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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故请辞 ...

  •   冬季的海水刺骨,他仗着少年人身板禁得住折腾,生生泡了半个时辰凉水。

      好像只有凛冽的痛意才足够让人清醒。

      也不知罗雪尽怎么找到他的,拖着他回了行辕。

      罗雪尽骂骂咧咧地抬出个竹制浴桶,燃起屋内炭火,将人连着里衣一起扔进去。

      “现在这时节晚上有多冷你不知道?要是得了伤寒,这病根算是要落下!是,他们堂前谈得不如你意了,就如我的意了吗?你也不需要一声不吭跑去泡海水吧,害我一通好找!”

      他又往桶内添了一瓢刚烧开的滚水,烫得沈流有点痛麻。这体感很怪,仿佛皮肉在火上炙烤,五脏六腑还是凉的。

      “要是我不去,你是不是要等到早上涨潮,把你淹死才好。”

      沈流声音沙哑:“怎么就淹死了,我又不是傻子,不会跑的吗?”

      罗雪尽又一瓢热水浇下来,怒道:“我看你挺像个傻子的。他们图谋他们的,既与我们道义相悖,这什么会盟特使不当就是了!我们就不能自己行事吗?之前这几年,我们做得差在哪里了吗?”

      他看着人了无生气的样子,恼火地用瓢柄往人头上使劲一敲。

      “我就问你,你若是非要你这份官职,心疼你这个头衔,我就不多管了。你若是还想同往日一般,甘心同我做个不入流的游侠,我就同你把这事管到底!”

      沈流不知是被热气熏得,还是被瓢柄敲得,眼睛涨着绯红。他冻裂的心有丝松快,反握住罗雪尽的手:“师兄何须多问,你难道不明白我吗?”

      罗雪尽眉头稍松,没好气道:“不明白,你主意大了去了。我看你常同那贺谏白混在一处,谁知道是不是早忘了我们的道义。”

      沈流喃喃到:“记得的。你说过,要不做个仗剑行侠的游侠,要不做个名满天下的君子。要是命途多舛,也得做个慷慨赴死的义士。”

      当初年少的罗雪尽一脸桀骜地这般对他宣讲,他几乎被那光芒刺痛。他从此也默默把这份志向记在了心里,同样当成自己的路。

      罗雪尽似乎没想到他居然记得他多年前的一句话,愣神了许久:“你小子,我都……算了,你泡着吧,记得添水,就在手边烧着呢。”

      他推门就走了,颇有些因被提起年少轻狂豪言,就不好意思地逃了的意味。

      沈流摇头,他师兄这股子不羁狂傲从未变过,现在说话也还是这腔调,有什么可羞涩的嘛。

      他伸手够了水瓢,又加了点滚水。此时凝滞的血液终于流动开来,他轻轻喟叹。

      也不知前路如何走。

      他对苏越,对苏越王室,总有情结在的。虽说算不上尽美,他还是把鉴宜学宫当作一方净地。他本心为了天下安定,既不愿苏越陷入烽火,也不想弥海遭受战祸。

      不过明日先去请辞,他已经想好了。

      师兄的话也点醒了他。论战事他甚至算不上粗通,想必苏越王也能理解。

      正出神呢,门又被推开了,他想也没想,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来人不答,只带进来了些许外面寒气。

      沈流感到点不对劲,转头看过去。

      外面下起雪来了吗?他发丝与肩膀都落了点银白。眉轻微拧起,眼神锐利,手弯处挽着一件白色薄羽狐裘,倒是他不常穿的颜色。

      “是你?”沈流把散开的衣襟拢好,趴在桶沿上看过去。

      “你指望是谁?”贺谏白放下手上裘衣,看着炭火与旁边暖炉上热着的白梨茶,面无表情,“找你不到,原来在这里惬意。”

      沈流被他这刺挠话引得愠怒,只觉得无名烦躁,冷下声来:“贺大人若无事就请回吧,我自要歇下了。”

      贺谏白手上一顿,过一会道:“赶我?就因为我今日席间说的话?”

      沈流提起这个更来气了,他只觉得自己哪怕之前有点旖旎心思,今日都该认清了——贺谏白不是他幻想里的孤傲君子,是逐利豺狼,也根本不在乎他想要的什么河清海晏。

      “你就准备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为什么要那样说那样做?挑唆一场战争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也知道打起来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吧?贺谏白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又收了谁的好处?谁的?!是不是又想着趁此机会大发横财?”

      沈流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心惊。他真的没想到贺谏白是抱着这样心思来的阙海。这个人他好像没有看懂过,甚至他曾经那些心存侥幸,现在也显得万分可笑。

      贺谏白没把世间生民放在眼里,也从未正眼瞧过他为了天下安宁做的努力。

      他胡乱发了一场脾气,只觉得力竭。把整个身子沉进水里,他只想要逃避此刻脑海里过于安静的喧嚣。水呼喇喇地灌进耳道,肆无忌惮地漫淌,带来沉闷诡异的钝响。

      “赚还是要赚的,那分你一半?”贺谏白靠在桶边,捏着下巴把他脸抬起来,免得他淹死了。

      沈流心跳停了一般平静,听到这话就知道,贺谏白根本不会想明白他难过的原因。那人好似感知不到这事过分在何处。

      罢了,他也是时候发觉,他们本该就此缘尽。

      贺谏白袖口浸了水,边拧边瞧见沈流面色一会儿气愤一会儿绝望,又重归平静,看着很不妙。

      他疑惑道:“到底怎么了?你是怪我没提前告诉你?他们迟早就要打起来,我添一把火,把节奏掌控住了,这不好吗?”

      他把沈流转过去的脸掰回来:“你总不能以为,没了我,这次会盟就真能如你所愿?”

      沈流越看他那张脸越觉得糟心,再怎么俊逸的容貌也盖不住他刻薄言辞。

      伸手够了竹瓢,沈流接连舀了好几瓢水往人脸上泼去。看着贺谏白的狼狈样子,温热的水顺着头发往下淌,领口绒毛都恹恹贴在一起,他才生了点痛快。

      “我只知道要是这四海之内若是生灵涂炭,有你一份功劳。”

      贺谏白抹了把脸:“那比我更值得责怪的人,也多得去了。”

      怎么这般理直气壮?沈流垂下眼去,没了兴致,不想多说了。

      本以为沉默能把人熬走,气氛冷了半天,贺谏白却没有去意。他又从衣袖里掏出个扎好的丝织小袋来,铜铃簌簌作响。

      “你上次送我的珠子,我做了个坠子。”

      沈流耳尖一动,确实想看看做成什么样子了,便不情愿地回头,抢过丝袋。这袋子做得就很精巧,软纱质地,编的双扣绳结也灵活雅致。

      沈流捏出那枚珠子,愣了:“怎么是枚耳坠?你穿过耳?”

      “我也是这么问的,那店家说我订做的时候,只说要坠子,没说要戴在哪儿,他做的也不算错,不肯退我钱。”

      “哪有人只做一颗耳坠的?”

      “巧了,我还是这么问的,结果他道这是最时兴的款式,四公子之首的百里君最近常这么佩戴,还劝我就这么收下。”

      “我看是那店家不想做银丝链子吧,做耳坠只需半根银针就够了。”沈流无言。

      “兴许是吧。”贺谏白耸耸肩,“所以现在要帮我带上吗?”

      “啊?”沈流傻眼了,都忘了方才不快情绪,直愣愣地盯着人看。

      贺谏白还在拧衣角的余水:“正好冬天,好得快些。我看这耳坠尾针就很锋利,也无须另找衣针。”

      认真的?

      沈流想象了一下那抹阳绿出现在贺谏白脸旁的样子,居然有点意动。

      他恍惚地起身,裹了层头巾将湿发绾起,搬了圆凳在炭火旁想要烤干湿意。贺谏白拿来那件薄羽狐裘披在他身上:“给你带的,嗯,还挺合适。比那件黑的大氅好看。”

      给他带的吗……原来不是换了喜好,选了这样一件白外衣。沈流心情复杂,闷声道:“穿不起,你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贺谏白不加理会,在他箱里翻了点清酒淋过银针,又在蜡焰上燎了一遍,塞进沈流手里。也搬来凳子挨着人坐下,他轻抬下巴示意:

      “左边吧,我喜欢左边。”

      沈流视线从他的下颌划到鬓角,可耻地发现自己真的想这么做了。他愤恨地撇嘴:“小心我把你耳朵捅咧开了。”

      “也不至于水准这么差。”

      整个裹在狐裘里,他被温暖柔软包裹着,手边炭火也烧得更旺了。盯着眼前人耳垂,他伸手将人碎发拨到耳后,感受到心里一点轻颤。

      贺谏白的耳垂削薄,看着不好下手。沈流心想,这明明是财运很差,难以聚财又容易散财的面相,如此看来面相一说也不是很准。

      他伸手将银针抵住,指尖抚过那枚莹玉珠子,清润的绿色被渗出来的鲜红一抹沾染,像是霜雪下的冬青浆果与刺叶,把一切搅和地糜烂与坚韧共存。

      低低地缀在那里,隐秘的,藏匿的,离远点瞧就失去行踪的。

      很好看。

      他诡异地体会到愉悦。

      轻捻了一下透薄的耳垂,他也第一次感到百里汀的审美,并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故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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