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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舟子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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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一半混乱难眠,一半却还是月照西窗。
青红局专供贵客们逍遥自在,人浮于海上,心便飘飘然欲仙,一切的波折,纵是隗青灯,也不敢随意殃及其中来。
若说真有什么,那便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疾驰而来的一支长箭,带着世间珍奇的药草,不偏不倚地插入红局一面花壁上。
箭很快被人取下,送入一扇碧门内。
慕灵筠把玩片刻,将上面的锦囊取了下来,放在鼻尖一闻,竟还带着独有的草木香气。
“谁干的?可要好好赏他——”
他漫不经心之语未完,人便瞥见箭身一处金印,面色霎时一白。
“射箭的人呢?”他声音竟微微颤抖,人也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属……属下不知。”
他大步流星地出了红居,这才瞥见外界的热闹,亦很快发现了一抹墨色的影。
那影也看到了他,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流连。
他于是很快转身回红居,那影便不急不徐地跟在他身后,让他觉得如芒刺背,直至踏进房中。
“您怎么来了?”他将房门关了起来,举止间恭敬得很。
“东西拿到了么?”黑影连斗笠都未摘去,便径直坐下。
他心头一慌,连忙将山见雪奉上,回答:“是吾办事不利,还劳烦您亲自出手了。”
黑影没有回话,也没有接过他手中之物,房中一时沉默下来,他心如急鼓。
直至人再次开口:“去找隗青灯,拖拖他。”
正是他巴不得的,于是放下山见雪,恭恭敬敬地出门去。
索桥一断,青红局与御宝局便无连接,隗青灯吩咐蝶卫从其余船楼包抄。
谁也没想到,阿泽会从两船之间的连舻之链,铤而走险飞渡。
回到青红局中,她见无数蝶影已将对面围得水泄不通,而隗青灯的身影却在青局之间。
她略一猜,便知人去做什么,面对密密麻麻的蝶卫,她亦直奔而去。
最危险的地方,最是安全。
还是那楼顶青灯旁,风不知过了多少轮,那灯也不知转了多少次。
还是那一道锦窗细缝,她透过其看向阁中。
隗青灯刚来不久,却已将榻上的珠扇儿拽下地来,在众多冷峻而涌动的目光下,她被折磨得浑身青紫,却连哭都不敢放声,凝望着绑于柱上的檀郎。
人已从昏迷中清醒,眼底被浓重的恐惧侵袭至失魂落魄。
那种眼神,阿泽在剑下魂身上见过太多。
她心中隐隐预知了二人的命运,却不由想要帮住那向往自由的珠扇儿一把。
隗青灯一鞭抽在女子玉体之上,再顺势套住人咽喉,朝那檀郎拖去。
“她不愿杀你,莫檀,你来么?”他将那张梨花带雨的面送到人面前,恶劣笑问,又在人拼命求饶之下,一寸寸地收紧长鞭,直至不断抽搐的掌心人将要断气,才猛地一松。
没得到答案,便揪着珠扇儿长发,将人朝绑着情郎的柱子上,一下一下,狠狠撞去。
不过玩物。
女子凄厉的哭声中,血花在柱上朵朵迸溅,同样溅热了檀郎的面。
莫檀哭求无用,只能死命点头:“我来,我来!”
隗青灯于是一甩,珠扇儿如断线之偶瘫在地上。
莫檀的束缚亦被劈开,他体力不支地倒地,却发现掌下赫然一把锋利匕首。
是方才珠扇儿自戕所用。
仿佛天意。
他眼底闪过比死更纠结的痛苦,握紧了匕首,与人四目相望。
他们血泪殷殷的眸中俱流露出漆黑,曾共许生死的男女,只需一眼,便可穿越一切不相干,互相明了。
他知痴情的女子早已原谅了他一时的贪婪,就像她知眼前人绝不会将刀刃对向自己。
而外人什么都不懂。
阿泽见珠扇儿染血的唇微微一动,像是想笑却笑不出来,只等那头传来男子喑哑的吼叫,终让她勾起了唇角。
“不!”
莫檀恨恨注视主人一眼,便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颈间。
旁观者皆惊,唯有珠扇儿静静看着,此刻,共赴黄泉,未尝不是一场解脱。
但那匕首如此轻易地被人踢开。
“死得这般轻易,痴心妄想!”隗青灯冷漠地扼住人颈,接过手下递来的赤红烙铁,在人头皮之上重重一印。
撕心裂肺的叫声刺痛人心。
“檀郎!”珠扇儿试图爬起,却被蝶卫按住。
一时,阁中回荡着这对痴情人的哭诉凄嚎,对于耳内滴入了悉神露的阿泽来说,可堪折磨。
眼见手中人一头密发被缕缕烫落,隗青灯一边将烙铁靠近人面,一边又看向发疯的女子,嘶嘶冷笑:“想逃离这里么?我可以饶你们一命,只是——”
珠扇儿同莫檀皆是愣住。
“这贱人的脸我着实不喜欢呐。”隗青灯语气陡利,声音在沉厚与尖嘶之间自由转换,听起来让人惊心动魄:“不如这样,你用那匕首将她的脸剥了,我便以鬼市之主的身份起誓,放你们离开。”
“檀郎,别信他的!”珠扇儿死死瞪向那囚她数年的恶鬼,终露出滔天恨意,声音凄厉又决绝:“檀郎,此生遇你,吾心无悔矣,碧落黄泉,生死相依,还记得么?”
那莫檀已惊惧到不敢呼吸,却逃离不了隗青灯恶毒的目色。
暗处,阿泽袖中悄无声息地化出一抹白刃来。
“哦对了,你挑的这些珍宝,也任你带走。”隗青灯对女子誓言视若无睹,只拂来匕首划过人身。
莫檀衣中掉出灿灿的宝物来。
阿泽目色一闪,终于明白,他或许是真心想同人双宿双栖,但却不止于此。
人性何其贪。
那珠宝哐当坠地,打断了珠扇儿,一切戛然而止。
隗青灯手中匕首锋利无比,因在温暖的房中,出鞘后即刻凝上一层霜雾,他于是将它在人涕泪横流的面上擦过,直至寒光摄人。
“去吧。”
莫檀面上多出两道血痕,僵硬的身体一震,许是这痛与方才太过迥异,他忽地伸手,抓住了握着匕首之人。
隗青灯眼底闪过一瞬的杀气,索性将匕首塞去。
莫檀下意识抗拒,可紧紧握拳的手,还是变成了握刀。
他曾取过无数人的命,刀对他而言是那样熟悉,可靠,以至于他心中叫嚣着放开,手却怎么也不想松开命悬一线之际这唯一的依仗。
隗青灯嘴角勾起阴鸷的笑,一脚猛踹人后背,再替他迈出这艰难的一步。
他直接跪倒在珠扇儿面前,对上那触及他便会无限温柔的眼,他心头窜出一个念头,若是二人逃出生天,即便她容颜不再,满面伤疤,他此生也绝不会辜负她,他仍要带她去看榴花红梅,青山白雪。
可在此之前,他必须要亲手伤害她。
他心痛如绞,脑中却被那样美好的光景占据,如引人旋溺的蛊,让他觉得,为了那样二人憧憬的未来,如今的苦,都可以隐忍。
“扇儿,你相信我,那些东西——我只是想我们离开之后,可以活下去……”他捧住眼前骇人的血面,丝毫未觉自己的匕首正在人发间摩挲。
珠扇儿心口一窒,纵使不能笑,亦朝人扯了扯嘴角,血眸泪将流尽:“我信你。”
莫檀因她坚定不移的信任而惊喜,眼前人沉静的面色仿佛可以包容他的一切不是,更别说为了他们未来而做出的,同样剜在他心头的决定。
“别怕,一切都会好的,扇儿。”他顶着鼻青脸肿,痴痴朝人一笑,掌心之刃于温柔重复的承诺中,缓缓下滑。
珠扇儿因刃寒一颤,避开脸去,声音轻轻地哽咽:“檀郎,不要这肮脏痛苦的此生了,我们……共赴来生,好么?”
莫檀眼神闪烁片刻,捧着人面的手一紧,眼亦紧紧盯着人,道:“扇儿,别怕,我……我会很轻的,很快,闭眼,好么?我答应你,此生绝不负你,等你好了……”
他未完之语因人唇中滑出的呜咽戛然而止,滚烫的泪浸入他手间,染得鲜血斑斑,他仍不死心地安抚着人,尽管他的劝慰是那样语无伦次,承诺是那样干涩陈滥,但他只要见眼前人闭起了眼,便觉她终究还是懂他的。
懂他的身不由己,懂他的隐忍爱意,懂他每一刀的落下,心中更甚千百倍的痛苦。
一切的懂得来源于他的不懂,生死关头,他终究没懂面前人的绝望。
隗青灯看着女子脸上一朵朵绽放的妖冶血花,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得恶毒而猖狂,以至于一柄快到肉眼难见的银刃以更为强势的力道插入他心口时,他的笑都来不及消失。
他闷哼一声,体内之气一涌,刃哐当落地。
阿泽一惊,以她的位置不好发力,等至如今,折弯的刃身却不见丝毫血色,可见人有硬甲护体。
她却已入狼口。
立刻翻下檐,下一秒所站之处便被打的稀烂。
隗青灯拾起地下那刃,刃尖沾有星点红色,此小小薄刃碰上他所着龙鳞甲,竟不仅弯折,还穿透半分,他望向高处之窗,若是位置得当,他已命丧黄泉。
盗青灯珠者,其人非凡。
他眼中杀气腾腾,如影窜出门去,带走一批凌厉的蝶卫,却不知他前脚刚走,阁中花窗外即飞来数把柳刃,将留下的蝶卫齐齐击灭。
调虎离山的阿泽再度入房中,直奔那抱着珠扇儿痛哭的莫檀:“跟我走!”
“你是什么人?”他警惕万分,如果一走再被抓回来,隗青灯绝不会再给他们活路了。
然他此言竟也不过掩人耳目,话音未落,即不知触动了什么信号,只见他袖中射出一只青贝飞离花窗,迸发出刺眼的青焰,烟燃阵阵。
不识好歹。
她目色刹冷,一脚将人踹飞,揽起地上枯萎的珠扇儿,蹬窗飞入茫茫夜色。
一路足不点地入了最为静谧的红局,此处是显贵们下榻之处,隗青灯的人不会这般快搜来。
她于一处隐蔽的丛间将珠扇儿放下,见人双目死寂,毫无动静,却能感觉到她让冷气浸满肺腑,再将满腔悲懑缓缓吐尽。
极悲不过如此。
而她唯带着的,是那一柄朱红的缀珠折扇。
不远处蝶卫匆匆而过,她不能带着一生不如死之人四处逃窜,将身上的黑袍给人裹紧,又扯下一节柔软的里衣止住其面上的鲜血,她即点人穴道,见人被风吹得干涸的眸子一动,道:“姑娘,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一切命运都该由人自己决定。
她没将人打晕,而是推入一旁茂密的花岩下,珠扇儿眼角只有漆黑,躺在幽香间,却只想沉睡,无尽的沉睡。
有人求死,有人求生,离去的阿泽恰遇上追影。
“站住!”
她迈出檐的脚步还未落下,又觉头顶几道蝶卫如雨燕掠过长空,迅速收步环视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高处,六楼七间,她一直暗暗记着。
很快到了那尾端的房后,四处可见珠光红笼,活色生香,与她一路狼狈恍若两个世界。
走壁而过,轻盈翻入。
房中只燃着一盏昏灯,透过一架梨花西月冷屏,依稀可见堂外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警觉,几乎在她摇窗之时起身微动。
她袖中唯剩的一柄柳叶刃旋掌而出,划破相隔二人的织屏,恰好嵌在灯烛之上。
几乎一刹,屋内漆黑如夜。
眼前一阵轻风划过,是屏风被人推了开来,紧接着一道掌风朝她面上袭来,她倾腰躲过,抬手对上了那人之掌,又出其不意地绕过其腕,将人擒住。
修为不错,可惜不比她。
她一把推人到了那已灭的灯台前,手迅速摸索到柳叶刃,任来人身量再高,也被架住了脖子。
“别动。”
那人很识时务,小命在她手里,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九寨多为贪生怕死之辈,若说之前是她揣测,今日便算真见识到了。
很快,她听见房顶传来一阵诡异的声响,好似轻蝶振翅,又如细蛇窸窣,若有若无,徘徊不前。
眉间一凛,立刻拽着身前人移步榻边,旋身间脚轻勾屏风将其还原,不等人有片刻逃脱的机会,刃又抵回了原位。
原本只想静候蝶卫离去,谁知她抬头一看,房顶镶有一面纤云飞星璧,璧心那轮玉蟾缓缓转动,轻到难以分辨。
此中房原来设有暗窥之所,她一时不知隗青灯是龌龊,还是谨慎。
若非悉神露的作用,她也难以察觉,情急之下,将人推倒榻上。
这响动引起了来人注意,玉蟾如旧,却再亮了一分。
她眉头再未舒展,执刃之手支撑着自己的同时,抵住人使之动弹不得。
她尚是一身风尘女子的打扮,在这青红局中,也没有什么比男女情-事更寻常不过的了。
耳听屋顶人仍滞留,她一手探入人领间扯开些许,唇觅到人耳边,以极细极轻的声音命令道:“出声。”
话语间,刀紧了一分,这般力度是要在人颈间留下血痕的,以警示他不可乱动。
那人果然一颤,却未言听计从,仿佛就要让暗窥之人察觉异样,她一时气恼,手又隔着衣衫在人腰上狠狠一掐,不信他无半分动静。
“哼——”
他一动,原本收敛的呼吸因痛沉重下来。
她耳力空前,但因青阁之事,极不愿听男子的呼吸,稍稍直起身来,在腰上随意一拉,衣衫恍若摆设,一动则去。
后背发凉,她抬手止住身前衣料的滑落,又轻轻晃首,将本就松散的发髻摇落,青丝如瀑而下,她亦俯身,即可挡住扼于人颈间的银刃,甚至遮掩衣衫半褪的寒凉。
这般不论从何处来看,已然暧昧至极,可蝶卫却迟迟不去。
她咬了咬唇,想到尚在花丛中躺着的珠扇儿,定在瀛海边候她赢归的柳无面,便横下了心,配合着将自己的气息放缓放重,又微微沉下身体的重量,轻腰僵硬地起伏了一下。
暖阁无风,她垂下的发尾却因此扫过人面,身下人明显僵住,紧接着她察觉腰上一紧,一双手如同两簇火苗般将她包裹钳制。
她手刃毫不犹豫地朝人抹去,却在下一刻发觉一旁不过覆来遮盖之物。
趁她愣神,身下人竟就这般不怕死地掀她腰翻身而上,宽阔的身躯和一床凉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她惊叫出声,虽迅速恢复冷静,却不复先前心如止水,呼吸再不需刻意加重,因这一瞬的惊变已然急促起来。
那人还算识相,半撑着身,与她并无接触,脖颈却未离开她刃半分。
这一番动静远比先前她绞尽脑汁的伪装有效,她很快听见头顶璧月轻合,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心一静,耳边忽地起乱,面前人的呼吸比起方才显得尤为促重,许是她耳中滴了悉神露的效用,她甚至捕捉得到其中轻轻的抑颤,比耳语还要清晰可感。
这倒是其次,可她几乎能听见呼吸中夹杂着异常怦动的心跳。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刀都还抵在人颈前,这人怎能不畏惧?
于是,她将滑落的衣衫掩起,贴近人耳语道:“不必紧张,乖乖听话,我绝不杀你。”
本想让人安定些,谁料他的心跳愈发剧烈,快要占据她整个脑海,这下她再也听不到屋外人的动静了。
她不知怎的也随着有些紧张,不喜这种感觉,故冷冷问:“山见雪在哪里?”
人默不作声,然他咚咚的心跳分明是在告诉她,此物就藏于他身上。
她于是掐紧了柳刃,腾手朝人衫间摸去,半晌却什么东西也没找到,怒从心来,柳刃又深了一分:“你敢骗我?”
身前人因痛一滞,接着,竟一声不吭地抓起她手腕朝自己怀中送去。
她感觉冰凉的指尖一下子碰上了火,下意识朝回缩去。
然他手掌便顺着她腕而上,一把覆过她手背,抓着她指尖朝里探了些许,炙热擦过,她很快触到了自己想要之物。
心跳得飞快,几乎与面前心跳重合,她抓住温滑的锦囊,便将其猛地推了开来。
耳边霎静,她起身半跪在榻间,柳刃再度逼上,那人依旧不敢动作。
“昙花寨主慕灵筠,是么?” 她虽看不清其人面容,却还是寒声威胁道:“若是我的踪迹泄露半分,你大可去查查昔日同盟海门寨的下场。”
语罢,她转动柳叶刃,一把插在了人颈边,刃深入榻中,足以威慑这贪生怕死之辈。
同时仅剩的一点迷香挥洒,这慕灵筠很快没了动静,她冷冷一笑,收手将衣衫利落地系上死结,山见雪藏入怀中,逃之夭夭。
房中,那慕灵筠才睁开眼来,等那清暗月光下的背影潇洒离去,缓缓起身,颈间碰到那抹寒刃,他于是伸指夹住,使力一旋,刃便被取了下来。
阿泽离开慕灵筠之屋,红局已搜了个遍,蝶卫渐退。
她脑中飞快思索着如何才能避过隗青灯下鬼市,直奔先前那处茂盛花丛。
珠扇儿静躺其间,早就想闭上的眼等到阿泽回来,却仍睁着,任冷风吹过,清露滴下,染上冷润的光泽。
她二指解去人穴道,问:“你想好了么?”
珠扇儿眼眨了眨,声音只有干哑的虚气:“怎么离开?”
是个坚韧的女子,她却被此问难住了,冲人笑笑:“试试才知道。”
说着,将人扶起。
鬼市一应出口皆被封锁,她三番碰壁,连这小小的青红居都出不去。
奔到青红局的龙尾,此处空阔任风遨游,二人眼前却并不明阔,冰细的雪粒糊上面来,她们被冻得没有了知觉。
一索之隔的是另一坊市天鸥局,在别人看来危险重重,于她而言却是一线生机。
正欲迈步向前,耳边传来一阵阴笑。
这声音近在眼前,又似遥远波涛,她先是感觉身旁人颤抖起来,猛地回头,只见隗青灯一张被白灯笼照的青煞之面。
这笑却并非对着她的,她在人流中循了片刻,见是一袭黑袍遮身的背影。
她没有认出这神秘客的身份,直至隗青灯开口。
“原来是长清的魏长老呐,隗某实在是有失远迎——”
她一惊,真是意想不到之人,再见那多年严肃之面,即便在此刻也未有改变。
难道之前楼顶射箭之人便是他么?
不管是不是,看来隗青灯是将他当作今夜混乱的始作俑者了。
魏弃不是废话之人,直接转身,出其不意地袭去一掌。
二人对上,霎时尘扬云散,波光怒卷,竟是不分上下。
她皱眉将一旁人扶到稀处,才发觉珠扇儿视线盯着一伙黑衣蝶卫,最前方那狼狈未褪的,正是莫檀。
看来是要做将功赎过的手下人了。
而珠扇儿伸出手将黑色斗篷拉下,遮住了脸。
“等我片刻。”她向人道,走出些许,身后传来细哑的声音:“小心……”
她脚步一缓,回眸朝人点头。
便在此时,一阵慢悠悠的掌声响起,阿泽看见隗青灯身后一袭黄衣摇扇而来。
看来此人果然不安分。
慕灵筠很快挥扇向专注掌间的魏弃,这让阿泽有些讶异,以魏弃的身份若葬身于此,长清绝不会善罢甘,这二人便无半点忌惮?
但魏弃此人虽不苟言笑,人确是实打实的刚正不阿,更何况眼下已无路,合谋出路,才是明智之举。
溯雪率先腾空而去,与慕灵筠之扇相抗,她亦暴露于视线之中,拂袖将对掌的二人分了开来。
如今没有了后顾之忧,她脑中清空,想起这白烛老魔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白焰掌,她既然来了,不正经过上两招,虚得此行。
隗青灯很快再次挥掌。
这次,她借一旁的灯竿而上,直直对上了这记白焰掌。
一旁,魏弃认出了她,却并无半点险中逃生的喜悦,转身与慕灵筠交起手来。
阿泽趁机收掌,待二人掌分开,各退几步,隗青灯看着自己掌心的瘀血,面上狰狞起来。
魏弃看出她有伤在身,便与她互换,由他对付这隗青灯。
她很识时务,对上慕灵筠,此人手段狠辣,阴招频出,一把折扇也不显局促,难怪对于她的特制迷香,能清醒得如此快。
她只悔方才没一刀将他了断,下剑愈快。
慕灵筠抚了抚心口,却也勾唇一笑:“姑娘好身手啊。”
“你既找死,我便成全你。”她道,没想到一旁隗青灯趁机摆脱魏弃,朝她夹击。
她倾身后退,直直到了连接两船的悬索之上,魏弃见自己疏忽,伸手将她拉住,人亦站了上来。
转头一看,另一艘船已布满蝶卫,与隗青灯一同,堵了他们两头退路。
合谋之计。
只要两边任意一方将铁索砍断,他们纵有通天之力,也难逃脚下汪洋。
凝眉片刻,阿泽与魏弃悬空相换,背对而立,站稳了脚,果见对面的慕灵筠嘴角噙上一抹阴笑,他缓缓走至一处机关旁,只需使力朝下一转,她脚下之索便会坠海。
阿泽见状,将溯雪朝下一挥,嵌入环环相扣的铁索之中。
只待船上任意一方动手,她便背水一战,斩断悬索,但求沧浪间的一线生机。
她手紧紧握住剑柄,没有丝毫畏惧,甚至闭起了双眼,耳中悉神露之效还未消退,比起万物纷杂,一片漆黑更让她心中澄明。
魏弃亦蕴力于掌,静待局势开合。
满耳海潮中,锁链转动的声音缓慢响起,她力已灌注剑上,正欲奋力一挥,忽有一阵割裂疾风的声响闪过,紧接着是一声尖锐的嚎叫,几乎刺痛她耳膜。
她猛然睁眼,见对面的慕灵筠捂着肩头,痛苦跪地,而一支长箭早已擦过他肩,飞入夜海怒涛之中。
魏弃最先反应过来,疾步上船,她亦借此机会拔出溯雪剑,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却是先转头看向箭来之处,一道黑影在她目光触及的一刹,消失的无影无踪。
到底是谁?
心头疑问涌上,她有预感,此人与夺她山见雪的,是同一人。
但他的行为根本让人捉摸不透。
她不顾魏弃,径直追去,只见那人一星半点的衣角,情急之下脱口:“站住!”
那影怔了一瞬,竟还是纵身跳下一处船山。
她心中一紧,上前俯身查看,竟是深不见底的瀛海,浪尖吞噬着万物,那人——跳入了瀛海之中?
她来不及多想,身后的隗青灯也已追了上来,声音更如毒蛇嘶嘶逼近:“如今,还朝何处逃?”
而魏弃亦跟了上来,却在一侧不敢妄动。
她微微侧首看了一眼身后深渊,心中忽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若她与方才那人一样纵身跃下,会有生还之机么?
正想着,一道悠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穿透翻腾的海浪,依旧清晰犹在耳边。
竟是一首舟子余歌——
云弥弥兮始月中,月纷纷兮星弄影,鹤翎霜兮翅凌空,吾凭风兮魂不群……
船上之人不约而同地溯望之,却觉此声四面而来,不见其主,恍若天地长语,沧海相和。
唯有阿泽如听仙乐,耳清目明,侧身望向海面,见一轮孤月洒光铺雪,清路遥长,那天宫倾壶之处,便有一粒孤舟随水而下,皓然似神人下凡,音容似故人邀风,不过须臾,已凭虚御风至鬼市之外。
四年未见,故人分毫不变,摇桨之资又添几分洒脱,口中之歌似在朝她相问——
四年朝暮,弹指春秋,她的白鹤展翅,如今又练到了几分?
她眼中映着那一叶风起泊舟,闪烁如星,唇角一弯,勾勒出后半生少有的通透与澄明来。
回望目色阴凝的隗老魔,心早已不再因其掀动一丝波澜,只望向不远处挤出人群朝自己虚步奔来的单薄影子。
她浑身上下只披一件夜色斗篷,苍风细雪的奔跑间,月光寒美的漆黑下,显露一抹与月同辉的雪白,却也不再瑟缩,不顾生死地奔来,不是奔她,更像是遗落人间的蟾宫仙子,奔月。
肃杀之下,雪之圣洁,月之清辉,人之无畏,与远歌之飘渺,那样相和,成景之梦幻。
“扇儿!”
一声急喊打破这神秘的静谧。
莫檀望着似要羽化的影子,不住抬手挽留。
影却不再因他停留。
阿泽拉起她悬于船与海的边缘,苍风肆虐,摇摇欲坠,却又无畏而坚韧。
“扇儿,听话,把你身边这歹人推下来!”他心一窒,只觉是那放荡的紫影带走了那个信任他的女子,盯着二人步步向前:“你相信我,隗大人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们乖乖听话,将功赎罪,他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的……”
他的眼中因女子抬手的动作一亮,却见珠扇儿只是悬起了那把他赠的折扇,扇上绘着她最想看的青山绿水,火红榴花。
“不要!”
他疾呼,身后却有一阵势不可挡的火风涌来,他下意识抱头逃命,只见紫影与不远处的魏弃相视一眼,如展羽之鹤,带着他深爱的女子,凌空而去。
而那载满山盟海誓的红扇,就此脱了人手,再无踪影。
隗青灯眼中阴鸷不散,对飘然入海的身影最后一击。
此掌力突九分,恍若重山入海,砸起一片惊涛骇浪,就连巨索相连的鬼市,似都震了一震。
然落空便是落空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泽三人的身影迎着巨浪落到那扁舟上,纵有急流不断将舟推上浪尖,又送下群涛,舟却游刃自如,御风如常。
阿泽放珠扇儿坐稳,自己却立于舟头,任浪打如瀑,然她半生第一次不觉寒意,只觉一身通畅,好不惬意。
她望那青白鬼市渐渐隐去,心中渐渐沉定,身后便传来了风泊清朗的声音:“丫头,别光站着,过来替我摇桨,好让我尽兴饮酒。”
她回身望向已然斜斜躺下,美酒入怀的白衣人,回:“前辈叫错人了,吾不懂御船之术。”
风泊听闻故作讶然,畅饮一口酒,笑道:“驭船之术都不会,如何悟得我白鹤展翅,御风之道?”
她于是掀袍闲散一坐,接楫摆渡,淡淡一笑:“前辈安心饮酒罢!”
开始,她想,舟随波动,乃万物伦常,恰如物遇风移,强力逆之,不得要领,无为无心,方得始终。
然不过片刻,舟楫俱荡几欲挣脱她控,人身苍茫不知路在何方。
她听见饮酒的风泊哈哈大笑,一时恍然,若心有定意,就该乘风破浪,此番船虽飘摇,却不失稳当,人被浪打,仍酣畅淋漓。
一鼓作气,则彼岸终在前方。
她心领神会,臂随浪摆间,看了一眼独坐船尾的魏弃,他默不作声,她与风泊便皆当其为空气。
桂棹兰桨,轻舟万浪。
千里碧海畔,俞庆毫遥遥望见一苇舟叶近岸。
“吴小姐!”
阿泽看向一直未离去的三人微微一笑。
身旁风泊却皱了皱眉,朝她问:“你怎么又姓吴了?这可不好。”
“权宜之计,前辈知道便好。”她踏浪上岸,先是将舟上的珠扇儿扶起,三人见之,神色讶异。
见人只披着一袭单薄的斗篷,柳无面拉着俞庆毫转过身去,齐潇也很快解下外袍将人裹起。
这让珠扇儿干涸的眼中簌簌滚出热泪,脚下踏着经年未曾踏过的坚实土地,仿佛化人之鱼,双腿发软。
阿泽见状,没有打扰,先从怀中取出那银紫锦囊,递给齐潇。
齐潇接过,眼中露出深重的感恩:“多谢。”
然等她打开锦袋,却眉头一皱。
“怎么了?”阿泽捕捉到了,亦皱眉问,鬼市之地,她仓促来不及确认。
“这山见雪,只有一半……”齐潇抬头。
“一半?”她惊讶出口,转念一想,是那该死的慕灵筠耍了她一道!
齐潇自然清楚她的品行,出口道:“吴小姐,半株足矣,今夜能从鬼市全身而退,请受齐潇一拜。”
阿泽想起她身体不便,赶紧将人扶起:“齐姑娘不必客气,能否多问一句,取这山见雪,是做何用?”
齐潇经此夜对她生出信任,很快道:“是我父亲,他那次与马相思交手后受了伤,宗内医师诊断,需要这山见雪做药引才能痊愈。”
“原来如此。”阿泽喃喃,又转头看向上岸的魏弃,他以黑袍遮面,匆匆欲离,不想让熟人认出。
“魏长老?”齐潇却很快认出他来,疑了片刻,惊呼:“你也——”
魏弃离去之步一顿,转过身来沉面看她。
这下,任谁也已发现玄机,若说跃然君受伤是巧合,魏弃亦中招,那便必与万荣枯有关。
“是万荣枯。”阿泽凝声看向魏弃,拱手道:“魏长老,长清对如今江湖上所传万荣枯之疫应当有所耳闻,此事自仙亭会武之后已然搅动无数混乱,如今看来,九镇亦牵涉其中,真相尚且不明,但我等皆清楚,背后之手显然是想将江湖重派一网打尽,各派与其各行其是,不如联手共抗,您说呢?”
魏弃目色微凉地瞥了她一眼,端着架子没有言语。
她看出人之隐忧,自己乃吴川之女,他自然认为她所做一切皆是她阿爹在背后指使,再说,如今铜雀祸名甚嚣尘上,魏弃出身百年名宗,对她多少存有警惕。
但她并不介意,只坦然地任他打量,只要取得这江湖第一门的认可,今后之事便会顺利很多,但若他真顽固不化,她也无意再与这等老古董纠缠。
“吴小姐数次救我于危难,待我回去禀明父亲,我南阳宗定愿与铜雀携手共抗。”齐潇看懂此间局面,率先表态。
“吴小姐,我飘渺谷虽不是什么大派,却也承蒙小姐照顾,我和师父师兄弟们定然也会倾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的。”俞庆毫亦真挚出言。
魏弃见状,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其实意外得很,南阳宗为九镇之一,地位可想而知,而飘渺谷这等小门小派,竟也如此不遗余力地支持此人,更别说九镇之中,势威权重的迟日,也已对铜雀青眼相待。
他不由正视起眼前的女子来,想起席船微醺的风泊,此人他再清楚不过,是不会费神费力来救自己的,数载飘游,衣不点地,却特意驾舟来救这吴川之女,这让他更想知道眼前之人究竟有何本事,能聚四方之力。
于是,他道:“吴小姐所言有理,吾今日回去自会传书各派,共商万荣枯之事,届时还请吴城主与吴小姐一同前来。”
“荣幸之至。”阿泽笑应。
魏弃还是一副肃面尊长的模样,竟就这般背手离去,她又将人叫住:“魏长老身上既有伤,不如取药去治罢。”
山见雪虽不够,但她恰好还有一瓶从醉谷顺来的药,上前递去。
魏弃瞥了一眼,没接。
“此为伯山翁所制,服用便可抑制万荣枯之势,魏长老请务必收下。”她道。
魏弃再惊,这小女子竟还与江湖上古怪出名的老鬼有来往,且她注意到万荣枯,明显比他早了许多,他接过药,又打量了一眼面前人,难得道了句谢,背手离去。
阿泽见此人迎风背影,思索着若入长清,仙人心一事或该上心了。
站过片刻,齐潇来朝她道别。
“吴小姐,鬼市上——”她也望着远去的魏弃,但和出神的阿泽不同,她心是乱的,阿泽耳中悉神露残余,听得清楚。
看向远处,往往是不敢看面前之局,看脚下之路。
“相救之事齐姑娘已然谢过了,不必再客气。”她于是意此而言他,别人的路,她无意窥探。
齐潇心明,垂了垂眸,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她见她沉静而清濯,不由心生羡慕,能做这般洒脱的人该有多好?
岂知出生在尘世,怎能不沾泥?
阿泽神色云淡风轻,心头不知纠缠着多少事。
鬼市黑影跳船,她便想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今日疲乏奔波,她又想所服离阳丹会有什么反应?跃然君和魏弃受伤,她还不由想,吕家姐弟是否无恙?
事情太多太多,她却什么也想不清。
“孤身犯险,还有心思去救人,我真不知该说你些什么好。”
柳无面之语驱散她心头阴霾,她转身,见他已将珠扇儿安置在不远处避风的海岩下,升起了一团烘烘的篝火,俞庆毫也坐在那处,替人处理脸上的伤。
她视线看回柳无面,见人脸上明显的无奈气恼,却很是心安。
“无面。”她唤。
柳无面前来的脚步一顿,总觉她眼有深意:“你身体没事罢?”
她摇了摇头,仍看着眼前人,忽道:“你说得对。”
柳无面一愣,她又继续道:“那位扇儿姑娘是个坚韧的人,我既看见了,怎能任她被人折磨至死,只当是……是窥她私事的弥补吧。”
柳无面被她此语弄的哭笑不得。
她又道:“青灯珠已到手,赛前辈定可制出解药,眼下不过各派斡旋之事,你也不必担心了,回醉谷去吧,若伯山翁对万荣枯有什么新的发现,也好及时传信给我。”
“又要遣我走?”柳无面当即皱眉。
“上次在醉谷,伯山翁说我体内虚冷,积疾已久,却因匆忙未能给我配药,你便当回去磨着他,替我炼些好药来,如何?”她预感还将迎面劈来的无数风浪,这次不再妥协,而是换了策略。
对面人这才有些动容,他常伴她身边,最知累疾对她的折磨,望着人不容抗拒的双眼,便知拧不过她,却迟迟不肯答应。
阿泽见他倔强的模样,伸手拥抱他片刻。
柳无面一怔,只觉恍若寒冰靠来,她愈怕冷,夜里却不知吹了多少寒风沐了多少冷浪,心头一紧,亦轻轻将她拥在宽长的衣衫之间,只望替她遮风,再渡给她些许温暖。
过了不知多久,还是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我去。但你虽天赋,却总爱逞强,尤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若我下次见你,你受了伤,以后就别想这么简单地打发我了。”
阿泽感觉到暖意盈身,这温度却是清和地绕在她身周,难免让丝缕的海风钻入。
没有人能永远给她温暖,她很快收手,望着人舒心一笑:“自然。”
向来爽快,抛诸脑后也会很快。
身后海面上传来一声长吁,紧接着一阵雪浪淋得她一颤,她回头一看,原是半醉的风泊在捣鬼。
他手撑在船边,头靠在手上,舟摇摇晃晃,一挥袖,便又有一道浪朝她卷来。
她躲开一笑,知道前辈是起了玩心,与这等宗师交手,纵是浪边打个滚,也受益匪浅。
温暖让人沉溺,寒冷却是让人清醒,催人前行的良药。
她最近恰至武学瓶颈,学卞玉长生诀不成,苦恼的很,于是索性将万事抛诸脑后,踏浪而行,飞至船头。
风泊蹬船而起,轻舟失了平衡,很快朝她一侧倾倒,她飞身后退,再遭一道白浪劈头盖脸,顿时狼狈不堪。
“阿泽——”岸上的柳无面还没弄清情况,吓了一跳。
这动静亦引来了不远处烤火的俞庆毫还有珠扇儿的目光。
阿泽朝他疾喊:“走开!”
她决心再试一次长生八式——舟凌沧海,阖目听音,身随心动,人似翻沧海之蝶,渡广海之叶,耳边几乎能分辨每一朵浪花掀起再碎裂的声音,亦清晰地捕捉到了黑暗中乘浪而来的人。
便是现在。
风泊本欲无声袭之,未料到小女子周身迸发的强劲力道,一时浪起如龙,涛溅似瀑,逼得他连连翻身后退,头顶犹如暴雨倾盆,自己竟也有了淋成落汤鸡的一天。
阿泽睁眼见有些错然狼狈的他。上前一步,昂首一笑,眼中展露出自信与风华。
于是乎,一惊错生恼的老顽童,一神式初成的年轻人,在此月华夜海下,切磋不休。
岸边,柳无面神情缥缈,逃出生天的韧女子眼色难明,初涉江湖的少年人只觉每一招都精妙神奇,不自觉地抬手比划。
不止他们看着,一直等候在此的吴川也看着,那如月的影与他有着不可言说的缘分,他偶尔也分不清楚,是他将她带到这个尘世,还是她拉他回了旧梦往昔。
空荡已久的身旁又站上了人,还是之前那人,又有些不一样。
他扭头看了一眼,见他也有些狼狈,袍角湿漉漉地淌着水,很快便晕起了一圈水渍。
然他也不管,望向同一人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比他还要专注,还要长久。
他于是问:“吕城主在想什么?”
吕熠轻眨了眨眼,睫上的水珠便模糊了他的视线,片刻之久,他心竟也紧了一紧。
果然,再看清时,水天相接处冗积的云岚已经透亮,从中迸出几道金光。
他再次将视线定格在了海上一处,回答道:“我在想,瀛海的日出从哪一刻开始,又会在何时结束?”
吴川淡淡一笑:“你我都是看日出的人,能观此壮景,远远望着不也很好,何必去想这些消磨人心之事?”
吕熠怔了一怔,见天边光影越来越浓,海上的人影便越来越淡,竟不由伸出手,悬抓在半空之中。
他在迟日看多了落日,每每望见仍觉震撼,一轮红日犹在眼前,满目金辉拥入他怀,而这般飘渺遥远的日出,他是不喜欢的。
他喜欢的,便要永远留在眼前,永远拥在怀中才好。
于是,他终于转头对上了吴川的视线,反问:“人这一生能遇几次这般风景,若只远远看着,不能近一分,吴城主不觉后悔么?”
吴川见他认真的模样,一愣,回想起自己何时这般认真地对待过一件事,便回避了他的视线,淡淡答:“圆日出落,每日都有。”
“不是的。”吕熠却坚定地反驳道:“人生之微渺,好比一日之蜉蝣,今日之日已非昨日之日,明日之日亦非今日之日,既活在今日,今日便只此一轮。”
他既遇见,唯有奔赴前去,才觉此生无憾。
吴川见那一刻,金辉自纵横交错的天河玉璧中四逸而出,好似是女子的银剑划破长空所致。
他见光落万物,也盈满了吕熠伸出的手。
是应了耳边的话么?
他一向不揣测天意,这一刻也恍了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