1、遇孟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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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烟似梦。
桥头，一位老妇的身形赫然入眼。
青衣女子四处张望，片刻踌躇过后，踩着碎步，朝着妇人的方向迎了上去。
“婆婆，小女子这厢有礼了。敢问此处是何处？”女子上前一个万福，怯生生问
道。
老妇背影五六十光景，满头银发，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根极其普通的发簪，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连忙放下手中的木勺，转过身，却没急于回答来者的提问，反而眯起眼把女子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老妇身后，大铁锅袅袅炊烟，烟雾弥漫。
“可惜可惜……这么年轻，模样还这么俊秀”妇人一边打量，一边摇头，惋惜感叹道。
妇人的话让青衣女子面露羞涩，慌忙掩面，一时没了言语。
“姑娘累了吧？何不坐下来歇息歇息？”妇人指了指旁边的粗木长凳。
“谢过婆婆”青衣女子会意，捋了捋衣裙，在长凳上端正坐下“请问婆婆，此地是何处？”
“此处本无名……后来，时间久了，倒是有个世人起的俗名，胡乱杜撰而已，不提也罢。姑娘这是来自何处？又欲去往何处？”
“来自何处？去往何处？……奴家也不知”妇人的话像是勾起了青衣女子的伤心之处，女子的脸上瞬间黯淡，幽然摇了摇头。
“姑娘，要不要尝尝老身熬制的汤解解乏？”妇人无视女子脸上的落寞，双手递上来一只碗，满目的慈祥。
碗中，深不见底，无色无味。
“婆婆，奴家身上并无银两”
“粗茶一碗，何需银两？名曰汤，也不过世人最后一点虚荣自怜罢了，婆婆请你喝”
“再次谢过婆婆”
碗，女子小心翼翼接过来，才看清那是只木碗，陈旧甚至有些残缺。
捧在手，却似盛有千金般，沉甸甸。
“不过，世人总算是说对了一件事情。这碗虽是木碗，却盛满人世间七情六欲；这汤虽无色无味，却能让喝的人尝尽世间百味”
“婆婆，这汤可有名？”
“也不过虚名。姑娘，可愿尝尝？”
“嗯”女子把碗沿触到嘴边，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细细品尝。
“姑娘可曾尝出其中滋味？”
“苦……苦不堪言”女子的脸色更加惨然，苍白如纸。
“世人还道喝光老身的汤可以一解百忧，放下人世间一切情仇恩怨，姑娘可愿一试？”
“真的么？”
“这都是世人所言，信与否，全凭姑娘一念之间。老身看姑娘心事重重，想必也是有许多难言之隐……恕老身直言，姑娘连自身来自何处去往何处都不知，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哎——”女子听闻，一声长叹，沉思徐久，缓缓说道：“多谢婆婆提醒。想奴家自小父母双亡，从小被卖到烟花之地，虽徒有一身傲气卖艺不卖身，却始终为世人所不齿。遇到他，原本以为终于寻得今生所托知己，但求白头偕老，可曾想……”
话到动情处，青衣女子早已是泪眼涟涟。
“姑娘不必太过悲伤，世间事本是过眼烟云。姑娘可曾怨恨与那负心人？”
青衣女子低头沉吟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恰如婆婆所言，我既如此，又何苦再迁怒与他？他虽与我那般狠心绝然之举，奴家于他却无半点怨恨之心，况且他也并非卑鄙无耻之徒……只求他今生能圆满”
“姑娘的心肠正是极好。老身在此处阅人无数，绝大多数无不怨天尤人，心有不甘，像姑娘这样秉性释怀超然的却是少之又少”
“婆婆言重了，奴家只不过是世人眼中一风尘弱女子而已，不足挂齿”
“世人大多沾染了污垢之气，辨不清善伪。老身对姑娘的品行甚是喜欢，今天老身就破例一回，姑娘还有什么未了心事，不妨直言，看看老身能不能开导？”
“无需婆婆劳心，奴家已经了无牵挂。”
青衣女子说完，举起手中的木碗就要一饮而尽——
“姑娘且慢！你既口口道老身‘婆婆’，婆婆就多嘱咐几句。刚才闻姑娘所言，想必那负心之人还有几分可人之处，难道姑娘果真就毫无半点遗憾？”
“婆婆，您说这汤真的可以忘却一切么？”青衣女子端在嘴边的双手垂了下来，双眼盯着碗中发怔。
“婆婆已经说过，信与不信全在喝的人一念之间。喝过之后，能否忘却也只有喝的人自己去感言。”
“婆婆，奴家能够留一小口么？……世人都道有来世，如果是真的，奴家希望来世还能遇到他，不敢奢求能再续今生情缘……只求，能再看他一眼”
老妇不再言语，注视着眼前的青衣女子，默默点了点头。
“多谢婆婆成全”
青衣女子最后对老妇投去感激一眼，缓缓举起手中的碗————
走近，桥的轮廓越发清晰。桥，原来只是一座桥。
白衣男子脸上难掩失望之情，白色炊烟原是那口大铁锅所致，并非男子起初认为的人家。
男子摸了摸脖子不适处，踱步来到桥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埋头弯腰从大铁锅里舀着什么。白衣男子上前行礼的脚步有些犹豫，看见一旁的粗木长凳，索性先坐了下来，静静等候老妇人。
“公子来了？”老妇依然背对男子，却似有先见之名，招呼起白衣男子来。
“莫非你认识在下？”白衣男子一脸惊愕，急忙站起身。
“对老身而言，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之分……公子不必多礼，老身并非那么多礼数之人”老妇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把木勺，示意白衣男子坐下。
“适才怕唐突，在下这里正式见过老人家”白衣男子双手抱拳，郑重作了揖。
“公子有礼了，请坐，粗木劣凳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老人家说哪里话，这粗木劣凳不知道比那金玉堂皇的金椅银椅强上多少倍”
“公子，老身见你虽一身素衣，却是相貌堂堂，气宇非凡，怎么也会来这穷乡僻壤之地？”
老妇此言一出，白衣男子的脸上神色突变，低头沉思不语。
“公子莫不是来此处找寻何物？”
“寻物？……也算是吧”
“这一路而来想必公子也经过不少地方，看公子神情失落，想必还未找到所求之物，现如今来到此处，作何打算？还继续找寻？”
“老人家何意？请明示”白衣男子抬头注视老妇，眉头紧蹙。
“恕老身直言，公子并非对世间金银珠宝垂涎之辈，来此地怕是来寻人的吧？又或许，公子只是为求己清净，不堪忍受那内心愧疚折磨之苦？”
“枉我自命不凡，自以为熟识世间人情事故，孰料在此遇到真正世外高人！老人家，晚辈愿闻其详，谨听教诲”白衣男子对着老妇再次作了一个长揖。
“逝者已矣，何必执念？即便公子有幸找到所寻之物，又能如何？”
“想她必是带着哀怨悲愤，不得安宁”
“公子来此处就为化解她的积怨？”
“不瞒老人家，说来惭愧，在下风流成性，与她相识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嬉笑打赌，逢场作戏，孰料……她视荣华富贵金钱名利皆为粪土，令在下汗颜，实在无以为报”
“看来公子性情中人，良心未泯”老妇脸上没有最初的冷峻，多了几分柔和。
“惭愧惭愧……在下一路寻到此处，原本是为与她见上最后一面，今生负她所托，深感愧疚，想当面致以最诚挚之歉意”
“除此之外，公子可有其他未了心愿？”
“愧对父母亲大人，孩儿不孝，不能尽孝……望他们能体谅孩儿的苦心，她虽不是孩儿亲手所伤，却是因为孩儿所绝，孩儿实在无法苟且偷生”
“公子也不必太过于介怀，世上总难有两全齐美之事。不过，恐怕还是要让公子失望了，到了此处，若公子还未寻到所求之物，那也不可能再寻得了”
“不必了，老人家能一语道破在下的心思，在下已经心满意足了……况且，在下又有何颜面见她？正如您所言，逝者已矣，再如何追忆，再如何悔恨，也终究无济于事”
“真不愧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一点就破。公子可曾为自己的执着后悔？”
“不！自古，欠的终须还……多谢老人家，在下二十几载，内心从未像如今这般平静祥和过，能遇到老人家实是在下的福分”
“老身在此许多载，也难遇公子般通情达理之人。来，公子，老身这里只有粗茶相待，公子可否愿意喝这不入眼之水？”老妇随手端起铁锅旁边的木碗，递给白衣男子。
“多谢老人家”白衣男子并不介意，双手接过就要喝。
“等等，公子为何不问？”老妇手一挡，反而阻止了男子。
“问何事？”白衣男子对老妇的举动大惑不解。
“公子不怕老身加害于你？”
“老人家言笑了，在下如今一切释怀，了无牵挂，别说您不会，就是您会，在下也心甘情愿”
“老身这茶可不是一般的茶，世人都言它是忘情茶。喝完之后，今生无论何事，认识的何人，都可以穿肠而过，落得干干净净。公子就没有不想忘却的什么人？”
“真有如此神效？……可惜了，若她早能喝下此神水，想必她不会受情伤之苦……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了她”
“公子还是决意全部喝下？”
“愿来生她能幸福，我这个罪人，来世也无颜再见她。”
白衣男子说完，举起碗，仰天一饮而尽————
一滴泪，顺着白衣男子的脸颊，悄声滑入碗底。
桥！
红衣女子黯淡的目光陡然一亮，提起裙摆，脚步急促，朝桥飞奔而去。
“有人吗？！有人吗？！”来到桥头，红衣女子迫不及待叫喊出声。
“是谁在这里大声喧闹，搅了老婆子的清净？”
骤然，大铁锅后，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妇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木勺。
“你看见我相公了么？！”红衣女子见有人甚是欣喜，一把拽过老妇的衣襟，急切问道。
“老婆子见过的人多着哪，无非男人与女人，怎知哪位是小娘子相公？”老妇一脸冷漠，扯回衣角。
红衣女子一怔，觉察老妇言语中不瞒，面露羞愧。
“婆婆，适才小女子失礼，只因事出有因，小女子在这里给婆婆赔礼了，还望婆婆海涵”红衣女子抹平了有些凌乱的发髻，抚了抚衣裙，朝着老妇一个万福。
“老身见小娘子一身新婚装束，不在家中恪守妻子妇道，跑到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让婆婆见笑了，新婚初夜，本该欢喜甜蜜，可……相公撇下奴家，连奴家的模样相公都不曾见过”红衣女子满颜悲怆。
“你相公抛弃你，自有你不是之处”
“冤枉呀，望请婆婆明鉴！小女子自小琴棋书画，熟读女篇，为女为妇之道铭记于心，丝毫不敢有半点违背……熟料却落得新婚之夜被夫抛弃的下场，实叫奴家难以释怀……奴家到底做错了何事？”红衣女子一边说，一边嘤嘤哭出声，甚是委屈。
“那便是你相公心中自有其他牵挂，放不下”
“他既放不下，为何当初要答应这门婚事？！新婚之夜如此，叫奴家有何颜面面对世人！不详之人！克夫之名！他倒干干净净！奴家却因为他一己私念落得个被千夫指万夫骂的恶名！而这一切却实与奴家无半点牵连！枉费奴家当初倾情与他，还非他不嫁！”
“小娘子对自己的夫君甚是熟识？”
“熟识？何止是熟识？……自从与他偶遇，奴家就为他茶饭不思，饱尝相思之苦……当得知双方高堂应允这门亲事，奴家整日烧香拜佛答谢上苍”
“如今事已至此，小娘子追到此处，又欲何为？”
“不甘！奴家为他牵肠挂肚，他却连奴家的模样都不屑看上一眼！奴家要当面质问他！要他看上一眼！想世间有多少达官贵族甚至皇亲国戚的公子少爷欲追求奴家，奴家都未曾放在眼里，独独钟情与他！奴家要他后悔！后悔自己错过如花似玉的妻子！”
“小娘子，枉费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读过圣贤书，为何就看不破呢？你相公既已选择如此之举，自不是贪恋女子容貌之俗人，你这是何苦？”
红衣女子听闻老妇此言一出，脸刹那变的惨白。
“小娘子，老身听你一番所言也清楚你满腔委屈，规劝你一句，姻缘强求不来，事已至此，望你放开心中的孽念，只怪你与你那相公今生有缘无份”
老夫满目怜惜。
“不！我不甘！奴家未做错任何事！明明是他自私！”
“小娘子这是何必？断然是你相公有错在先，你又何苦为他的过错让自己不得安宁？老身不妨直言相告，到此，小娘子已是不可能找到你相公，你还是——”
“不！你骗我！我不相信！”
“小娘子不必如此。老身看你一路风尘，怕是劳顿疲惫不已，来，小娘子请坐下来喝一碗粗茶，老身再与你叙叙，也许老身见过你的相公也不一定”
“多谢”红衣女子情绪稍稍有些平复，侧身坐下，双手接过老妇递过来的木碗，打量起来。
“乡野穷地只有拙劣之物，还请小娘子见谅”
“婆婆哪里的话，奔波至此能喝上一碗清茶便是比那些所谓的山珍海味要清爽许多，奴家感激还来不及，哪能有半点介意？”
红衣女子把碗沿放在唇边，舌尖轻轻点了点。
“小娘子可曾尝出其味？”
红衣女子再次舔了舔舌尖，轻轻晃了晃头。
“看来小娘子还是介怀拙劣之物，不愿多尝”
“婆婆你误会奴家了，这是奴家自小习惯，无论喝何物总会先用舌尖试探过后再尽情而饮”
“此茶被世间无数人喝过，每个人都曰能从中喝到不一样之味，老身好奇，不知道小娘子能从中品到何种滋味？”
“奴家这就细细品尝品尝”红衣女子端正碗，喝了一小口。
“怎么样？小娘子这次可尝道？何味？”
“婆婆，这茶水味道怎么如此奇异？先是浓酸无比，又化作奇辣，实在无法入口”
红衣女子眉头微蹙，用衣角擦了擦嘴，放下了手中的木碗。
“啊！”一旁的老妇闻言，脸上神色风云突变。
“怎会是此味？小娘子你再尝尝，或许你适才的味觉有误”老妇重新端起红衣女子放下的木碗，再次捧在女子眼前。
“不用了婆婆。奴家也知道这样说是对您的不敬，可奴家实不是说谎奉承之人，望请婆婆体谅；奴家已经细细品尝过此茶，的确如奴家所言，并非味觉有误”红衣女子没有接过木碗的意思，神色中反倒多了几分反感之情。
“小娘子，世人都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想必难以入口的东西大多是对己有用。老身这茶看起来不入眼，可喝过的都曰它有治百病之神效，尤其能忘却世间男女情劫之苦……你的相公已经离你而去，难道小娘子还要继续折磨自身，内心煎熬不得平静？”
“我何病之有？！既无病，又何需这治病之药！我明白了！你适才说没有可能找到我相公，现在又妄图骗我喝下这所谓神水！原来你欲加害与我！”红衣女子怒气难平，站起身，指着老妇诉斥道。
“小娘子确实误解老身一片好意，老身之心无愧日月！你就听老身一言，把这茶水全喝下，老身保证只对你有百益而无一害……喝吧，苦命的孩子”
老妇眼眶里竟渗出点点泪花。
“我不用你可怜我！我就是太相信世间所言，认定只要依照世人所言准是对的，可最后呢？！夫君看都不看就弃我狠心而去！公婆，连自己亲生父母大人也视我为不详之人！我再也不信！我只相信自己！我要找到那狼心狗肺之人，质问他，到底为何缘由抛弃我！我一定要个明白！”
哐——
红衣女子一拂袖，老妇手中的木碗连通碗中之水，飞溅而出！
木碗飞出去几米，打落在地上，转了几圈，方才停了动静。
碗中，已经空空如也。
红衣女子怒目而视，片刻过后，转身绝尘而去。
“冤孽冤孽，事已如此，老身也无能为力，只有看你自己造化……幸哉，总算抿了一小口，阿弥驼佛”
老妇捡起地上的木碗，重新把它放回大铁锅旁，手中的木勺转眼把木碗盛满。
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
桥身，三个字若隐若现。
奈何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遇孟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