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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暂时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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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分别
文/周至川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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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听海浪的声音。我喜欢在夜色沉幕的傍晚漫步在沙滩上,听浪声叙述着她的耳语。
但我很久都没去过海边了。回家的途中,我都会路过那里。我没有驻足,比起往常,我现在更喜欢加速驶过那海浪声声。
江夏是一座热闹的城市,二十八年了,我从未长久的离开过这里。
十八岁那年,我考入了本地的江夏大学,进了法律系。毕业后靠着十九二十岁那两年写的故事,出版了几本小说,有了一批读者。
后来的我,在律所工作的间隙,花零零散散的时间再写了两本。读者对新故事的反响还不错,出版社专门为这两本书,为我,开了几场签售会。
说实话,我不太能够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起作家这个称谓,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写东西的人。很多读者对我说,感谢我的文字陪她们度过了黑夜,熬过了忧伤。在那些瞬间,我庆幸我的文字是有用的,是在给予人希望的。
但而后的一年里,我的写作进入了停滞期,社交平台也不再更新日常,渐入了潜水的状态。
我所在的律所在江夏有着不小的名气,能够进入那,要感谢我导师的引荐。
我在二十七岁的时候给律所递交了辞呈,那天正好是导师离世三个月的日子。导师在突发心脏病的前一天还曾对我说,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时候的我正在看卷宗,无心回答老师同我的聊天闲谈,对老师的话也只是随口应声答应了下来。
–
我的生活并不是孤身一人,二十七年间,一直有她的陪伴。
她叫程江月。
我们俩的名字里都有江字。
我们两家的父母几人之间算得上是世交,自然的,我和程江月也就成为了竹马和青梅的关系。
我们似乎没有离开过彼此,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同一个班级。
说起高中的时候,我们差点在高二那年被分到不同的班。
程江月的理科成绩比较优秀,分科的时候,她选的理科。我的理科成绩稍显逊色于文科,第一次分科统计表发下来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兴趣,填写的是文科。
上交分科统计表的前一天是星期天,程江月照例到我们家来看电影。在我准备汽水的片刻,她在无意中瞥见了我书桌上的表格。
我端着汽水和零食回到房间,还没放下手上的东西,就听见她说,“你学文啊?”
我本是想组织好语言再告诉她的,没料到她提前看到了那张纸。
那一瞬间,我后悔自己没有放好那张纸,因为这时我还没有准备好同她说的言语。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你?”话到嘴边我真不知怎么说出口,从小到大除了现在,我对她讲话似乎都没有过犹豫的片刻。
“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理科成绩还不错,怎么想着学文?”程江月拿起汽水杯子,“遗憾,剩下两年不能一个班。”
“哦。”我心里在那一瞬间萌生了一个念头,于是说话又变成了那股欠欠的调调,“怎么?哥是你青春的遗憾?”
我应该是抽了疯了,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都怪程江月让我看她的言情小说。
程江月翻了个白眼,“哟哟哟,哥是你青春的遗憾。”她学着我的语气,重新说了一遍这句话。“注意点语气,我比你早出生整整一天。”
正是因为这一天只差,程江月说她是我姐姐。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新海诚的那部《你的名字。》,初次观看,程江月和我都有些许没梳理得清楚剧情。
直到开学前,我俩又把这部电影给看了一遍。
当时程江月一股子劲给我做解说,说剧情为什么这么发展。我听着她的话,觉得似曾相识,有点像我在前一晚看的电影解说帖。
我没有疑惑,因为我看见她在讲剧情的时候还打开手机偷偷地看了看那篇解说。
我笑了笑,没有拆穿她。
但是到了最后,程江月直接把她的手机摆到了我面前。然后我就看见了那篇一模一样的解说。
我接过手机,紧接着程江月就说:“算了,不装了,你自己看吧,我觉得这篇讲的挺好的。本来,我还想在你面前展示一下理解能力。”
我随便扒拉了一下手机屏幕,“其实。”我停顿了一下,把手机息屏给她递了回去。我看见她的眼神,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昨晚,我也看得这一篇。”
双方愣怔。
我们俩朝着对方尴尬的笑了笑,程江月开口说:“那我们看电影,看电影。”话音刚落,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西瓜,勺了几块塞进嘴里。
我拎着汽水罐,带着若无其事的心思喝了几口汽水。
喝汽水的期间我偷看了一眼程江月,她吃西瓜掩饰尴尬的样子,有点不一样。
夏天是西瓜味道的,除了看投影的电影之外,我们俩经常一起去到海滩边,伴着海风,听海浪的声音。
–
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和程江月照例早晨一起上学。
江夏执礼附中很大,文科和理科不在同一层楼,理科在楼上,文科在楼下。
我走在程江月旁边帮她背着书包。我们从走廊的楼梯口一直往前走,直到来到了尽头,才看见“20届理科实验1班”的班牌。
“我到教室了,等我放个书包,我就陪你下去找你们班。”
我还没和她说我是哪个班的学生,她大概也不记得我没和她说起过这件事。
她正准备从手上接过她的书包,我把手中的肩带攥紧。程江月手拿书包的片刻正转身推门,见没有拿动书包,她疑惑地转过头来看我。
“怎么了?”
我笑了笑,“走吧。”
她不明所以。
我在她身后推开了教室门。
我们俩到的比较早,班里没有学生。环视整间教室,我们最后把目光收束在了黑板上。
黑板上写好了座位表,应该是班主任提前准备好的。我先找到了她的名字,她把手指向了她名字的旁边,也就是她同桌的名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我笑了。
她回过头,眼神里似乎是惊讶。然后,我就听见她问我:“什么情况?”
我没有想过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迟缓了两秒,然后说:
“我觉得,还是过来陪你比较好。”
最初第一张表填下文科的时候,我的选择稍带些犹豫的成分在里面,会有填文科这个想法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自己喜欢文字方面的东西。
那晚看完电影之后,我回顾了一下我的成绩。正如程江月所说的,我的理科成绩仅仅是比文科排名低了那么一点点。
我最终在入睡前修改了选科决定。
学理科的好处不比文科少,比起喜欢的事物,我更想有机会能够和她在一个班。文字方面的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接触。但是分班这件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可不想后悔。
我至今还记得那晚,在智学网上看往次成绩的片刻。
我和程江月每次都会共享对方的成绩,因此,我俩的智学网账号和密码,互相都清楚。我把高一的八次成绩全部找了出来,按照学校的分班成绩计算公式算到后面,我惊喜的发现,我的物化生平均分只比她低两分。
这下,我有足够的把握确定,分到一个班这件事,是个必然事件。
–
新班主任人很随和,对班级的管理比较松。开学的一周后,就让我们自由选位置。
之前和程江月一直都是一个班,但是没有做过同桌,顶多就是个前后位。所以换座位那天,我俩把位置挪到了一起。
坐一起的这个决定,还是我俩在早上来学校的公交车上决定好的。早上我还有点迷迷糊糊,站在公交车上,手拉着拉环,被一摇一晃的公交车惹得瞌睡意席卷回来。程江月站在我旁边,说了句“今天换位置,我们俩坐一起吧”。
老实说,那个瞬间,就在话音刚落的那个瞬间,我已经醒了。但那时的我在故意装睡,我闭着眼睛,看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句。
不过,装睡也是有代价的。这代价换来的是好奇心,我真的想知道当时程江月说这句话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本来应该是我和我朋友坐,她和她闺蜜坐。我们俩到了学校后还正商量怎么和他们俩说时,没想到他们俩提前和我们俩说想坐一起。
那一刻,我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程江月。程江月似乎是心领神会,我们俩大差不大的猜到了他们俩的意思。
和我们想的一样,甚至于速度还快一点,一个月后,我朋友和她闺蜜陷入了热恋。
秋游的车上,我朋友和她闺蜜坐在一起。为了给他俩打掩护,我们俩坐在他们前面。
班上的同学知道我们是青梅竹马,我也曾当着别人的面喊过她“姐”,所以我们俩一致认为,别人对我们不会产生任何的误会。
–
秋游晚上开完篝火晚会,学生零零散散的散步回酒店。执礼附中今年花了大手笔,包了家温泉酒店。
陷入粉红色泡泡的两人早就没在我们俩面前蹦跶了,我们俩正慢慢地走在回酒店宿舍的路上。女生宿舍在男生宿舍后面一栋楼,我打算先送她回去。
但是我们俩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我们俩坐在了一张路灯下的长椅上。
她拿出了手机,我双手插在口袋,头向后仰,眼睛被路灯晃了一瞬。我闭了闭眼睛,随即低头看向身旁的程江月。
她正在看视频。
我朝她那偷看了一眼,我知道她在看什么的时候,我笑了。
路灯下的朦胧让我看不清,她好像是在笑。
她转头看向我,我看见了她的笑颜。
就在这朦胧的路灯下。
我的心脏霎时间像是被什么电流席卷了一般,我感觉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像是经历了短暂的停止。直到我穿过路灯的朦胧,我才感受到了呼吸,听到了瞬间热烈的心跳。
好安静的夜晚。
她收起手机,也双手插在口袋,说:“刚刚你在台上表演,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没等她说出下一句话,我开口道:“那我……现在再给你唱一遍?哦不,你想听几遍,我就唱几遍。”
她笑了笑,也仰头看了一眼路灯,“唱吧。”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几句是非,也无法将我的热情冷却。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窗台蝴蝶像诗里纷飞的美丽章节,我接着写,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是的,刚刚我在台上唱的就是周杰伦的这首《七里香》。
这也是她最喜欢的歌。
我记得她之前和我说过,她最喜欢听里面的间奏。于是我今天还在全曲结束后,借着电子键盘把那段弹了出来。
她刚刚就在看那一段。
我顿时觉得,这次表演的设计很成功。
我唱完了《七里香》,身后的草坪上还有奔跑的学生,看来还没到熄灯时间。
我们继续坐在那椅子上。
程江月对我说,“下一首。”
我检索了脑海里的曲库,随后低声唱道:“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得那么近,那为我对抗世界的决定,那陪我淋的雨,一幕幕都是你,一尘不染的真心……但愿在我看不到的天际,你张开了双翼,遇见你的注定。她会有多幸运。”
这首《小幸运》也是她喜欢的歌,在唱的时候,我还回想起了先前我们一起看《我的少女时代》的时间。
我不记得唱到了几点,我只记得后面草坪上的学生越来越少时,我们俩才从路灯下的长凳上起身。
送她回去的路上,我忽的感觉到,今晚的沉幕,是我十六年以来看过的最难忘的月色。
–
往后的日子,是一段平凡的时光。高二的节奏还算不太紧,每周还能有双休日。我们把周六定为完整休息日,在这天,我们通常会一起看电影,或是出去走走。
我们常去海边散步,那时我们会戴着同一副耳机,听着同一首歌。她对我说,江夏的海看得有点腻了,想去看看别的地方的。我对她说,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走就走……
我们没料到,曾经所说的那个高三,竟然来的这么快。高三的节奏明显快了些许,休息日变成了周天的一个上午。我们每天几乎做着同样的事情,听课,试卷,考试……
很幸运,我们考到了同一所大学。江夏大学的医学系排行不低,仅次于执礼医学院。我也如愿去到了一个文科类的专业——江夏大学法律系。
我们在学校和从前一样如影随形,几乎只要是不上课,就会待在一起。大三那年我们在外面一起租了套房子,我和程江月平常回宿舍比较晚,住外面会方便点。
二十一岁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波澜不惊的地方,要说有点水花,那就是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
拿到样书的那天,我和程江月一起去的快递站。我抱着样书的快递箱,和她回到了我们俩租的房子里。拆开箱子的那一刻,我能够感觉到有泪水在眼眶打转。我看向程江月,她的眼里似乎也闪烁着激动和泪花。她是见证这本书从零到二十多万字的人,几乎每一个改稿的夜晚,她都在我的台灯旁。
大四毕业后,我们留在学校继续读研。期间我出版了第二本小说,也因此收获了一大批读者。程江月跟着导师一起开始着手sci(论文),在这块,作为文科生的我唯一能够帮上忙的,就是帮她polish文章语言。
二十三岁那年,我们去了趟好久都没有去过的海边。我们来到的还是那片海,那年说的要去看另一片海的想法还没实现。
小时候的海边,似乎没有变过。只不过沙子已经不再是那天的沙子,海水也不再是那日的蓝色。
似乎唯一没有变的,是那海浪声声。
我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在海浪声中凌乱。我本想帮她整理头发,但我的手却止住了动作。
随后,她就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白色的纸。
我接过纸,刚看见标题就听见她说,“艾氏医疗学院,我之前和你提过一嘴的那个国外的医学院,这周他们把邮件发了过来,同意了我的进修申请,期限是两年。快的话,一年半就可以结束。”
“恭喜啊。”我是由衷的高兴。
“我有个疯狂的决定。”程江月说。
我不明所以,歪着头看向她,以示疑惑。
“法定结婚年龄是多少岁。”
这我很清楚,我回答她说,“男二十二岁,女二十。”
“我们结婚吧。”
我很诧异,海浪声让我感觉到我像是听错了什么一样。
“这么突然?”我回答道,“明天?”
“你也知道,我妈最近催婚。虽然我搞不懂,她怎么对这事这么着急。”
我知道的林阿姨,也就是程江月的母亲,最近一直念叨这事情。
“她想让我在出国前落定这件事,我想了想啊,你最合适。”
“那我们是不是还要订合约啊。”我打趣道。
“你要是想也行。”程江月停顿了一会,转念一说,“和我在一起,你觉得很吃亏?”
“啊?”我转过头看她,“不吃亏不吃亏。”
“那就明天。”
我没有犹豫,“行。”
隔天,我们就去了民政局。拿完红本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起我们的大学四年。我才意识到,我们大学四年竟然没有谈过恋爱,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她的身影。
离她进修还有两个月,我们加紧完成了婚纱照的拍摄。她很想去青海看茶卡盐湖,于是,我们把婚纱照的拍摄地点定在了那里。
我们两家的院子拆迁后,按人数各分到了房,我们俩选了一套离市中心近的做了装修。
从青海回来的那天,刚到江夏机场,我们俩就打车去了新房。
靠着我们俩这几年干着七七八八的活,攒的积蓄也是够付一套房的首付的。这些积蓄,一半来自我小说的各类版权费,另一半,来自她自己做的投资的收入。
我们父母建议我们留下自己积蓄,房子有现成的,不需要再买。
她出去进修的日子在即,这一段时间,我都从律所下班得早。虽然是“合约婚姻”,但我必须尽到责任。
剩下的一个月一晃而过,那天,我送她去机场。
她和我说,结了婚得感觉还不错。
我笑了笑。
她继续和我说,至少在外面的时候还能够想起可以牵挂的人。
我叮嘱她注意安全,实在不习惯,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去陪她。
“弟弟啊。”程江月说,“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我感觉我的心脏被柔软的撞击了。
–
在她出国的半年后,我在导师的推荐下,去了国外另一所大学学习国际法。碰巧的是,我和她在同一个地方。
我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幸运。
我们进修期结束的日子临近,那天回国的飞机上,我们憧憬着未来的生活。我开始慢慢感觉不到这是一种所谓的合约婚姻,我逐渐的开始尽力地维护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有烟火气,日子平平淡淡,我觉得二十六岁以后的人生,是一个令人向往无比的未来。
但。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那天我和程江月才知道,当年林阿姨,也就是我的岳母为什么会如此着急催她结婚。
岳父的病情状况急转直下,我和程江月回国后不久,就收到了江大附一的病危通知书。岳母当年一直瞒着我们岳父的病情,她没敢告诉远在国外的我们,怕影响我们在国外的状态。
岳父的肺癌是在我们俩结婚那年发现的,当时林阿姨担心自己的丈夫看不到女儿出嫁,便总是在程江月耳旁催婚。
那天在ICU(重症监护室),程江月的老师向我们介绍了病情。
程江月研究生和国外进修的主攻方向都是胸外科,作为一名医生,她很清楚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她的手中攥着报告单,我看见她正强忍着泪水。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试着像个丈夫一样,把她搂入怀中。
–
近来岳母的情绪状态也总是不佳,时常独自一人望着窗外的天哭泣。
那日我下班比较早,我到达病区的时候,正好看见程江月和她母亲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夕阳聊天。
我没上去打扰她们。
医院安静无比的走廊里,我只能闻见消毒水的味道。我试着不去吸入过多的这种空气,这会让我想起一段灰暗的时光。
我身后有一扇窗户,透过玻璃和窗棱,夕阳洒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打开了它,透过它望向外面。
也许是饭点到了,没过多久,程江月就出现在我的身后,她拉住了我的手。
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接触,我下意识想要挣脱,她却拉的更紧了,我猛然想起,她母亲还在后面。
岳母嘱托我们去买点粥喝,她说想吃点清淡的。
我和程江月走在路上,夏季的燥热时不时漫上心头。
我们提着粥回到医院,却没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见母亲的身影。紧接着,我就接到了她打过来的电话,我立即接通。
“妈。”
电话里传来一阵哭声,我下意识的明白,似乎是要发生什么了。
“你们俩快回来!江月啊,快回来!”
我们正好撞见从ICU里出来的老师,老师看见程江月后,立刻带着我们去到了换衣间。
我听见了沉重的呼吸声,不只是程江月的。当我来到房间玻璃前的那一刻,又好像把我拉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日子。
然后我就看见了彼时同样的场景——监护仪上的波浪线变为平直,仪器发出的尖锐报警声充斥着这间小小的房间。
程江月在那一瞬间倒在了我的身上,我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她掩面泣泪。岳母趴在玻璃上,看见里面的护士朝我们摆出一张纸。
我扶着程江月走上前去。
朦胧里,我们看见纸上的字歪歪扭扭,那是岳父在昏迷前写的。
岳母带着哭腔,一字一字地把纸上难以辨认的内容读了出来:
“你们……要……好好活……”岳母在不断地重复着最后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
岳父走后,江夏入秋。
岳母林晚秋女士搬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的房子靠近那片海滩,每天下了班回来,我和程江月总能看见她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沙滩。
每到休息日,我和程江月就会带着林女士一起到楼下散心。程江月和母亲说让她多去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散散心,走动走动。
林晚秋总是摇摇头,示意拒绝。
林晚秋说,自己像是夕阳,即将落幕,不愿多加来往。她还同我们说,程先生在海的对岸等着她。
林晚秋和我们谈起,最近总是梦见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程先生。岳母还说,总是梦见我的父母……
这天下班回家,我和程江月看见路边的枫树落了叶,不知道是为了营造深秋的氛围还是怎么的,我没想到能够在江夏看见满路的落叶。秋风乍起,寒意息息,程江月关上了车窗。
回家后,我们又看见林女士坐在窗边。
“妈,你又一个人坐在那。”程江月放下包。
“妈,得关窗啊,外面的风吹的冷。”我把手上的卷宗放到茶几上。
今天林女士还不大一样,穿着她那件素色的长衣。椅子旁摆着小茶几,小茶几上放着茶水。走近时,我闻出来了是乌龙茶。
我回想起岳母曾经和我们俩说过,她第一次和岳父单独出去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我也记得,岳父和岳母最喜欢喝的都是乌龙茶。
秋风在此刻吹得更猛烈了,我急忙上前关上窗户。
就在窗户合上的那个瞬间,我听见程江月在我身后用尽力气喊了句“妈”!
我转过头,看见程江月顺着母亲的手腕找着脉搏。
“林晚秋!林晚秋!林晚秋!”
紧接着,屋内就是泣声久不绝。
我看见岳母手中攥着一张纸,是那张岳父在病房里写了字的纸。
岳父走后,江夏入秋,而他的妻子,林晚秋女士,那个一生深爱着他的人,在江夏的晚秋时刻,离开了人世间,与他相会。
我们俩除了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如果说人的一生就像在海上漂流,那对于我们而言,那巍巍巨轮已经沉下,我们此刻,就是一艘只拥有彼此的孤舟。
–
冬天过后,我和程江月一起过了二十七岁的生日。我带她来到了海边,唱了生日歌,放了烟花,听了海浪。
那晚我们喝了酒,聊了许多许多事情,从现在一直谈到了过去。我数不清旁边的酒罐。但我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零点那刻时,她趴到我的耳边对我说了句“生日快乐”。
我被这温热的气息触动到了心脏,我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她。
她和我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在那个初夏的海滩上,我第一次吻了她。
–
江大附一派程江月到长宜市交流三个月,她欣然答应了下来,对我说要出去散散心。她去长宜的那天,正好是我在江夏开签售会的日子。航班时间在晚上,于是她收拾了一身和我相近色调的衣服,和我一起来到了现场。
她坐在第一排,我在台上往下看就能看见她。
她今天真的很美,甚至于我觉得台上的光是为她而打的。
主持人问我,这么多年能够让我坚持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我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因为热爱,一种对文字的热爱。还有一点,是因为她,我的妻子。”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她。
我看向她时,她心领神会,朝我笑了笑。正是这个笑容,让我有底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于我而言,她就像是我的希望一样,我看见她,会感觉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会和我相关。换言之,她就是我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和热爱。”
主持人继续说:“那她今天有来到现场吗?”
“有。”
我没想到程江月朝身后的读者们挥了挥手,紧接着,我就听到人群里传来呼声。
签售会从早上开到下午三点,我们俩拿编辑给我们带来的工作餐随便应付了两口。送她去机场前,我们又去了趟海边。
海浪声依旧。
她拉着我的手,“刚刚不错啊,签售会效果拉满。”
我回应说,“你也很配合啊。”
她说:“再配合一下。”
我疑惑看向她,“配合什么?”
然后,我平生第一次从她那听到了这三个字——
“我爱你。”
我慌乱了,我脱口而出:“别配合了,签售会结束了。”
“嗯。确实。”程江月说,“那你把我的手松开。”
我正要松手,但我转念一想,松手了不就等于听了话了吗,于是我反其道而行之,把她的手牵得更紧了,“不松。”
她竟然没松开。
她停下了脚步,我跟着停了下来。
“抱一下吧。”我清清楚楚的听见她说。
我张开双臂,海风在此刻也在拥抱着我们。
“等你从长宜回来,我们一起去看别的海吧。”我对她说。
“嗯,那说好了。”
她顿了一会,然后说:“从长宜回来之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这么长时间了。”
我顺着意思接话:“那你说了啊,一直在我身边。”
“嗯。”
“你放心,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完全是真情流露,我小心地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
–
她去长宜后,我们每天都会在下班后打视频电话。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哭得很惨,因为带了我多年的导师因为突发心脏病离世了。
她安慰我,说恨不得立马出现在我面前抱抱我。
你说我该不该信她的话呢?
她又不爱我。
她只是在哄我。
但我打心底里还是很高兴她能这么说的,因为我爱她。
–
我很庆幸,剩下的时间飞速过去。那天她和我说,航班是晚上到,我决定下午就开车去机场等她。
中午,我临时接到了个任务,说是江大附一发生劫持案件,需要律师和谈判专家。我曾主修刑法学,辅修过心理学,律所便派我和刑警队一起去到了现场。
我在路上大致了解了案情——起初是医闹,后来演变成了劫持。
现场聚集了些人,我和警队的人绕过人群来到第一线。
我抬头的瞬间,我怀疑自己的双眼看错了,我怀疑是我看见了和她长得很像的人。
但我没有看错,因为我看见了那条项链,那条我在她临行前在海边送出的那条项链。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沉重的眨了下眼。
是她。
程江月。
她现在应该在长宜的机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让她别怕。
歹徒勒住她的脖子,把刀架在上面,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叫那个医生给我滚出来,不然我就让这位医生替他换命。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谈判小组的人立即向我讨论解决方案。我的脑海中立即组织了一套安抚歹徒的话语,谈判小组在两分钟内研判出了一套计划。我转身看向那人,刚想开口,没想到我先听见歹徒大喊:“我等不了了!”
人群传来了惊呼。
我看见鲜红的血液从刀下喷薄而出,我听见一声枪响,狙击手发出了子弹,击毙了歹徒。
我冲上前来到程江月的身旁,我用手捂住她的颈部,可鲜血还在不停的往外冒。我能够感受到她的体温在我的手中,但不是停留,而是流逝。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一遍又一遍地喊:
“宝贝,宝贝,你不要睡,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不要睡……”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我这么称呼她,一滴眼泪划过她的嘴角。
事情发生在急救科,我和医生把她推入了抢救室。
那个场景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监护仪上的波浪线渐渐平直。
我想失声痛哭,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般。
我看见她闭上了双眼,被宣布死亡。
我不敢相信,我的手上明明还有她的温度。五分钟前,我还凝视着她的双眼。上午我们还通了电话,我说要去接她。
我失去她了。
我永远的失去她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说我爱你,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叫她宝贝。
我待在她身旁,我全然不管旁边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感受到正在流失的温度。
这一刻开始,我的世界荒芜一片,天昏地暗,永日无晴……
–
整理她的遗物时,我找到了一个蓝色大海封面的日记本,封面写着“仅我和他能看”。我摸着泛黄的纸张,从第一页开始看起,那是我们进高中的第一天。
泛黄的纸张里写着——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喜欢上那个姓周的蠢货,哦不,不能这么叫他,他现在可是我喜欢的人。”
“周某人,你真的很帅啊,打球的时候我直接要喷鼻血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怎么有人连写题都这么好看。”
“千万不能让周某人看见这个本子,不然,他会觉得我是变态。”
我读到这,不禁笑了一下,然后我继续看——
“最喜欢和你去海边散步了!”
“多邀请我看电影啊,这么好的二人世界。”
“傻子,期中考这题目都错,球打多了脑子打坏了。”
“好乖。好好听题目的乖宝。”
“妈耶,你睫毛这么长!”
“有人给你递情书了?!什么鬼,走眼的不止我一个人?”
“还好你把情书给人家还回去了。”
“啥?!你打羽毛球也这么帅!”
“游乐园我们俩一起走,不会被误会吗?”
“你唱歌真好听。”
“你选了文科的话,你会失去我。”
“哈哈,你不会失去我的。”
……
我接着往下看,我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今天和他结婚了,他居然答应了!”
“我爱你。”
我合上泛黄的日记本,才发现,这段关系里,写“暗恋日记”的人不只是我。
我一直以为她和我结婚是为了完成林女士的要求,我一直以为她不爱我。可我才发现,她把情感都藏了起来。
我爱你。
……
–
我向律所递交了辞呈,开始潜心投入最后一本书的创作之中。
最后一本书的编辑是程江月高中时期的闺蜜,画手是我的朋友,也就是程江月闺蜜的丈夫。
最后一本书的名字叫做《述江月海》,意味“描述一个有月亮的江河湖海边”。
我花三个月的时间写完了初稿,过完了二十八岁的生日,朋友告诉我书号下来了。
我的抑郁症和焦虑症近来愈发的严重,晚上失眠也是常有的事。我买了很多小熊软糖,去医院开了好几次Sleeping pill。
那天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下午给我来送《述江月海》的样书,顺道来拿最后一批次的签名。我让他下午到了自己输密码进来,我怕那时我在睡觉。
我闲了下来,不知怎的,我开始发了疯的想她。尤其今日,特别想,我想见她,我想去陪她。
我写了一封长信,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表白。
我想到我能在梦里见到她,于是我趴在书桌前,我拼命地想让自己入睡,可就是做不到。
我到床头柜上拿了一瓶小熊软糖,我打开瓶盖,一颗接着一颗吞咽。
睡意竟无。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酒,打开闷了一口下去。
我想睡觉,睡着了,就可以看见她了。
我忽的想起工作桌柜子里攒的Sleeping pill,我欣喜万分,把药瓶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我吃了一颗,两颗。我看见柜子里抗抑郁的药物,我打开就着旁边的酒把药吃了下去。
我开始晕晕乎乎起来,我很高兴,因为我马上就要睡着了,我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我一把推开桌上散乱的药瓶,我用仅剩的力气,拿起旁边的酒,一口闷了下去,我抓起桌上的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我来找你了。
我听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声声响,是我倒在书桌上的声音。
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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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我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了一片海阔天空,我可以清晰的听见浪声,我还能感受到海水拍打着我的身体。
这里我没有来过。
“周述江!”
我刚转身想看看身后的样子,却忽的听见有人在叫我。
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是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是我思念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声音。
我很确定,这是她的声音。
我的泪水已经浸润了眼眶,我在夕阳下的陌生海边,看见了她。
我伸手向前,我发现我可以拥抱住她。
紧接着,我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周述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意识到我在哪了。
我真的来了。
我抱紧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我想了想,还是过来陪你比较好。”
我看见那封长信出现在了沙滩上,风把信吹起带到了我们身边。她捡起沙滩上的信,展开。我看见她的泪,滴在了纸上。
直到,我确认她看见了最后一行字,那是我工工整整写的一行字——
“程江月,我爱你。”
不管经历了多少次暂时的分别,不管我们身处在哪。暂时,只能是暂时。我一定不会让暂时变成永久,我一定会让这暂时结束,让我们不再分别。
我牵住她的手,她也用手回应了我。
我看见海水泛上粼粼波光,我听见海浪声声。
风吹过她的发梢,天高海阔下,我好像和她回到了那个海边。
回到了那片碧海蓝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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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是小说,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