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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同路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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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累惨了,一觉睡到晌午,还想着再赖会床,就被一个驿馆侍从喊起来了。
昨夜他和贺谏白仗着无人,当街行为轻狂无状。真是好久没有这般疯过了。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没太多可以玩闹的,最喜欢的便是在街上横冲直撞,现在想来,实在是太招人烦了。
揉着睡得发麻的脖颈回过神,请人进来。那侍从面色奇怪,说有两个衣着奇特的人想见他。
沈流摸了摸鼻子,心道这描述不会吧……起身去瞧看了。
只见驿馆门口站着两人,穿着薄纱衣裳,领口开得低。古板守旧的驿馆老伯正在那呼天抢地:“有伤风化,不忍卒睹!”
“你们……”沈流觉得头疼。
“沈流君!”“沈师弟!”两人同时挥臂招呼道。
向那老伯陪着笑,沈流在老伯痛惜的眼神里,不好意思地把那两人拉回了院子。
程凛四下跑动摸弄着,道:“我都听说啦,沈流君前来出使落明,好厉害!于是我就带着百里君前来投奔了。”
百里汀跟着在后面点头。
“你们在齐辉国的事已经收好尾了?师兄怎么样?上次李殊明把我们扔在荒郊,也不知你们后续,可都还好?”
沈流震惊过后,也有些惊喜,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相遇。
“唉,别提,一言难尽。”百里汀喝了口凉茶水,先委婉质疑了下沈流的品味,又道:
“琢梁陂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厉生会的人修了好久,幸亏他们来的人多,把水势控制住了。周围被水淹后又起了疫病,我就地取材制药,耗了不少时间。”
沈流默默想,有这些人在,真是齐辉黎民之幸。
“至于雪尽兄,我们在齐辉边境相别,此时他应该回苏越学宫了吧。”
沈流又问到:“那你们二人此番来落明,是所为何事?”
百里汀含笑看向程凛,示意她来讲。
程凛转了转眼珠子:“那就要讲讲前因后果了。”
“沈流君可知,一户人家活一年,至少要二十落明刀币。当初落明丞相制定国策时,就用各种手段,把普通百姓一年能获取的钱财,定死在此。”
“无论是农户,还是做工,不断辛勤劳作一年,只可刚好维持温饱,也存不下钱多少来,于是也不能掀起风浪造成威胁。”
“可如此下来,百姓太容易因为不大点事走上绝路,全无半点翻身机会。我们此行就是接到份求助,有走投无路的百姓想要入会。因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厉生君就让我来接应啦。我们厉生会又要多四五个人了。”
沈流感慨了一下厉生君大义,又怀疑道:“你们厉生会真的能养的活那么多人吗?”
“唉,就是养不活啊。老弱病孺都在山内做些轻松的活计,哪哪都需要钱,账本已经没法看了。你看,连我这样学机关术的弟子都要跑外勤,很艰难的好不好。”
“……不得不说,厉生君真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将两人安顿在驿馆还费了一番工夫。那驿馆老伯抵死不从,最后沈流拿来针线把两人领口缝了起来,才算了事。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怎么……”那老伯很是痛心疾首。
“哼,你一个老头子,怎么还少见多怪。”程凛撇嘴,不服气道。
沈流赶紧在老伯气晕前把人带走了。
驿馆前院的小哥许是看程凛俏丽,卯足了劲要给他介绍陈邑风土人情。程凛很有兴致地准备出门去玩,百里汀本想着舟车劳顿先修整一下,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沈流无奈摇头,自己回去补觉了。
好梦正酣,午后的小憩总是带着无可替代的闲适。他被人用冰凉的硬物拍醒时,不情愿到想蒙头装死。
一个熟悉的声音凉凉地响起:“看你睡得这么舒服,我心里很不平衡。”
沈流一个激灵,猛地坐起,头撞到了栏杆上,嘶的一声捂住了脑袋。
对上贺谏白看傻子的目光。
“你又擅闯别人卧房!”
贺谏白莫名:“又不是闺房,还不能进了?”
沈流一想也是,但还是气不过,没好气哼道:“那你拍我脸弄醒我做什么,你最好编些好点的理由吧。”
贺谏白哂笑:“你会后悔这样和我说话的。”说罢抬了抬下巴。
顺着那方向看过去,才发现贺谏白用来拍醒他的是一卷竹简。抬头望向那人,正好整以暇,面上写着来求我吧。
不会是,他想的那份书简吧?
他们昨夜在藏书库找了半晚上没翻到的史料集?他不过睡了两觉,怎么,这就搞到手了?
不得不说人九成的压力都来源于比较。同辈太优秀了,他真的压力好大。
沈流很想装死,但他的好奇心正满溢着挑唆他。于是他只好换上了标准的笑脸,偷偷摸摸伸手去够那书简。
贺谏白任由他手摸上来,却攥得紧,不肯松手。
沈流憋屈道:“商陵君,就给我看看吧!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好奇……”
贺谏白奇道:“我当然知道,不然不去睡觉,把这找来给你做什么?”
见人愣神,他松了劲,于是劲没收住的沈流,连着书简一起倒在床上。
“你先看着吧,不过这份不是落明史书,是份很有意思的废稿。”说罢就起身要走。
沈流想拦,动作却慢了些,只好有些恍惚地,自己拿着书简到厅房去看了。那书简只剩半页,不过六七个竹条。上书:
“沈念禾时任左相,谏以爵赏军功徭役,并分田于民。王曰:‘善。’陈衔因时任右相,曰:‘不可。国必将乱。不能听命。’遂领二十人堵杀沈相于暗巷。”
“太史令书:‘陈相违君命,逼杀沈相。’ 陈相闯典籍库令其改,太史令不从,遂杀之。其弟执简以往,又书,陈相又杀之。”
沈流读着这些文字,心中波澜渐起。这上边记载的是沈念禾想要变法更改官爵制度,引发了贵族不满,被陈衔因带人围杀了。
而陈千莲的两位哥哥,原来也并不是沈念禾,他的……父亲所杀,而是因为拒绝篡改史书,被杀了他父亲的陈衔因,一并杀害了。
宁死不改,傲骨嶙峋。
沈流好像知道这份残稿出自谁手了。陈千莲,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必然是他,他写下这段话时,应该也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吧。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选择这条路,这篇书简也成了贺谏白口中的废稿。这样也好。
沈念禾,沈念禾。指尖划过,他心有涟漪泛起。父亲这个词很是生疏,他觉得这样叫太别扭了,还是叫名字吧。
他边想边走,不知不觉,那脚步就向贺谏白院子里去了。
贺谏白铺着床,瞧见他,挑眉问:“看完了?做何感想?”
沈流想了想,道:“沈念禾想要改革官爵制度,定会引起世族不满。谁愿意本属于他们的东西,要给旁人分一杯羹。况且,这是十几年前,难度更甚。阻挠了世族的利益,那世族之首的右相陈衔因拿他动刀,也可以预见。”
贺谏白叹道:“可不是吗?步子迈那么大可不容易。况且,想的是好事,做出来可不一定。”
是啊,沈流突然想到前些天的露天摊贩的店家,欠下的那堆债。如今落明虽不以爵位奖赏,却以钱财奖赏,但与之相对的,却是完不成倒欠下来的债务,与更肆无忌惮的徭役。
“只是几位太史令,却是都是无辜受牵连......”他有点沮丧,“落明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若是传出去,必定有义士前来声讨。”
贺谏白像是很困倦了,眼睛微微阖着,随意点头应和:“十多年前,哪有这么义士?他二位风骨尽显,必能留名于世。”
沈流看着他带着点疲惫的脸,不禁小声道:“谢谢你。”
他心中浸透了酥痒的暖意。竟有人为他去寻这一本书简,揭晓一段尘封往事,即使也不为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顺便。”
看着贺谏白唇角的一点笑意,他不自觉地也弯了眉梢。他不禁心想,是不是他们也不是那样不一样的人呢?
他当然想要一个同路之人,如果是贺谏白的话……他叩问了自己的内心,觉得那就很好。
王柏曾在那段周游各国的时光里这样说过:人要找寻的是同路之人。如若只是他淡漠你热切,他挥霍你勤俭,也不是什么问题。可如若是一人耿直为人,一人阴险毒辣,一人心怀大义,一人追名逐利,那你们就不能算同路了,因为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决绝相别。
他瞧向贺谏白,觉得他的飘散开的发丝都很是顺眼。
他没脸说自己是品行高洁之人,也更不觉得贺谏白是道义卑劣之辈。
那么,他们既然有缘分相遇,有巧合同行,那么会有机会,一直同路下去吗?
“贺谏白,”他发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喑哑,“我们会有机会吗……”
贺谏白有点莫名:“什么机会?”
见人久久不答,他揉着眉间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你还呆在这,难道要一起?”
沈流被他一副皮相迷惑到了,脱口而出:“可以吗?”
贺谏白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的时候,贺谏白已经收起慵懒,目光深沉地望着他了。
不是吧……
沈流居然还有空先在脑海里构想了一遍场景,又是一顿,然后趁着奇怪的气息还没有蔓延开来,猛地转过身去,想要遮挡自己慌乱的表情。
他没敢回头看上一眼,狠狠夺门跑了。
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迅速在心里建立起了防御,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尴尬的。多说了几次,他终于面色正常些,好像骗过自己了。
然后他刚坐下,脑海里就又浮现了贺谏白那张带着探究的意味的脸。
完了,一阵诡异的感觉席卷了全身,沈流做的建设完全崩溃。怎么会有那样奇异的想法出现呢?他心道要不趁现在跑回苏越,同贺谏白死生不再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