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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   董壑一袭白衣款款,闲庭信坐,花前月下,自斟自饮,潇洒地不似凡人。仿若方才的那一番惊心动魄如春梦一场,了无痕迹。
      “殿下好手段!杯酒释险境,真有苏秦张仪之风!”见她楚楚而来,董壑笑着为她斟了一杯。
      “也要董大人配合得好,该突然消失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事过之后又突然出现,这神出鬼没的手段,倒是叫人惊叹!”
      “殿下过谦了,您的影卫已足够应付,有没有臣的配合,都一样。”
      她不置可否,连朱记的铺子都被他翻过了,她的影卫,又怎么瞒得过他。她又不傻,怎会毫无准备地往谢家兄妹挖的坑里跳,不过是他们以为她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大方地举杯,一饮,蹙眉,抬眼看他:“茶?”
      酒壶里装茶,这,倒是新鲜。
      “饮酒伤身,喝茶多好。”他幽幽地放下酒壶,如是坦然道。
      瑾穑不禁微微眯起眼,一个沉溺青楼的纨绔,却说喝酒伤身,倒是别具一格。
      董壑一派风清月明,一边说着,一边以指沾茶,在石桌案上款款而书。她凝目一瞧,月下水渍潋滟,却笔力苍劲有力,这是经年苦练才能有的功底,若论诗书风雅,董十一确是能配得上他那张脸。
      一壶浮生酒,
      点点离人愁。
      敢问故人某,
      经年知春秋?
      指端蜿蜒,他写得一派落落风流,这人就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做什么事,都能那般风雅旖旎。待得收了最后一笔,又提壶浇去,水渍流淌,桌面上,除了水痕,什么也没留下。
      “故人相见,离愁别绪,总是难免动情,只是,动情归动情,当是不能误了大事。”他月下含笑,月华清辉,斯人如玉。
      “情之所至,一往而深。所谓情不自禁,可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不能自已的事来,你的密录簿上,可记得仔细些,待他朝北归,交上了太极殿,想来,又要加官进爵了。”她花间支颐,垂花影动,姝色绝尘。
      “殿下放心,臣定会在旁时时规劝一二……绝不叫殿下铸成大错,追悔莫及……”振袖一哂,一个笑得四平八稳。
      “哦?刻刻守在卧榻边规劝吗?”眼波一横,一个笑得妩媚倾城。
      他被冷不防地被这句突来的‘虎狼之词’震得头脑一空,想他一代青楼薄幸名的欢场老手竟是一愣,转瞬就镇定过神色,自若道:“若是情非得已,倒也不是不行……”
      恰逢此时,一朵海棠花随风而落,停在她发间,他看着那朵月下海棠,笑得容色倾国,朝她伸出手来,她竟愣住了,这一幕,异常地熟悉。忽地记忆如决堤之水,冲涌而来,那年,韬光殿内,他的袍袖拂在她颊畔,刺绣精致,有冷冷的红梅香隐隐绰绰,他的嗓音,那般蛊惑人心:“殿下的簪,歪了……”
      ******************
      离开宸郡后,就有沈默的麾下前来接应换防。
      不知为何,她总隐隐觉得,离章台越来越近后,董壑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他是真的担心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想到此处,她心底便不自觉愉悦了几分,倒是也有他怕的时候?
      春和见她越近章台故地,却没有近乡情怯,反而整日挂着笑,轻松愉悦,忍不住问她。
      她笑着一答:“咱们这儿有一忠臣,担忧昏君因美色误国。”
      春和听得一头雾水,她笑得愈发畅快。
      离开北都得时候,正值夏末,一路行来,已是数月光景,落叶入长秋。
      这夜他们宿在山间,安营扎帐之时,他看她站在山崖便遥望远山,久久不动。
      “此山,是有何不同?”董壑着一身月白道袍,站在她身侧如是相问。
      “昔年,谢明公在此隐居终老。”
      此一句,往事如烟,苍翠渺渺入云间。
      她还记得那年,沈默驾车,祖母只带了她与嫄娘,入了这群山深处。她问祖母去干什么,祖母回答说去看一位经年老友。她一脸高兴,偷偷跟沈默说,今日肯定又能吃上好吃的馃子。每回有祖母的老友来,她都能得到许多的吃食与玩具。可是,到了那位老友的家,祖母就只站得远远地望着。她问祖母,为何不进去?祖母说,看一眼便足矣,不要打扰,才是各自安好。
      她被祖母牵着,远远地隔着柴扉望着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公,提着一个木桶,背对着她们,在认真地浇花。那茅屋的东篱,一丛一丛的菊花,黄白红粉,好看得很。
      看了一会儿,她祖母便带着他们转身离去。她恰好看见一只蝴蝶停在身边的一朵野花上,便挣开了祖母的手去抓,祖母慈爱地笑笑,且让她去,自顾自往前走。最后,她终究也没抓住,叹息一声,正打算离开去追上几丈开外的祖母,却看见那好看的阿公正凝眉,目送她们离去。她刚想提醒祖母,那阿公发现了她们,可是却见他立在花丛中,朝她摇摇头,远远对她指了指祖母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淘气的她瞬间便领悟了,捂着嘴笑着点点头,不肯叫他瞧见她漏风的门牙。她在心里笑他,这阿公这把年纪了,竟跟她一般顽皮,从此,互不相识的两个人,有了一个秘密约定。
      那日之后,她学会了人世间的另一种可贵而高尚的情感,叫做互相尊重,互不打扰,便如祖母与阿公这般。论尊重,祖父便不如这位好看的阿公,所以才气得祖母搬来章台居住,不肯住在宫里。
      长大之后,她才知道,那位满头华发,却姿仪出尘的好看阿公,便是谢氏家主谢静轩,字明德,世人皆尊称其为谢明公。那是曾与祖母互许终身的郎君,又为了继承家主之位抛下祖母另娶高门之女。当年,雍嘉南渡后,在很长一段时间,谢静轩官拜丞相,她祖父官拜大司马,二人将相不和,是情敌更是政敌。
      数十载烟尘,譬如轻舟,已过万重山,何曾为谁留,一切早就湮没在了这群山之间,今日种种,他朝,亦会随风而散。
      耳边,董壑一声惊疑赞叹将她从记忆中拉回,但听他“哦?”了一声,便极目远眺,望了一周:“山色俊秀,而且……离章台郡不远。”
      “董郎君慎言,祖母与明公一生磊落。”坊间曾有传闻,谢明公藏匿于此山此水,故而孝成太后选择隐居章台宫。
      董壑讶然,呆望着她:“壑,断无此意。”转身遥望远山苍茫,感慨道:“只是单纯看着山水之间,风清露白,却是个世外隐居的嘉处,有感而发而已。”
      瑾穑远眺连绵群山,巍峨壮丽,江月悄悄升起,不知待何人,淡笑:“郎君统领董氏,翻云覆雨,雄才大略,隐居想来是不能了……”
      董壑一顿,继而轻轻一哂:“殿下何出此言?如今的董家家主,可是董相。”
      “以前我也猜不透,可是经历了此番,能在宸郡之地,谢氏的眼皮子底下长耳目,这样通天的本事,我料定,董家家主不是一人,而是两人,且二者互为主从,董垩不过是掩人耳目,你,才是这一代真正的董家家主。”
      “哦?何以见得?”董壑负手而立,猎猎山风催起他衣带当风。
      “当年雍嘉南渡,八大世家唯有董氏一族没有渡江,选择留在北地,广筑坞堡以自卫。历经几代苦心经营,方成如今的‘董半朝’。”话音落定,她转过身来,直直看着他。
      董壑摇头,赞许着笑道:“如此聪慧!”他负手迎风,挥斥方遒:“你猜的没错,当年天下大乱,灾祸不止。先祖为保家族基业,设置正从二家主,互为犄角,彼此配合。正家主在隐,从家主在明。从家主由每一代嫡长子继承,而正家主,则以才德为要,择其善者,不论嫡庶。从家主须听令于正家主。”
      “那从家主在明,正家主在暗,就不怕从家主无能,妒恨而杀之?”
      “然也!是故每一代董氏正家主皆一生隐匿,不得现身,至死后,也只能公之于下一代家主所知,此乃董家机密。”
      “既然如此机密,那郑氏何以知晓?”
      “嗯?”董壑不解看她。
      她一笑:“昭仁殿夹道,郑嫔不惜以色相诱,不是因为知道了你的秘密?”
      董壑先是一愣,复又笑着摇头:“她们只是知道了我与李重时的关系,想要一并拉拢而已……”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继续问道:“既然隐匿,何以能号令董氏族人?”
      “正家主手持风岚佩为信,见佩者服从号令,莫敢不遵。否则就是家族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我只知流云佩是董氏一族的信物,原还有风岚佩。”
      “天下人皆知董氏流云佩是我族信物,通常赠予恩人或极为重要之人,董氏一族男丁无论嫡庶,人手一块,每块流云佩刻有持佩人姓名齿序,持佩人身份地位越高,所获助力越大。凡手持家主之流云佩者,董氏必举族相帮,倾囊相助,莫有迟疑。”
      “我拿着的那枚是董家阿公的流云佩,董家阿公乃嫡幺子,无缘家主之位。但你却仍旧找上我,还要毫无限度地忍受我,所以……董家阿公曾是先代正家主?”
      “祖父确实是先代正家主,然……”董壑翩翩广袖,倚在山石上看她:“你我之间,却也并不全因这流云佩。”
      “哦?那我怎么记得,董家阿公的这枚流云佩,是为求聘陆家女。”
      世人皆知她为皇室嫡长女,却鲜有人知,她身为长公主,却随祖母姓陆,不随皇族之姓。皇室宗谱玉碟上,刻的名讳是‘陆瑾穑’。因为当年,祖母挥泪斩杀了自己唯一的亲侄儿,那是她舅公唯一的嗣子,从此舅公这一脉,断绝香火。祖父有愧,便约定,当时怀孕的母亲,生下来的无论男女,都姓陆。那时母亲身为太子妃,怀的可是太子的嫡长子,皇室的嫡长孙,祖父有此承诺,可见对陆家舅公的亏欠。
      她本是随口一说,因为她知道当年,董汲是以这枚流云佩为信物,求娶她祖母。但是,后来,虽然祖母嫁给了祖父,这枚流云佩却不知为何一直留在了祖母手上。
      此时,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那董某人身披月色,正定定看她,不言不语,高深莫测。
      她竟被他瞧得心惊,半晌之后,方才见他转过身去,游目骋怀,又换上了往日之轻浮姿态,叹息道:“百年以来,北董南谢,你手里既有我董家流云佩,又有谢家凤螭璧,董谢二族都可供驱使,孝成太后真是把半壁江山都留给了你。”
      “你怎知我有谢家璧?”她目露惊讶,这事涉及她祖母与明公当年的旧事,非亲近之人无从知晓。
      董壑拢袖,故作高深道:“不然,如何能叫谢明浚如此心悦诚服,亲自捆了自家妹子,泣首顿拜在你脚下?”
      她凝眉睨着他,一副‘我信你个鬼’。
      “诓你的!我祖父曾对我说过昔年旧事,也说过谢明公生前,将自己那枚凤螭璧赠予了还是陆家女的孝成太后,以作定情信物。后来,孝成帝后成婚时,太后欲归还此璧,却被明公拒收,言说有朝一日,有用得着谢氏的地方,刀山火海,莫有不从。”
      听到这里,瑾穑倒是微微一惊,倒不是不信他,这样的隐秘,若说董汲知晓,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当年,在祖母四面楚歌之时,冒天下之不韪,向陆老太君求娶祖母。但董汲居然会把这些告知于董壑,倒是真的看重他这个孙儿。
      董壑一笑,继续言道:“难得你手持重宝,却能以德服人,机敏大义,壑,真心感佩!”他一壁说着,一壁郑重其事地朝她拱了拱手。
      她讥诮一笑:“感佩倒算了,只是,董家主不要杀我灭口才好。”这虚情假意的样子,她瞧着难受得很,不禁反唇相讥。
      虚情太多,总有一日,真情也便被踩在脚下当作了虚情。这是当初,酒醉之后,李重晚笑他之言,此时此刻,他却忽然领受出其中滋味来。
      只作一声长叹:“那可说不好,毕竟如今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只你我二人而已……”
      她一脸戒备地看着他,董壑哈哈大笑,笑定,双目炯炯,诡如妖孽,定睛深深望着她:“我说过,你我之间,性命之交,至死不渝。”
      他这三分戏谑,三分威胁的神色,看得她心中不安,正揣摩着他这话,却听远处一通嘈杂,顷刻间,战马嘶鸣,尘土飞扬。
      “有突袭!列阵!保护殿下!”
      董壑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在身后。
      她看了一眼,远处,夜色低垂,有通明火把,疾驰而来。
      乱军之中,杀声震天,一通战马,向她二人飞奔袭来。混乱之中,她与董壑不约而同地拾起地上的残剑自卫。董壑一边抵挡一波又一波杀到近身之敌,一边护着她缓缓后退,直到退到崖边,退无可退。
      敌军犹自策马冲锋,向她二人袭来。战马嘶鸣,铁蹄朝她正面而来。
      火光中,沈默仗剑飞马,搭箭挽弓,一箭射在马脖子上,鲜血迸溅。那马儿吃痛,扬蹄嘶鸣,电光火石,董壑飞身将她扑倒,有马蹄溅起的尘土泥沙落在她面上。
      那战马倒在一边,她将护在她身上的董壑撑起,失态大骂道:“你不要命了?!这可是冲锋的战马!万夫莫敌!”
      此时,那北都风流第一的董郎君,一身月白袍衫,红白交错,尘土新泥,鲜血淋漓,屈膝坐在地上,冷冷道:“难为你还知道,这是战马!”
      她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自问,她与他的交情,远不到以命相救得程度。
      “阿瑟!”松明火把袅袅散着余烟,刀枪剑戟混乱杀成一片,她看见沈默已下马,朝她飞奔而来。
      此时,她再也听不见耳边的喧嚣,只看得见,章台月下,一身甲胄,隔着千万人,不顾一切朝她奔来的沈默。
      昔我往矣,金簪映月;
      今我来思,青簪落雪。
      火光映着月光,她衣裙散乱,发落垂肩,却幽幽站起身来,朝他宛然一笑:“不鸣,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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