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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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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酒第一反应:好贵气的男人。
不止因那价值不菲的西装,更因他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与生俱来的优雅矜贵。
可即便如此,楚酒仍有些余悸,无意识地轻抚胸口,纤眉微蹙:“做什么,偷窥?”
男子一怔,似是觉得好笑,双掌一摊:“抱歉。”
嘴上说着抱歉,肢体语言却漫不经心,看不出丝毫歉意。
言行上的矛盾感,加深了楚酒的敌意与怀疑。
她下颌微抬,审视着眼前男子。
注意到他指间的烟,楚酒眸光一凝。
方才来时,好像闻到过一丝淡淡的烟味。
莫非……他早就在这里了?
楚酒抬眼,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所以,我才是那个莽撞的闯入者?
一时间,气势委顿了些许。
“你很会找地方,这里蛮隐蔽的。”楚酒无意义地撩了下头发,转身欲走,“不打扰了……”
“请留步。”
男人开口,声线有种浸没深海的幽柔:“姑娘特地寻来,想必格外钟爱此地,我便不夺人所爱了。”
楚酒身形未动,握着剑鞘的手指却微微收紧:“谢谢您的美意,但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男人低头笑了声,将烟捏在指尖,轻轻捻转:“比起烟草,美人剑舞,更令这月下晚樱的美景生辉。如此,竟是‘后来者居上’了。告辞。”
手工皮鞋落在石板路上,笃笃轻响。
楚酒心念一动,转身回望。
男子颀长挺拔的背影,隐在夜色里,有种海市蜃楼般的渺然。
这个背影,竟然比他的眼睛,更令楚酒感到熟悉,令她无端有种预感:
如果抓不住了,她错过的,将不止这个晚樱盛放的春夜。
“你等等!”楚酒喊出声。
男人驻足,微侧过脸:“嗯?”
“……”楚酒下意识向前迈出两步。
她向来不喜圆滑的社交辞令,尤其不擅与异性打交道。斟酌许久,才憋出一句庸俗至极的话:“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男子默然,眼里似笑非笑,看不分明。
楚酒尴尬道:“你……有些面熟。”
“是吗。”他敛眉,眼中笑意淡去,“是真实,还是虚幻?都不重要了。”
尾音很淡,有种自说自话的孤寂。
他转过头,毫无留恋地走入黑夜。
一瞬间,醍醐灌顶,楚酒脑海中闪过顿悟的灵光。
“Aran!”她一个箭步,来到男人身侧,眸光晶亮,“你是《月溺》的主角,Aran!”
男人垂眸望她,弯唇笑了:“你看过这部片子。”
“当然!”提到《月溺》,楚酒便抑制不住地兴奋。
《月溺》,是楚酒印象里第一部重刷过好多遍的电影,也是她最喜爱的电影。
那是楚酒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家楼下开了一家书店,有几台可以免费使用的电脑。
那时候,电脑还是新鲜玩意,楚酒很感兴趣,经常泡在书店,一有空闲位置,就凑过去玩玩。
她对风靡一时的网游不感兴趣,唯独爱逛视频网站。
《月溺》就是那时偶然淘到的一部片子。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的港岛,影音文化蓬勃发展的流金岁月。
主角Aran是名噪一时的小提琴手,被人们誉为音乐神童。
父亲是港城首富,母亲是芭蕾舞者。尊贵的身份、优渥的家境,令他心无旁骛地逐梦乐坛,不受任何干扰。年仅二十岁,便写出许多享誉中外的乐曲。
然而,天妒英才。二十二岁时,他的记忆力开始下降,随后确诊脑瘤,生存期不过半年。
看待生死,Aran是异常豁达的。
他极为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同时做出一个决定:我二十余岁的短暂人生,都被困在音乐筑成的茧房。剩下的半年时光,我要周游世界,享尽俗世凡生,才不算白来一遭。
于是,他走下高台,与凡夫俗子对话,体悟他们的酸甜苦辣、七情六欲,重新认识世界,认识众生。
这部分,是电影的主体剧情。
然而,Aran还未环游世界,甚至没有走出港岛,对世界的认识便被彻底颠覆。
半年期满,Aran回到家中,等待落叶归根。
这时,反转出现:医生再次检查后,发现脑瘤是误诊,他的身体已然复原。
Aran喜出望外:他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
可几乎是立刻地,他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惊愕:对生死一向洒脱的我,何时如此留恋人间?
他仓惶执笔,想写出一曲悲怆的乐章,可落笔生涩,不尽人意。
他迷茫不解,他反复尝试,他崩溃怒吼。
他的灵魂已经染上俗世的色彩,再也写不出纯白无瑕的乐曲。
意识到这个事实,他斩断琴弦,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入深海中央。
恣肆无羁地书写音符、拉动琴弦的光景,走马灯般浮现在脑海,又显得那么遥远。
“是真实,还是虚幻?”
“都不重要了。”
这是影片中Aran的最后一句台词。
《月溺》在Aran消失在深海的背影里落幕。
这部片子,给年幼的楚酒造成了太大冲击。
看完后,她在电脑前枯坐许久,直到屏幕上出现深海游鱼的屏保动画,她才悚然一惊。
接着,便是着魔一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刷。
可是很快,这部片子突然全网下架,再也搜不到任何相关信息。
这给楚酒很长时间的落空感,随后看了许多影片,才慢慢消解。
后来,她考入唐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意识到Aran在《月溺》中的表演属于典型的体验派,与自己的倾向不谋而合。
她想重温这部片子,却还是找不到任何资料,甚至相关的讨论都没有。
真正的人间蒸发。
楚酒开始怀疑,《月溺》,是否只是童年天马行空的妄想。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Aran本人。
“不敢相信……”楚酒定定凝望着他,语言系统崩溃了好久,才断断续续恢复正常,“《月溺》是存在的,Aran是存在的!”
“是的。”男人也看着楚酒,慢慢笑了,“是存在的。”
从记忆中走出的面容,被岁月雕琢得棱角分明,眼眸深邃、姿态从容,不知沉淀了几载春秋。
货真价实的,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楚酒捂住嘴巴,几乎要落泪:“我很喜欢这部片子,真的。”
男人唇角微勾:“为什么喜欢?”
“《月溺》是我入行的初心。”楚酒抑制住哽咽,“你的表演太自然、太有代入感,小时候的我,一度不愿相信Aran是别人演出来的,他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人才对。那时的我觉得,如果有人能做到这样的表演,实在是太厉害了……所以,我也想试试。”
剖白内心,本就是情感涌出的过程。哪怕楚酒极力压抑,终究拦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抱歉,我控制不住……”她手足无措地擦泪,面前递来一块丝质手帕。
楚酒下意识接过,怔愣的一霎,男人竟率先道了谢。
“谢谢你的肯定。”他淡笑着,“我很高兴。”
丝帕接住的,不止楚酒的眼泪,还有她鲜少表露出的内心,以及儿时的稚嫩梦想。
她哭得更凶了。
男人静静守着。
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他的教养,不容许自己放任哭泣的姑娘独自离去。
直到楚酒重新掌控住呼吸的节奏,他才轻声开口:“你觉得Aran为什么会自杀?”
楚酒一愣,止住了哭:“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男人眉梢微挑:“哦?”
“小时候,是不敢想。”楚酒揉揉眼角,思绪飘移,脸上显出些许童稚时的娇憨,“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是直觉觉得Aran自杀的背后,原因一定很沉重、很可怕,所以不敢想……细思极恐你懂吗?”
男人低笑了声。
“真的。”说起小时候的稚嫩想法,楚酒面色微红,露出几丝赧然,低声道,“长大后,我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Aran的自杀,是一种必然。”
男人静静注视着她,眸中多了丝兴味。
“影片名为《月溺》,月,在古典文学中,常象征美丽、缥缈、高不可攀。而在影片中,便是代指Aran。”
楚酒无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轮明月。
“高贵、优雅、一尘不染,他是最接近月亮的人,是艺术的化身。而当他走下高台、踏入凡尘,他的身体承载了俗世的重量,便再也无法飞升、触碰月亮……换言之,他已不再是艺术,不再是Aran。”
月色薄淡,化不开这深沉的夜幕。人类的目光太渺小,怕是更容易迷失其中。
于是,楚酒垂眸:“他在决定去旅行的那刻,便走向了注定的消亡。哪怕他没有自杀,长命百岁活一世,也没有任何区别。他投海自尽的结局,不过是将这种消亡具象化罢了。”
说到这里,楚酒才意识到,自说自话许久,本尊却近在眼前。
“Aran,我的理解对吗?”
楚酒望向他,对上那双眼睛,却浑身一僵。
如何形容那种神色?
不同于先前的漫不经心,男人眼里一丝笑意都无,只剩下化不开的深沉,又似凝着万种情绪。
就这样定定地凝视着她。
又像是透过她,凝视着不曾为人所知的深渊。
楚酒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怎么这样看我?”
一阵轻风拂过,勾起碎发,擦过脸颊,微痒,楚酒却恍若未觉。
片刻,男人神色恢复如初,好似方才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抱歉,我只是有些惊讶。看过这部片子的人很少,能理解到这一层的人,我更是第一次遇到。”
楚酒松了口气,这才抬手去撩碎发。
“你不喜欢这个结局?”他问。
“不,我喜欢。”楚酒很认真地,“特别喜欢。”
“为什么?”
“浪漫。”一片樱花落下,楚酒伸手去接,唇角不经意浮起一抹笑,“绚烂时盛开,枯萎时凋零。浪漫至极。”
男人恍惚了一瞬,随即也笑了。
“所以,”楚酒忍不住问,“《月溺》这部片子,为什么会下架?”
并且消失得毫无踪迹。
男人握拳抵在唇边,嗓音混着笑意:“或许是它很沉重,很可怕……”
楚酒忍俊不禁:“怎么重复我的话?”
还是小时候的幼稚想法。
他把玩着烟,没有立刻回答。
这时,假山外传来松散的脚步声。
“终于拍完了,今晚这戏拍得真够久的。”
“导演光顾着和程婉调情了吧?”
“可不。赶紧巡查完,咱也收工了。”
“走,到假山那边看看。”
楚酒立刻如临大敌。
是剧组的场务人员,每天拍完戏要清场。
如果发现楚酒穿着戏服瞎逛,处罚在所难免。
微薄的片酬根本不够生活,一旦再有扣罚,必然雪上加霜。
脚步声逐渐靠近。
情急之下,楚酒向前跨出一步,抬手捂住男人的嘴巴。
男人一时没防备,抵在樱花树干。
树身震动。
树下,两人藏匿其间,花瓣簌簌落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