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见》楚生四相

100、茶坊密会

　　他来中都做什么？

　　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只看到他还是一身黑衣，腰间大昭寺的暗金系带却是不见了。

　　俞天章心情十分复杂。

　　当时夙紫带着昏迷不醒的祁非时，狼狈回到左青小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纵然他看不惯祁非时，对他的修为还是颇为信服，这样的人，竟被打得身负重伤，金丹濒临碎裂，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讶然过后，自然是窃喜。

　　幸灾乐祸是人之常情，还有什么，能比看着高高在上的天骄坠落地面，沾血染泥、从此沦落尘埃、一蹶不振，来得更让旁观者舒心呢？

　　他属实好奇，后来还花了钱，私下去找十方阁打听这个瞎子的消息。

　　传回的讯息语焉不详，只有寥寥几句，他也就知道瞎子是大昭寺的客卿，做了监天司河东道的记相，体术颇为精湛，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这样的人，大多来历蹊跷，有些背景过往。

　　他很想知道，能让祁非时吃大亏的，到底是什么人。

　　若有机会结交，或许，还能以利诱之，利用一二。

　　毕竟，祁非时一直闭关，如今到底是个什么修为，谁也说不好，而且师父显然对他格外偏爱，出了这样的丑事，半年后的六令飞花盛会，依然没有将他除名。

　　反倒是自己，又是恳求又是哭诉，好不容易才给了个吊在最后的名额。

　　简直可恨！

　　俞天章想着，对瞎子消失的方向指了指：“我们先去那里。”

　　“那里？”崔络失笑，“俞兄，虽说你今晚想要装模作样的，但那家不是装模作样，是真的不让上手啊！”

　　长乐坊中既有花阵酒池、香山药海，也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脂粉香酥红烛摇的荤场子，自然也有修竹翠帘夜听雨的清场子。

　　俞天章指着的，是长乐坊中首屈一指的清场子，名字也起得颇为雅致，唤做“宣花茶坊”。

　　崔络无可奈何，只能跟着过去，一路小心翼翼，用手遮了半边脸，原因无他，这家幽静私密，里面的伎子与其他地方不同，多能文词、善谈吐，应对有度，族中长辈有时谈事，也会来此处。

　　走到近前，只见这个宣花茶坊不像是茶楼，倒像是座大户人家的宅邸，粉墙黛瓦，朱户兽环，飞檐映绿郁郁的高槐，绣户对青森森的瘦竹。翠帘高卷，绣幕低垂，帘下立着个鬓鬟如云的佳人，手中团扇挡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盈盈眼睛，对他们福身，柔声道：“两位公子，是要进来喝茶么？”

　　入门之后是百余步的直廊，南北天井两廊皆是小阁子，入夜时分，灯烛荧煌，上下相照，佳人挑着青莲小灯，款款在前面带路，两人跟在她的身后，只见光影随着佳人脚步摇曳生姿，如同步步生莲，极尽风雅。

　　“怎么了，公子是遇到相熟的人么？”

　　温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白惜光斜倚窗前，闻言只侧了侧脸，没有回答。

　　崔绍微微笑着，即使面前是个瞎子，他仍是维持着十分风度，滴水不漏。

　　顺着对方的方向，他向下一瞥，一眼便看到了崔络贼头贼脑的模样。

　　崔绍：“……”

　　心中的不快，半分也没有流露到面上，他收回目光，坐回茶台边：“公子爱喝什么茶，这里的齐山瓜片很不错，要不要尝尝？”

　　白惜光：“多谢，不用。”

　　崔绍不置可否，自顾自烧水煎茶，他今日盛装，一袭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用宝蓝色丝线绣了腾云祥纹，显然对茶室中的会面十分重视。

　　自然是重视的，毕竟，面前的人，是大周宗室中最神秘的一位，也是决定整个崔家未来气运的关键。

　　热水沸腾之时，梨花木门被一只雪白的袖子推开，白覆子立在门外，手向内伸，做出个“请”的姿势。

　　白惜光缓缓站直身体，眉头压下来。

　　门外大步走进来一个铁塔似的大汉，身材魁梧，一头乱发随意在脑后扎成一捧，穿着身松松垮垮的袍子，胸膛半敞，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肌肉。

　　惟有身后一柄无锋重剑，三尺多长，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暗红，像是饱饮鲜血，煞气十足。

　　“屈长老。”崔绍起身，浅浅行了礼，笑着开口。

　　大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是那老头子拉来的人？老头子呢？”

　　话音未落，眼前便是寒芒闪过，大汉后撤一步，手臂一格，发出金铁相交之响，那道寒芒划过一道极诡异的曲线，转回到白惜光的身后。

　　大汉怒极反笑：“老子给你打的武器，你拿来对付老子？”

　　“屈长老，”白惜光沉沉道，“你最好说清楚，一路把我哄骗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哄骗？你以为你是黄花大闺女！”大汉往地上唾了一口，举起崔绍刚刚沏好的茶水，看也不看，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摔到地上，“这什么扣搜地方，这么点水，怎么解渴？”

　　崔绍：“……是崔某疏忽了，崔某这就唤人传水进来。”

　　“算了算了，”大汉连连挥手，“你别这么文邹邹说话，老子听着难受。”

　　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用手呼呼在脸旁扇着风。

　　崔绍也坐下，面前的局面，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他也只是听从二叔的吩咐，来这里订上一间“妥帖点”的屋子，供几位贵客交谈。

　　顺便，再将谈话的内容转述回去。

　　那个名为姬重的瞎子已经很古怪，没想到，凌霄剑派的这位大长老屈康更古怪。

　　而且，不是说他们两个私交甚笃，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么，怎么如今看起来，关系不像很好的样子。

　　他脑海中盘旋着许多念头，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捧在手中慢慢抿。

　　“诸位都到了。”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蓦地在屋子里响起。

　　来了！

　　崔绍放下茶杯，紧紧盯着屋子中间逐渐显现的一个佝偻身影。

　　霎时间，秽气冲天，白惜光脚下的秽龙甚至发出隐隐的呜咽之声，无数条肢体抖动着，瑟瑟向后匍匐。

　　他终于知道，屈康费尽心机，将局设在远离帝京的这里，是要让自己来见谁。

　　身影像是印在虚空中的一滴墨，忽然出现，紧接着漾起涟漪，不断弥散，最终变成一个人形，黄色的粗糙大袍，赤脚踩着草鞋，皱纹密布的脸上，抬起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对着室内众人看来。

　　“老夫乃是截教大巫，诸位可以称呼老夫黄衣。”他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定在白惜光脸上，“得见公子，不胜欢喜。”

　　那是什么东西？

　　见生抬头，想着长乐坊深处望去，只见一片摇红摆翠的华光之中，惟有一处覆着沉沉的暗色，像是一大团被被墨汁浸透的宣纸。

　　他盯着看了一会，决定不去管。

　　病恹恹的瘦小少年快速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所见众人，各个锦衣华服、春风得意，就连路边要饭的乞丐，穿着都比别处好上许多。身处中都，空气中都渗透着蜜糖的滋味，难以想象，不过百里之外，就是饿殍遍野、邪祸横行。

　　中都实在太大了。

　　他步行过来，几乎可以说是从一个城池，穿梭到了另一个城池之中，每个街坊中的景色风情都大不相同。擦肩而过的，既有修士，也有凡人，但是不像其他地方，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看到两者之间起冲突。

　　这必然不是因为中都里的修士都更良善，而是有着更强力的存在约束。

　　极目远眺，六径交汇之中，云蒸霞蔚，光华流转，美不胜收，中间隐约可见斗拱飞檐、亭台楼阁。

　　浮花宫。

　　神州唯一修行阴阳术的宗门，弟子全部是绝色女子，也全部是绝佳的炉鼎。

　　炉鼎的作用，就是在于采补滋养，凡人用之可以益寿延年，修士用之可以修为精进，浮花宫中的弟子，大多会嫁入名门世家，作为当家主母，备受尊崇。千百年的联姻下来，所有神州能叫得出名字的宗门、家族，都与浮花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往往也以后辈女儿能进入浮花宫修行为荣。

　　历朝大周凤印，大多由浮花宫出身的崔氏女执掌，因此崔氏中以女为尊，每一代最出色的女儿都会嫁入宗室，凤凰命、凤凰血，贵不可极。

　　权利交集、势力错综，云谲波诡、暗流涌动。

　　半年后的六令飞花盛会，就会在浮花宫中举办，不知，到时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三个月后，赵师兄取回自己的兵器，也会来到此处。

　　而如今，当务之急，就是确认沈莫鱼的安危！

　　千姿楼……

　　青牛白马、玉辇纵横，锦楼牙樯、珠帘绣柱。

　　城中光华之盛，已经完全遮盖了明月散出的淡淡光晕，见生望着，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周围热闹到了嘈杂的程度。

　　他找了个角落里的小乞丐问路，乞丐熟稔，伸手就要六个铜板。

　　“六六大顺，小的祝您大吉大利。”小乞丐理直气壮道。

　　见生：“……”

　　他肉疼地掏出钱，小乞丐立即笑着指路：“喏……面前左拐，走过三个路口再右拐，向前再走百余步，就到了。”他说着，对见生挤眼，“兄台看上去身体有恙，但是依然坚持来这里玩乐，小的实在佩服。”

　　见生：“……告辞！”

　　他低下头，足尖轻点，如游鱼一般，汇入浩荡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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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