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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绿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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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
宁玦吃完热饼,抹抹嘴巴:“阁下的旧伞,能否借来一观?”
贺极弯唇:“不在身边。”
宁玦点头:“那就等回到城中……”
贺极道:“也不在城中。在百里之外,我的家中。”
宁玦笑道:“如此,是我与它无缘了。”
贺极抱臂,懒倚着一棵妖树:“人的缘分很难说啊。若无缘,相见亦是奢求,若有缘,万水千山也终有重逢之日。”
宁玦正待细细品味他话里的意思,贺极却一扬眉梢:“它来了。”
背后妖风袭来,两旁的妖树撤出一条路来。
黑暗尽头,高逾百丈的巨树拔地而起,根系在土里窜动,波浪般冲至两人面前。
借着月色,宁玦瞧见巨树的躯干中浮现出一道青衫人影。
能化人形,想必生前的修为不可小觑。
青衫男子丰神俊朗,冷声道:“你这仙师,仗着有人撑腰,便想毁我修行吗?”
“阁下说笑了。”宁玦客气道,“在下并非仙师,也无人撑腰,更不敢毁阁下修行。”
青衫男子曾修妖道,本体被毁后,借怨气修起鬼道,实力不减反增。
要不是树妖的根须无法移动,只怕毁了这片皂角林的王善人早就死上几回了。
青衫男子:“既不敢,为何深夜来此?”
宁玦痛快地转身:“抱歉,这就走。”
“……”
“等等——”
对方喊道。
宁玦回头:“还有事吗?”
青衫男子犯了难。
他认定这清秀少年绝非常人,放他离去说不定会集结仙门来毁他老巢。
可此刻的他有所忌惮,断不敢将他诛杀在此。
杀不得放不得,一时陷入两难。
宁玦微笑道:“凤陵村百年来种皂角为生,今夜一见,阁下的修为远不止百年吧?”
青衫男子嗤道:“种?他们也配?”
“百年前,那些人的祖辈逃难来此,荒山连绵,我见他们可怜,便赐予皂荚维生,结果反被恩将仇报。”
“都说妖族肮脏,殊不知人心凉薄,才是世上最险恶的族类。我绿将军一脉繁衍三百年,一朝被下此毒手,后代皆枉命。我不曾杀人,只让此处的土地种出苦味的粮食,驱赶卑鄙的人族,难道也错了吗?”
“错了。”宁玦道。
绿将军怒道:“你说什么?!!”
宁玦陡然被妖树掀起的气浪撞了出去。
完蛋。他心道。
这不得把他打到对面的树上扎成刺猬?
可谁知绿将军最后关头收了力。
他只是退了两步,摔了个不轻不重的屁股墩。
宁玦爬起来,淡然道:“我说,‘后代皆枉命’这话错了,你还有个儿子在珍娘肚子里。”
绿将军:“……”
贺极插嘴道:“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宁玦道:“雄树刺少。我摸过珍娘的肚子,胎中的刺不算密,想必是儿子了。”
也幸得如此,珍娘才能保住一条命。
若腹中胎儿是雌,怀胎八月,利刺早已将她的肚皮戳出血窟窿了。
绿将军的气焰弱了几分:“……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个没用的半妖。”
宁玦拍掉一身草叶:“阁下,打个赌吧。”
绿将军道:“赌?”
“妖树迷域由阁下控制,常人难以找到出口,引路蜂也失灵了。就赌日出之前,我能找到正确的出路,若是如此,你与王家的恩怨交由我来处置。若找不到……”
绿将军挑眉:“你待怎样?”
宁玦笑眯眯道:“我交由阁下处置。”
绿将军思索须臾,留下一句:“很公平,我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身形一闪,火速消失在树林深处。
宁玦挠挠鬓角:“走得也太快了。”
不像走,反倒像逃。
林内弥漫起一阵雾,天黑成了一团墨汁。
贺极忽然道:“赌约不划算。”
宁玦道:“哪里?”
贺极:“为了萍水相逢的人,把性命交由树妖处置,值得吗?”
宁玦笑道:“这话倒像笃定我会输。”
“只是好奇。”贺极淡淡道,“你怜惜的究竟是珍娘,还是她腹中的半妖?”
宁玦回头看他。
少年面色淡然,瞧不出什么来。
宁玦从容道:“稚子无辜。”
妖树迷域由死妖的怨力凝结而成。
迷域中妖树盘根错节,衍生了上百条小路。
这和仙门的法阵不同。
仙门法阵精通奇门之术便可破解,总有生路,即便死路也不会要人性命。
妖树迷域却无规律可循,生死由命,若选错了路,被幻象引诱到万丈悬崖边摔成肉饼也不无可能。
贺极:“有办法破解吗?”
折腾半宿,宁玦困了。
日出还早,他寻了处松软的杂草地躺下,心大道:“睡一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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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已是卯时。
贺极倚着树干,指尖撷了一根野草揉捻,正望着他。
宁玦揉眼睛:“你一整夜都这样吗?”
贺极扭过脸,淡淡道:“没有。”
宁玦指着他的左肩:“树下露水沾衣,下回别站在那里守夜。不过,多谢了。”
原来以为他在守夜。
贺极垂眸:“这里好黑,能走了吗?”
宁玦以为他在害怕,就主动走到他身前:“别怕,你跟着我就好。”
他在岔路中随便选了一条。
贺极很乖,紧紧跟着他。
走了几步,前方又出现岔路。
宁玦停下,取出三块骨头碎片,随手朝地上一摔。
三片碎骨摆出一个凌乱的形状来。
那骨头通体雪白,表面没有杂质,如雪,如玉,又如水晶,透着淡色的荧光。
贺极盯着白骨,眉头深锁。
宁玦蹲着研究片刻,起身选择了左边的小路。
遇到下一个岔口,他重复方才的样子,继续丢骨问路。
十几次后,妖树迷域就被甩在了身后。
两人站在迷域之外,远处山尖,朝阳缓缓爬起一抹通红的尖角。
绿将军去而复返,神色复杂:“你破了妖树迷域?”
宁玦谦虚:“好运而已。”
绿将军藏身林内,看得很清楚。
——这少年分明睡了半宿,真正破解的时间不超过一炷香。
他又望向宁玦手中的白骨:“那是何物?”
宁玦:“骰子。”
“把自己的命交给骰子决定?”绿将军眯起眼睛,很快恢复如常,“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宁玦淡淡道:“请阁下收回珍娘腹中的妖力,让孩子以凡人之躯降生。”
绿将军拧眉,宁玦又道:“作为交换,王善人会在城外修一座将军祠,岁时伏腊,日日供奉,不断香烟。”
修建庙祠,供奉香火,于修行有益。
虽不能让树妖死而复生,也算稍作补偿。
绿将军思索道:“我当年知晓大难临头,入梦与那女子神交就是为了留存骨血。待我儿长大,必将仇人家闹得天翻地覆,以偿血债。我问你,若当真有那一天,你可还会多管闲事?”
宁玦微笑:“不会。”
绿将军又道:“你能保证王善人虔心修缮我的祠堂?”
宁玦依然笑着:“我能。”
绿将军沉默半晌,叹息道:“罢了,若以半妖之身降生,只怕落地就会被当做不祥之兆打死。”
“你过来。”
他在宁玦掌心轻轻一点,叮嘱道:“这印记能够护他成年,可他终究是我儿,成年后自当继承我的妖力。”
“到那时,无论他选择做那善人的好儿子,还是选择背负家族的血仇,你都不许再干涉。”
纵是无心,这事也是凡人对不住树妖在先。
绿将军愿暂且退步,已是相当好说话了。
宁玦点头:“多谢。”
绿将军疑惑:“你谢什么?”
明明并非他的因果,也不关他的事。
宁玦道:“半妖不容于人,亦不容于妖。两不相容,在世上总是活得辛苦些。阁下怜惜,许稚子栖身之处,我谢阁下慈悲。”
绿将军扬眉:“你这人真是奇怪。”
宁玦回头去看贺极。
少年靠在一旁,干净的靴尖摁着地上一团砂石,似乎有什么烦躁心事,脚下一个用力,将它碾碎了。
“还怕吗?”
少年抬起头,冷淡的脸颊挂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啊,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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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玦将阿饼拴在城外破庙。
他进城后与贺极告别,独自前往王善人的宅子。
昏迷了一夜的藕生终于醒了,他哼哼道:“啊……太阳当空照,把我的眼睛都晒花了,是我看错了吗……宁玦,我怎么看见你躺在王善人家的房顶上晒太阳……”
宁玦叼着一根野草,枕着手臂躺在屋顶:“你没看错。”
藕生瞬时精神了:“……哈?你疯了吗?王善人说了要撕烂你的嘴!快逃吧,嘴被撕烂了还怎么去仙门当洒扫!”
脚下的院子里,王善人正靠在太师椅上睡觉。
宁玦淡淡道:“无妨。”
他摊开手,一只暗红色的撰梦萤从掌心飞出,落到王善人的额心上。
春风拂过,撰梦萤颤颤扇动着透明的翅膀。
王善人眉头紧蹙,梦中不得安宁。
他双手在半空抓挠,嘴里喊道:“不要,不要啊……”
宁玦仰面朝天,继续晒太阳。
不出一炷香,内宅里传来丫鬟惊慌的声音:“不好啦!小娘要生啦——”
这一嗓子喊醒了王善人。
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朝内宅跑去。
珍娘八个月早产,情况危险,稳婆大夫请了好几个,却只能干看着。
只因珍娘痛得发狂,谁也近不了她的身。
王善人急得仿佛被丢进铁锅里两面生煎,跪在产房外祈求:“上苍开恩啊,求诸天仙神庇佑,让珍娘平安生产……”
大宅里乱成一锅粥。
藕生心知这绝对有鬼:“你做了什么?”
宁玦散漫道:“只是让撰梦萤为他写了一个梦。”
“梦?”
“珍娘难产,胎死腹中,王家绝后,他晚年凄凉,恶病缠身,流落街头。”
藕生:“……”
宁玦:“这是梦的前一半。”
梦的后一半,路过的仙人告诉王善人。
——他家遭此劫难是因妖魔作祟。
若能修筑庙祠,将妖魔虔心供奉,不光孩子平安降生,梦里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可供奉是一辈子的事,偷一日懒就会功亏一篑,应了梦中的谶景。
王善人想起方才的梦,对着晴空磕头如捣蒜:“我修庙,我建祠,我供奉——”
宁玦抬手,绿将军给的那道印便轻飘飘飞向产房的方向。
产房内珍娘的痛叫戛然而止,丫鬟喊道:“小娘不痛了,稳婆快进来——”
王善人大喜,只道梦境是仙人的警示,按仙人说的做必定没错,当即招来家丁:“去,去找人来!我要修祠,我要建庙!”
家丁:“……此刻?”
王善人一脚踹过去:“还不快去!”
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了。
房顶上,藕生道:“你何须这样吓唬他?”
宁玦翻身趴在瓦上,让太阳晒后背:“这世上的人,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倘若告诉一个色鬼,戒色能延年益寿,他多半嗯嗯两声,听过就忘。
可若他在行事时死上一回,待活过来再告诉他,继续这般明日便真死,他多半从此之后清心寡欲,只恨不得出家去做和尚了。
好言相劝,总不会比恐吓威胁来得实在。
那边,腹中妖力消散的珍娘三两下便将孩子生了出来,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王善人老来得子,抱着孩子,涕泪横流。
珍娘满头大汗,爬起身看孩子,平日的泼辣不见踪影:“方才发动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仙人同我讲,我曾因无心口出妄言,害苦了别人。这孩子来之不易,要细心照料,要修功德,否则不光孩子难以养大,就连家门都要遭殃。”
王善人一听:“你也做了同样的梦?”
当即不敢怠慢,遣人去催修庙的人来。
至于从前做下的缺德事,更是要一一补偿。
藕生突然道:“我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了。”
宁玦正起身,蹑手蹑脚在屋顶行走,听到这句话:“?”
藕生:“王善人得子不易,必百般宠爱,半妖成年后绝不忍对他痛下杀手。而为了孩子平安长大,庙祠的香火必定四时不断,若足够旺,或许能助绿将军度化鬼身,如此也算了却了一段恩怨。”
宁玦问:“这跟我从前做什么的有关系吗?”
“能用这种办法化解恩怨……”藕生笃定道,“从前一定是个和尚!宁玦……你为何鬼鬼祟祟的?”
宁玦叼着野草,蹲在伙房的屋檐上:“啊,我正要去偷东西。”
藕生:“?”
当初寻医帖子上写得清楚明白。
——若治好珍娘的怪病,王家便封银五百两作为感谢。
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上门去讨这五百两显然不切实际,可宁玦不愿白辛苦一场。
总之,他打算去伙房偷点东西吃。
伙房没人,宁玦幸运地偷到一包蒸饼,还顺了两坛好酒。
打从离开仙芽村后就没喝过酒了。
他咕嘟咕嘟猛灌几口,满足地抹去唇边酒渍:“好香!”
“收回我的话。”藕生在珍珠里幽幽道,“偷盗又饮酒,你上辈子一定不是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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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玦回到城外破庙,忽闻佛像背后传来窸窣的动静。
他绕过去,一个男人被捆在地上,年逾四十,衣着不凡。
他鼻青脸肿的,右手被人打断了,躺在地上哀嚎:“哎哟,哎哟,小兄弟,救我一命吧——”
宁玦解开绳子,帮他把断骨续上。
男人痛吟道:“多谢,多谢……”
宁玦翻出香案下的行囊,背上继续赶路。
男人在背后咒骂道:“那少年竟敢断我的手,再让我撞见,非弄死他不可!”
宁玦回头看了眼,忽而觉得男人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藕生记性好:“他是幽竹馆的客人。”
宁玦想起来了。
前夜贺极于长街剪了美人舞剑,引人围观。
当时,一寻香客动了色心,想去触摸空中的纸人,就是眼前这人。
宁玦还记得,男人当夜伸出的,正是被打断的右手。
“谁打了你?”
男人气道:“一个黑衣少年,阴森森的……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上来就发疯!”
宁玦露出思索的神情。
藕生问:“你认得?”
宁玦淡淡道:“不认得。”
贺极虽一身黑衣,却和“阴森”二字扯不上关系。
仅有的两面之缘,宁玦对他的印象是乖顺。
昨晚妖树迷域中,贺极在他睡着时守夜,实在是个可靠的人。
再者说,少年待人温润有礼,还给他热饼,虽来路不明,却也绝不像会随便发疯的歹人。
如果仅凭一身黑衣就要怀疑他,那这世上可疑之人多了去了。
宁玦自问,这点简单的识人之能还是有的。
男人又道:“那少年清晨在长街剪纸,我不过问了一句能否剪张前夜的美人像卖我,我摆在床边赏玩,结果就被他拧断了手丢进这破庙里。”
“……”
“你若认得,立刻告诉我他是谁,不可藏匿罪犯,否则就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了!”
“……”
藕生觉得耳熟:“这人似乎……你认得?”
宁玦别过脸去:“……完全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