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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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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岁以前,小单潆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老家的大山里。
那里有个美丽的名字,叫云水。
顾名思义,乃是距离云层最近的地方,自古又有溪流穿山而过,就简单地取名为云水,并一代一代沿用下来。
单潆出生的时候,云水县还是贫困县,尚未能全县通电。
而她家所在的白云村,更是县里最偏僻山村。
县里没钱修路,从村中到县城,还要靠双腿走上两个小时山路,才能走出来。
可以说,村子除了空气好,别的什么都没有,是真真正正的一穷二白。
单潆的父母都是村中普通的茶农。
全家依靠种茶采茶过活。
日子虽然紧紧巴巴,但在单潆仅存的记忆中,自己在童年时,其实没吃过多少苦。
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孩子,自是百般疼爱。
哪怕没电没网没手机没玩具没零食,每天却也欢欢喜喜地在山中玩耍。
爬树摘果,下水捞鱼,打鸟捉雀……等等。
总之,样样都能作为小孩的乐趣。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白云村的平静生活完全打破。
云水千百年来都未有过这样大规模的自然灾害。
偏偏叫单潆的父母赶上。
夫妻俩都是勤劳的性格,想着适逢采茶季,快点将茶叶采下来加工。
头茬新茶卖得好,赶在别家前面,就能多赚点钱,给即将上小学的小女儿买书包买文具,还要买几身新衣服。
故而,地震来临时,大部分茶农都在地势较为平缓的村子里休息。
只有寥寥数人还在茶山上劳作,恰好被快速滑坡滚落的山石砸中,连人带茶树一起压到山下。
山路崎岖难行,等县里的救援赶到,再把碎石搬开,底下的人早就没了气息。
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单潆就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彼时,她年纪尚小,只茫然无措地站在救援人群之外,手心和脸颊都脏兮兮的,指甲缝里还卡着斑斑点点的泥土,是先前跟着村民们挖土救人时弄进去的,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很快,村长看到了单潆。
小老头连忙走过来,把瘦瘦小小的小女孩抱到一边,捂住她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阿潆,别看。”
“……”
小单潆甚至没能明白村长爷爷的意思,只傻傻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眼前一片漆黑的虚无。
村长的手心里也有泥土的气味。
闻起来有点腥。
她就这么呆立着,听着四下间或响起的小声啜泣,一点点由远及近,向他们这里靠过来。
最终,小单潆什么都没看到。
也错过了与被抬走的父母遗体的最后一面。
地震发生后,为了防止传染病,所有遇难者的遗体必须要最快速度火化,不能再依循村里的习俗,留下停灵。
在村民怜悯的目光里,小单潆一点一点回过神来。
她没有爸爸妈妈了。
无论她如何哭闹、撒泼、哀求、祈祷,父母都不会再睁开眼,抱她哄她,笑着喊她的名字。
他们抛下她,变成了一摊灰,永远留在了山中。
在这么小的时候,单潆就明白了“命数”这两个字。
它冰冷残酷。
普通人根本无力去抵抗分毫。
……
白云村贫穷落后,几乎没有外来人,村中大部分人家沾亲带故,有点亲缘关系。
因而,小单潆失怙失恃后,就在村里吃起了百家饭。
村里人条件都不好,养不起她。
只能今天蹭这家,明天蹭那家,轮流给小孩一口饭吃。
她家的老房子被人占去,只留了个放杂物的小房间供她睡觉。
但也仅限于此。
单潆九月份就要开学上一年级,原先她父母已经给她去镇上的小学报了名,他们离世后,也没人再帮小孩操心这件事。
毕竟,当下,上学虽说不用花钱,但其他花销却避免不了。
比如在学校吃饭、买文具校服之类的,样样都得用钱。
谁能长久担得起这个责任呢?
村长找各家问了几次,包括和单潆家比较亲近的表叔表婶家,一直也没商量出眉目来。
没办法,他只能宽慰单潆:“阿潆以后就学采茶吧,好歹也是个手艺。”
“……”
单潆咬了咬唇,没说话。
她其实是想上学的。
可是,爸妈给她买的笔袋,都已经被表叔家的儿子抢走。他们说她是丧门星,讨债鬼,和她爸妈一样都是短命鬼,活不长,读书也没用,用不上这些东西。
现在村长爷爷也那么说……只能算了吧。
采茶也没什么不好。
虽然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但单潆还是一晚上没睡好,辗转反侧。
天将明时。
她从自己的小屋子里蹑手蹑脚地溜出去,独自跑进了山。
对白云村的孩子们来说,大山就是游乐园,他们从小到大都在山里玩。哪怕摸黑不打灯,好像也能顺顺利利地出入其中。
单潆想去山里看看自家的茶树。
可是,因为地震,茶树早就不在那边了。
像爸爸妈妈一样,都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能恹恹地调转方向,去捡野果。
每天去别人家蹭饭看脸色的日子难捱,小单潆深有体会,白天干脆靠野果充饥,只晚上受不了了再去吃饭。
但她也不敢多吃,怕人家不高兴,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扒一点白饭,菜都不敢夹。
到最后,没吃饱,还是得进山摘野果。
这样想想,她倒是恨不得早点开始学采茶,能靠采茶养活自己。
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单潆的口袋里已经装了十几个果子,满满当当。
她抬头望了望。
正值破晓。
村子里的鸡大约已经开始打鸣,各家各户也要起床准备早饭。
单潆不想回去,也无处可去。
想了想,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溜烟爬上去,借着茂密的树枝当床网,靠在树干上打起瞌睡。
这个动作不太安全,但单潆小时候经常这么上树休息,早就熟门熟路,哪怕睡着了也不会摔下来。
郁郁葱葱的树叶好像变成了保护伞。
让她觉得无比安全。
……
再睁开眼。
阳光从枝干缝隙里透下来,点点滴滴,亮闪闪的,像是洒下了一片金粉。
单潆忍不住伸手抓了抓。
抓到一团空气阳光。
她松开手,默默坐起身。
口袋中的果子因为这个动作滑落出去,刚刚好,砸到了经过树下的路人脑袋上。
“咚!”
一声轻响,底下那个人闷哼了一声。
单潆动作一顿,手忙脚乱地跳下树,叠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
陌生声音响起,截止了她喋喋不休的道歉。
说话的男生约莫十多岁模样,似乎正处于变声期,声音里不见孩童的清脆,也不够低沉,听起来有点沙哑,但也不刺耳难听。
单潆没见过这人,睁着眼,诧异地打量着对方。
从他漂亮的眼睛、紧紧抿着的嘴唇,一直看到他的白T、运动裤,还有比脸都干净的、一点没沾上尘土的白球鞋。
这个时候,单潆还没有关于名牌的概念。
但她能看得出来,面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孩子,并不是村里人,有着和这片山格格不入的气质。
她问:“你是谁?”
男生垂眸看她,语气很平静,“路过的。”
“……”
单潆怕这个外乡人迷路,主动提出带着他去了村长家。
此时,还有另一个高大陌生的成年男人坐在村长家里。
一样是穿得非常干净妥帖,模样英俊儒雅。
看起来和旁边这个小男生有点像。
到这会儿,小单潆才弄清楚这两人的来意。
他们是来捐助白云村的。
村长看到单潆,立马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同那个男人介绍:“这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小女孩,今年才6岁。她爸爸妈妈都在地震的时候过世了,现在村里也没人有条件收养她。小姑娘很可怜的,没办法去上学,以后……”
老村长停顿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
欲言又止中,有世俗的顾虑。
单潆在白云村里是属于很好看的小孩。
鹅蛋脸,樱桃唇,眼睛大而明亮。
在大人看来,这就是标准的美人胚子。
这样漂亮的小女孩,在这种落后贫穷的小地方,没了父母庇护,又不去上学,随着年岁增长,就会产生一些无法预知的危险和诱惑。
老村长当了白云村几十年的村长,是看着单潆父母长大的,知道他们夫妻俩都是老实踏实的好人,不愿意看到他们留下的孩子命运多舛。
现在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能帮,当然要帮一把。
这父子俩说来捐助,开着好车,进村还带着司机,一看就是城里的富贵人家。
从他们手指缝里流出来一点点,就够单潆平平安安地长大。
思及此,村长连忙拍拍单潆的肩膀,提醒她:“阿潆,快跟叔叔和哥哥问好,跟他们讲讲你的想法呀。你之前不是哭了很多次吗?让叔叔和哥哥帮帮你好不好?”
“……”
骗人。
她才没哭很多次。
小朋友的脑子里还没有世故的概念,人生第一次被要求剖开自己的伤口,弄到鲜血淋漓,以祈求旁人的同情怜悯。
这对刚刚建立起自尊心的年纪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单潆的脸涨得通红,低垂着头,手足无措地攥着衣摆,讷讷说不出话,“嗯……”
男人摆手制止了她,将那个男孩叫到自己面前,问他:“周燕北,你听到没有?”
“……”
“有什么想法吗?”
男生双手插兜,全程一言不发。
只默默注视着单潆,似乎在思索。
这会儿功夫,单潆在村长一下又一下拍肩提示中,总算憋出了蚊子叫似的第一句话:“……哥哥,求求你,我想上学。”
话音刚落。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飞走了一般。
刹那间,她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