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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虞 ...

  •   我想先说一说天虞山的事。

      《山海》有云: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

      “山上树木遮天,终年不见天日,猛兽成群,蚂蟥遍地,野人群居。”

      也有人这么说。

      说天虞山上有黄金,有暖玉,有奇药救无力回天,有功法行半步青云……

      总之是什么好东西都有,只要你想出来的,但是好像并不存在的,就是天虞山上有。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就是没那么玄乎。

      我叫于长玉,家住天虞山。

      我有一个瞎眼的阿婆,每年山上的阿叔阿婶,阿兄阿姊都要来给阿婆磕头,阿婆会在这些人里选出继承山神遗志的侍者,我们叫他神侍。

      我常问阿婆为什么要继承山神遗志,难道山神已经死了吗?

      阿婆就会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瞥我一下,假装她没有瞎的样子,神叨叨地念一句咒语,然后说:“愿汝永生不为神侍。”

      我知道我能长这么大全都是阿婆的功劳,但我长这么大,最清楚阿婆选人不是看他德行好不好,而是一早就注定好的。

      据阿婆讲,这叫天授。

      天授是没有意外的。

      就算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也不可以改变。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我们山上有一种人,可以不去参拜阿婆。

      就是不虞村的人。

      我阿爹是不虞村的村长,我阿娘是一名神侍。

      两个人相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不虞”这个词好像生来就和“天虞”反着来的,所以我,很意外地是个意外。

      我从小养在阿婆这里,一边向阿婆学习感悟神的遗志,一边接受不虞村的信仰。

      然而我并没有听到过任何神的传话,所以我觉得神压根就不存在。

      不虞村告诉我,这世间有因果,他们惩罚恶神侍者的时候简直冷血无情,我觉得不虞人比神侍要酷很多。

      我们家山头并不大,至少我这么觉得。

      你可以假设先有一条河——事实上这条河是没有边际的,山下除了水就没有别的了,至少我看不见——然后假想一支绿油油的、上上下下的、独立的山。

      山上有两个头,一个是尖的,一个是圆的。

      尖的那个比较高,到崖面的那条路上有一个凸起的超大块石头,再下面就是我住的小木屋。

      阿婆说不能翻过那块石头,也不能到崖面上去。当然,更不能下山去踩水边那片看起来湿润、细腻的浅黄色泥土。

      石头下凹进去的地方刚好能卡进去一个我,往上跳就会撞到头顶,我一天中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大石头后面参悟苍青色的云天,等坐的时候够长了,就要去不虞村。

      说起这个,其实我觉得蛮奇怪的。阿婆的屋子比我的屋子还要低,我一低头,就看见她草草率率的屋顶——不过其实也没有多低,可能刚好高一个屋子。

      圆的那个头靠着尖的,还比尖的矮了半截,就好像永远也够不到我们一样。

      那头顶上就是不虞村。

      其实不管站得高还是坐的高,视线总是不会一直盯着天上,反而总是会下意识往下去,阿婆称之为:摸鱼。

      ——比如说我现在。

      我能看到深绿色的树林,偶尔飞过去的鸦雀,然后注意到浓重的雾气,阿婆称之为:天地之气。

      和一个神叨叨的老太婆总是说不到一起去的。更何况我身边充斥着大量有关山神的信息,所以我觉得终究也还是我觉得,实际上我也是说不准的。

      然后我看到更细的东西,比如窄的连脚都没地方放的山路。

      我回头看看背上压着的大石头,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

      我在天虞最熟悉的只有三样,天、山、和水。

      天虞山四面环水是没有错的,终日连绵不绝的水声换着法儿地响,忽远忽近,忽上忽下。

      哦,还有于小鱼。

      他的声音也总是忽远忽近、让我忽上忽下地。

      “玉哥儿!”

      来了。

      “玉哥儿?”他努力仰着脖子往上看。

      “我在。”我回答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叫我的时候总是带个尾音,听起来既黏糊又奇怪。

      于小鱼今年能有五岁了,眼睛很大,求人的时候直睁大了盯着你,我每一回都拒绝不了。而且无事不登三宝殿。

      “玉哥儿。”他见我下来,伸手就扯住了我的衣袖子,“我想你陪我去玩儿。”

      不过从前他管我叫的更黏糊,叫什么玉哥哥,是刚说话没几年的时候,我后来怎么听怎么别扭,硬叫他改了称呼,然后就被他带上了尾音。

      我安安静静地瞧了他有一会儿,等着他求我。果然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摆出一副纠结委屈的模样,于是我捏着他软乎乎的小手,心怀甚悦地朝下走。

      于小鱼抓抓我的手心,仰头悄咪咪说:“玉哥儿,这地方到处都玩遍了,你有更好处可去吗?”

      我一顿,倒……

      还真没有。

      于是我低了低头,发自内心地问:“你想去哪儿?”

      他果然又换上一副神秘的样子,往我身上靠了靠,好像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够到我的耳朵,压着本来就小的声音:“下面。”

      我不受控制地皱了下眉,却没接话。

      于小鱼以为我没听清,贼心不死地说:“下面。”

      我停下脚步。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拽着我的手耍起了拿手绝活:

      “玉哥儿——,求求你了,我想去,就一会儿,我想下去。”

      我松开他,顺口就说:“去。”

      于小鱼瞬间撇了嘴,“我自己怎么下得去?”

      果然早有图谋。

      但我会依他的,不论谁同我提这件事,我都会依他的——因为我想去。

      我当然想去,低头不见地抬头只见天的地方谁乐意日日夜夜守着,小鱼摸上来找我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黏糊了些,但我总有那么几天期待着他上来。然后从阿婆的房后过去,扒开凌乱的草窝,找到山背面的路。

      嶙峋小路是很漂亮的,它随性的树会温柔地驱逐梢头的花,然后铺上厚厚一层,盖住杂乱的草。

      我和小鱼是惯犯了,这路熟得不能再熟,但也只是在山这头到山那头撒野,从来没有下去过,这头一回,多少有些刺激。

      先是愈发躁动的心跳,再是愈渐狭隘的路径,接着越来越大的嘈杂之音和越来越潮湿浓重的水汽一同扑面而来——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也永生不会忘记所看到的情景——走出山林的那一刻。

      我坐得很高,清楚很多事情。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浩浩荡荡的水声,也不是第一次见无边无际的水。

      但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水与土壤轰轰烈烈、难舍难分的相遇……

      惊心动魄。

      翻滚的水向它走来时,仿佛犹豫不决,仿佛义无反顾。

      昏黄的夕阳光线穿透了单薄的水,铺天盖地地浸满了整片浅黄色的土壤,仿佛奠定了一切将要发生的基调——一种不可思议的迟暮和出乎意料的瑰丽浪漫。

      我就是在那儿,臣服了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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