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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起腥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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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结是逍遥少年人的专属权利,而显然在此面面相觑的一老一少没有理由斟上茶,陷在有趣的混沌里慢慢郁结。
沈流看着厉生君不带半点停歇,在整个司邑里状似闲逛。沈流知道他在收集最初始的信息,用他几十年的人生跌宕快速滤出一个合理的决策。
厉生君今日胸怀格外宽阔,还带他去了厉生会在弥海的据点。小小一间,开在荒废破败的集市里。
里面那人见沈流还是有几分疑虑,拉着厉生君往里间坐了。沈流表示理解,只在外面蹲着,看着不远处几个破旧衣衫的小孩玩游戏。
大概全天下的孩子喜欢玩的都是同一批游戏,比剑的人气从来要位居榜首。这剑可以是竹子的,可以是木头的,可以像沈流小时候爱用的冰凌,但要像是这几位用的铁剑,那就超出规格了。
规则也无怪乎几种,要么任命一个大反派,要么打擂台。沈流曾经被围剿惯了,可他仗着身法好,一挑三四没有问题。再多就不行了,那他就逃,反正论逃跑速度,谁也比不上他。他心里觉得他们欺负人,但面上总是傲然得意:你们连我的衣角也摸不着呢。
不过眼前这位“大反派”好似没那么多圈圈绕绕的心思,她竟是个女孩子,一人防着四五个,有些吃力。别人拿着不知从哪来的铁剑,由于力气不够,动作有些缓慢。她抡着一根犁地用的钉耙,倒是虎虎生风。
看着小孩子拿着足以伤人性命的凶器,总有些胆颤。沈流琢磨着自己一个外乡客,也不知能不能插手他们的恩怨。
沈流最后还是上了。那群孩子下手太没轻没重,他看那剑势往着人后首去了,急忙上前用刀鞘几个轻点,长刀铮铮,把几道铁剑都格回去了。
“小杂碎,你还敢找人来?呸,不要脸。”一个孩子铁剑被挡地脱了手,捂住手腕气愤道。
旁边那个见沈流是个生面孔,眼珠子骨碌一转:“这位大哥,你可别被她骗了,她一家都是叛徒!”
“对对对,她哥哥就跑去别的国家当官啦!”
沈流愣神:“良士择主,如何谈得上叛徒?”
岂料那被欺负的少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就是叛徒!我父亲我阿姊都在军中为国效力,他根本不算我们家的人!”
周围孩子顿时哄笑开来:“你说不算就不算?人家都要打到家门口了,也不见你哥回来,看来是在苏越享清福呢。”
沈流一个头得有两个大,看来这还不是普通的打闹,这些尚且年幼的孩子嬉笑中透露出来的,是稀释的仇恨。战争会把人内心的怨愤放大,从尚未开始就扩散蔓延,到结束后百年难消。
他把那群孩子哄了回家,又摸摸了那拄着钉耙勉励支撑的少年的头,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白羽。”似是终于捱不住了,少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涌着,直往地上掉。“我父亲和阿姊在军中,十几日没回来过了。阿娘这些日也去了,给他们做饭。家里只有我和阿婆了。”
又是一个苦命人。沈流抠出几枚厉生君那顺来的钱币,往那孩子手里塞去。“会好起来的。等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也都会回来了。”
“你哄孩子呢。”她失笑,抹了把泪痕未干的脸,“谢谢你的钱,我确实需要。”
沈流无奈:“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嘛。”
那边厉生君也同据点的弟子谈完了,面带忧色走了出来。门口铁架上蹲着几只安静的鹰隼,他上前去将一枚铜管系在其腿上。那只鹰隼抖了抖翅膀,箭矢一般加速腾空,没做任何盘桓,扎进云层就看不见了。
沈流沉默了片刻:“看来厉生兄做好决定了。”
厉生君笑得有点太过婉约晦涩:“我就只管行事,功过难评自有后人评。”
他这么一说,沈流心里不自觉升起点悲壮,仿佛透过时间,看见自己青史之中徒留骂名的结局,十分凄凉。……这都哪跟哪啊,他甩头抛开这些荒唐揣测,只道自己还不值得史官一句笔墨呢。
既然飞鹰传了书,厉生会就是要下场插手了。四国兵力集结在侧,厉生君选择的是西南边的战线。齐辉国尚武,带着蛮荒的野气,对于仁德向来不过分看中。厉生君许是想到这点,把第一场的试炼定在了弥海西南小城珀邑。
沈流这两日被他抛在一旁。沈流猜测他许是去了王宫,还去了王城驻军处,每日风尘仆仆,眼神倒还是透亮。
不管如何,他们渐渐已经深陷在这片泥沼之中了。谁还顾得上查看自己一身白衣,有没有甩上几个泥点子呢。眼不见心不烦了。
珀邑。暮岁已过,孟春将临。
沈流揉搓着冻到发白的指尖,往屋里钻去。罗雪尽烧了炭火,只是有些性劣,烟尘大得呛人。
雪倒是不常下了,冷确是依旧冷。
初来珀邑时,罗雪尽竟早他一步先到了。沈流见着人就畏缩了一下,下一刻就被罗雪尽提着领子乱骂了一通。他求助地扫视,却见周围人笑得起劲,只得认命。
好吧,确实该骂。沈流早些年还对这师兄常常起一些不服气的心思,这长大后就愈发觉得他师兄一颗晶莹剔透的道心难得可贵,被他骂一骂,沈流还是心甘情愿的。
于是他像个鹌鹑似的,罗雪尽说一句他点个头,配上诚恳的“我知错了”、“我太没良心了”等等,唬得罗雪尽低头狠掐他一把脸:“你当真是沈流?不会是谁易容的吧。”
沈流怒了:“非得和你打一架才好?”
罗雪尽道:“对!对!就是这种感觉。你保持住,不然我骂着没劲!”
“……”
容他火消了一半,沈流按耐不住,问道:“我走得匆忙,你那边如何?”
“哦,现在想起来问了?”罗雪尽喝了口茶,才压下去的不忿又燃了起来,“你前脚刚走,贺谏白就带着你的狗跑了!我问你,狗是你要养的,才养了一天就不辞而别是什么意思?”
沈流那日同厉生君赶了一天路才想起团子的事,心道总算知道自己忘了点什么了。他只寄托希望于罗雪尽能看在师兄弟一场照看照看,没想到贺谏白居然将它带走了吗。
沈流叹气:“我本也没指望他留下。他那人身手不错,脑子又好使,想离开又怎么拦得住。”
罗雪尽哼道:“早说了把他杀了就是了。”
沈流道:“师兄,你也不过说说而已,你又真的杀过几个人?”
罗雪尽噎住:“也是杀过三五个的。”
沈流摇头不语。他说的那三五人,杀的是在他眼前欺压作恶之人,那时沈流也在他身边。罗雪尽当天沉默了一整日,沈流晚上看见他偷偷把剑抛进水里去洗。
可剑是不能见水的。
他们说是游侠,也确切起的是匡济天下的心,行的是问心无愧的事。
可那夜沈流梦中惊醒,望见的是罗雪尽无眠,萧索的背影。
沈流的刀见过血,却没杀过人。
说实在的,他逃避亲手抹去一个生命的触感。那份压在灵魂上的重量,他不敢尝试。没杀过人的游侠听起来有些滑稽。毕竟惩恶扬善,惩恶还是更好做些,也更好听些。
沈流回神,望着罗雪尽若有所思的脸,还是有些烦躁:“你说贺谏白不会再给我搞出些惊喜吧?”
罗雪尽不置可否:“还能怎么样?他把这水搅得够混了,还能怎么更糟呢。”
是啊,还能怎么糟呢?
于是他们混在厉生会的队伍里,又是修补城墙,又是设立防御器械。程凛同百里汀也来了,只不过偶尔也去弥海别的城邑,不只拘泥在这一处。
程凛的机关百工学得令人发指的好。拆散开来的零件经她手,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还原成巨大的守城弩车。百里汀总在一旁打下手,却不得要领。不过准备药材这些也够他忙一阵的了。开战的黑影平等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谁也逃脱不开去。
人人都变得有些暴躁,焦虑的底色在不断地漫开,从黎明百姓,到驻守兵马,还有他们这些外乡来客。
不过大家整体还是憋着口气的。人们不断地被告知,这是场正义的战争。他们护卫自己的土地,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满天烟尘里,“正义”这个词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直直迸发出一道光来,短暂地替代了种种不确定带来的惶恐不安。
一月十四日,第一场进攻开始了。
簌簌春风里,沈流第一次杀了人。
厉生君躺倒在他身边,还有心思开玩笑:“亲历战场,倒给了我不少整改器械的灵感。贤弟,今天算是我们赢了吧。”
火光打在他沟壑丛生的脸上,他那层峦叠嶂的眼皮子耷拉着,有些惫色。
沈流靠在城墙边上,嗯了一声,觉得嗓子发干。旁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他天然的厌恶暴力,冲突,与矛盾。当然,还有包含这一切的总和——战争。可对没有经历过的人来说,这是镜花水月,是空口虚言。是藏在心里的一点反感避讳,而不是一把捅开所有遮掩的利剑。
沈流有点想吐,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俏生生的脸,转眼间失去了生机。他有点茫然。他杀死了谁的孩子?还那么年轻,不要命地踩着云梯往上冲。那孩子是不是也被言辞漂亮的政客用同样的“正义”一词愚弄?
血腥味重得化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