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垠之塔》赶山客

4、弈神

　　人类灭亡后的第五千一百一十九个年头，在宇宙边缘漫游的RBK-1705矿星上，荒城废雪之间，有两行脚印，浅浅地拓过这陈旧的天地。

　　劳伦斯突然止步，暴躁的金马尾转过身，抽了抽鼻子，狐疑：“这里有酒味。”

　　他的神色警惕起来：此处是金多斯大雪山背阴，方寸外就是千寻峭壁，两人奔袭终夜，绕开巡山士兵直入无人区，这里怎么会有酒？

　　陆绛抽了抽鼻子，脸色也是一变，比起警惕……更多像是心虚。男人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摸出竹筒，对着山路上的虚空一拨一掀。

　　“咔哒”一声，竹筒上的纹路亮起，雪风之中，戏法一样拉出一片空间：和方才一样的山路，只是骤然多了数堆火光，数点营帐，围绕两根高不可仰的漆黑鳞纹石柱，平白多出十好几个人来！

　　其中一根石柱下，甚至还有块重达十几吨的原石吧台！

　　值夜的人见了陆绛，纷纷起来招呼，陆绛着急忙慌地伸出一根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神秘兮兮地顾盼一圈，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太君胡子：“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青冥呢？”

　　九天之上便如惊雷般炸响：“你还有脸回来？”

　　陆绛抱头鼠窜，输人又输阵：“劳伦斯，救命！”

　　小劳伦斯不明所以地抬头，只见天幕漆黑，星空璀璨，九万里寒风之中，有近乎透明的光影，在星群之间汇成一尊庞大而狞厉的鸟首，冷冷下阚，喙啄隐约如青铜质感。

　　马尾胖子倒吸一口冷气，如此原始的形象，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他爹教过的地球土话里的“北冥有鱼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青铜鸟嘴开门见山，一堆脏话：“……哈麻批，你前脚走，后脚那通讯石板就能闪成发廊旋转灯，你要死啊？老亚瑟满嘴火车皮，叫老子把吧台改改给你当棺材用得了，一群人起哄给你开席，把老子架出来吹一晚上冷风，你个***的连根手指都没断？”

　　“大佐教训得是！”陆绛唯唯诺诺，眼珠一转，开始祸水东引，“我这不是交了新朋友吗……”

　　他一指小劳伦斯：“合伙人！知名大星系有钱人！只要他加入‘刺青’，我们的日子那就大大滴好了！”

　　青铜鸟首居高临下地瞥了小劳伦斯一眼，眼神三分轻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

　　“拉倒吧，就他，卖屁股卖一百年我都回不了伙食费。”

　　小劳伦斯：……

　　值夜的人哄堂大笑，火塘之间一时流动着快活的空气。

　　“瞎说，‘刺青’是为那五斗米折腰的酒吧吗？”陆绛一拍石柱……然后拍到了鸟爪子上绑着的，散发着油腻腻的臭味的钱袋子。

　　他咳嗽一声，丝滑地转移了屁股，“……就算折，在您的英明领导下，那也是折得持家有方！……老亚瑟呢？我找他还有事，让让、让让哈……”

　　众目睽睽下夺路而逃。

　　青冥虎着脸，在心底骂了三年前的自己几千遍：色令智昏！色是刮骨钢刀！古往今来，被美色冲昏头脑的鸟哪一只有好下场！青冥啊青冥，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小劳伦斯跟在陆绛后面，然而没走几步，那死骗子人影都找不见了，胖子有些发蒙，伸出手，以为半空之中有什么不存在的屏障，但触手如穿过虚空，什么也没有。

　　还是一旁的人笑够了，把他拉回火堆坐下，又指指上头：“在这等着吧。这里的空间是上头那位操纵的，你朋友迷不了路。”

　　“操纵时空？”小劳伦斯一缩脖子，不做声了。

　　火堆旁，有人唱着地球的古话改编的民谣，语调晦涩，旋律飞扬，轻轻散入长夜的风雪。

　　“北海有鱼，三千岁一化鲲，九万年一化鹏；

　　鲲者，鳞断金玉，隔绝山海，对面不识；

　　鹏者，羽连天地，绵延古今，隔代回响；

　　是鸟也，居桑枝，鸣簌簌，其名青冥。”

　　--

　　山路两侧，雪沉松青。路尽头，白发老客栖于黑氅，手执金漆远镜，独眺远山。

　　……像是天葬台上，深雪枝头，苦寻一点鲜血的黑鹫。

　　听得身后来人，他头也不回：“如你所料，那艘船被火力压制没有多久，再度突破泊位，冲击‘塔’的防御力场，巡防队调集了近乎半城的驻兵支援，双方相持不下。”

　　老亚瑟说着，少见地有些犹疑：“我们这趟只出来十五人，要出手吗？”

　　“要。”陆绛凉凉接话，在老亚瑟身后一肩之地，负手而立，“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陆绛扬了扬头，天幕恰巧闪过惊电。

　　远方横冲直撞的幽灵船水下，又藏着多少双势力贪婪的眼睛？

　　惊电掠过雪山，天穹黯淡，连同那座矗立了数十年的塔，都像在缓慢地、一点点地崩塌。碎石如流沙一般从天幕泼洒，末世般的尘土披风一样掩盖了天空，在这片荒芜广袤的大地上，神明闭上双眼，只剩下冰冷的天地、倔强的生命……

　　前路要多少绞索，才能铺就这黑与红交织的棋局。

　　那一刻，他的心脏，在冷风中，跳动得如此清晰。他从未如此战栗地明白，自己生而属于这死亡的棋局，正如毒性最烈的海蛇，天然属于不见天日的汪洋。

　　陆绛颔首：“等。”

　　老亚瑟眯起眼，他面上的皱纹历经岁月，如刀劈斧凿般深峻。

　　老者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一向明码标价。”

　　陆绛：“嗯？”

　　“我这身四肢。”白发酒客动了动自己的手臂，“算算这几年来我给你提供的信息，差不多还清了。”

　　“但今天你把我们叫走后，‘刺青’原址就被□□命中。”

　　“你救我们一命的代价……是什么？”

　　陆绛骤然抬眼，菲薄而艳丽的眼眸刺过老亚瑟的面庞，弯作凛冽月光。

　　“怎么，怕你付不起？”

　　他们交谈的时分，山麓已经传来了异样的响动，原先前赴后继，钢铁洪流一般扑向那艘幽灵船的巡防机械犬，此刻像是受到了什么干扰，骤然调转方向，向他们这里冲了过来！

　　--

　　“……所以说。”小劳伦斯绘声绘色地向火堆众人描述陆绛胸口的倒计时，“就剩一天了，你们得赶紧想办法搭上我老爹那艘船，跑路。”

　　黎明前夕，万籁无声，青冥巨大的羽翼垂下来，遮蔽了他们。而离他们的篝火一箭之地，成千上万条鬣犬正冲进风雪，在青石山路上，夺命般地奔跑。

　　犬群内正在拉开差距。

　　最慢的几只，慢慢被幽灵船追上，砰地一下，原地散了一蓬雪，什么都没了。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小劳伦斯。他在的地势高，一转头，就能看见逼近的幽灵船甲板。

　　此刻，古老的甲板上汇聚起不少被剥皮的犬只，一身机械的关节嵌着翻涌的血肉，裸露在外，地上还拖着肚肠和腑脏。

　　小劳伦斯没看一会便如临大敌：他发现，这些犬的数量在增长！

　　有犬只试图往外冲，不出意外从船上坠下，摔成一团血泥……而即刻间，船上又出现了两堆一模一样的血肉，这不过这一次，一堆的上半身有着正常的毛皮，另一堆则是下半身，而他们的另一半，就像从内到外翻转了一百八十度一样，裸露着内脏和肌肉！

　　这些不成形的血肉随着鬣犬越过边界的次数，指数级递增，很快，船的甲板就像爬满了蛆一样，到处挤满了皮肉斑驳的、血色的狗。

　　这下火堆旁的人都炸了，不少人条件反射般摸出藏在靴子或斗篷下的弩箭和猎枪，严阵以待。

　　“青冥，我们能换个地方吗。”有人开始向高空询问。

　　青冥垂下头，她说的话，遥远地像是一句穿越风雪、随时都会飘散的呼喊：“不建议。经测量，移动空间的扭度……是一个分数维的二重微分，很可能存在含有复数维的通解……”

　　“说人话。”

　　“船只所在的时空正在动态扩张，我们贸然撤离，很可能直接撞入扩张时空，和那些鬣犬短兵相接。”

　　“随着鬣犬往前移动，避开船只。”陆绛的声音传过来，他和老亚瑟一前一后从树木的阴影中走出来。

　　--

　　“埃德加。”陆绛笔直地看向小劳伦斯：“上你父亲那艘船，一天开足马力，能跑多远？”

　　小劳伦斯想了想：“一到一点五个AU吧。至少冲出金多斯的大气层，远离人类武器所能达到的最高射程是可以的。”（AU，天文单位，地球到太阳的平均距离，值约为1.496x10^8千米）

　　“按你说的两倍算，三个AU。如果金多斯所在的星球被压缩成黑洞，你认为这个距离足够你逃离吗？”

　　劳伦斯一愣，天文学男大生觉得自己的专业受到了质疑，张口就来，“最小的黑洞都需要几倍于古太阳的质量，金多斯就那么点，怎么可能自然坍缩？就算强行压了，那黑洞还没原子大，生成的瞬间就蒸发了，能有什么影响？”

　　陆绛随手一指那些被吞噬的猎犬，眼神似笑非笑：“你现在还觉得，金多斯的质量是恒定的吗？”

　　？

　　劳伦斯的脑门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想了想，摸出陆绛随手抛给他的竹筒，开始皱着眉头，看上头那些密密麻麻的讯息：金多斯三十年来两度颠倒的地磁场、近十年越来越不正常的气候变化、温带寒带动植物群的转移、越来越频繁的地质灾害……

　　竹筒上是老亚瑟这几年收集的数据，老人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沉吟不语。

　　劳伦斯慢慢地说：“我有一个猜想……如果幽灵船的空间边界不仅仅连接着金多斯，还连接着一个被撕裂的、现在还在不断增殖的，高维时空呢？”

　　他看了一眼陆绛的眼神，又飞快地打断：“但是这种空间的形成是有高额条件的，需要一种突破四大基本场的力，把两端的宇宙像麻花一样撵在一起……让高维时空的不稳定和可增殖性通过边界传递……”

　　小劳伦斯骤然像个皮球一样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这就说得通了，每经过边界一次，质量都会倍增，但是不同维时空的对接，使得倍增的质量并不能精确地维持原时空的结构！”

　　“嗯。”陆绛难得没有反驳他，只是垂下眼，“截止目前，我们只看见了这样一艘船。但你猜猜，在此刻的金多斯上，正在被复制出来、四处吞噬空间的幽灵船，到底有多少艘？”

　　“你发什么疯。”劳伦斯一惊，天文系男大生开始嘟嘟囔囔，“时空本身的复制……那是高维战争时期才会出来的东西，都战后多少年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还有这能力……”

　　他旋即想起什么，看了一眼陆绛胸口前的倒计时，瞪大了自己无知的双眼。

　　“你……”

　　--

　　就在这时候，青冥一声低呼，原本在船上乱蹿的犬群开始躁动，伴随天空愈加高昂的极光，有些面目全非的鬣犬疯了一样，对着高空纵身一扑，恶狠狠地撕咬向不存在的月亮！

　　一开始的尝试多数都扑了空，它们的血肉坠落在船底，再度轮回，但随着向上的撕咬越来越多，犬群开始形成了血肉的高塔，极少数的爬到塔巅的恶犬再度高跃，终于有血肉突破了船看似封闭的边界，一下撞在了青冥的翅膀上！

　　寒冷吹得翻涌的血肉转瞬成冰，鬣犬拼尽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张开獠牙，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青冥吃疼，一声悲鸣振翅，围绕着吧台的人群一阵动荡，就像在海上遭遇了十级风浪的小渔船般。

　　大多数人瞬间抱住了吧台或石柱，偏偏小劳伦斯是个脖子以下完全没用的废物，这下始料未及，一个转向，他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抛在了半空之中！

　　青冥的空间挪移瞬间失效，空中的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下方那些犬形血肉眼中，嗜血的，邪恶的光芒。

　　他坠向鬣犬群。

　　千钧一发之际，他听见耳后的风声，老亚瑟的机械义肢骤然暴伸，冷冰冰的机械爪贴着他的后脖子，将他从半空拖住，慢慢拉了上来。

　　陆绛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这艘船的空间已经容纳不了这么多物质，开始向外扩张了……”他一声呼哨，“是时候了。”

　　青冥拉高方向，甩开鬣犬，在空气中撤掉了所有的屏障。

　　青铜一样的光泽，数百米绵延不绝的羽翼，神秘的鸟首。

　　那艘船静止了一刹，随即，鬣犬们像是集体寻找到了目标一样躁动起来，血红的尸流拱动着幽灵船，硬生生地改变了方向，向着青冥扑了过来！

　　“跑。”陆绛低声嘱咐，“按原计划，暴雪很快就来，我们要赶在封山之前入塔。”

　　青冥一声长啸，带着吧台，风驰电掣般穿过空间，向高塔飞去！

　　身后，血红战船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穷追不舍。

　　“亚瑟，你刚问我代价。”陆绛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金多斯，跟我出海。”

　　“我在金多斯待了几十年。”老人皱起眉，面带抗拒，“这里是我的家。”

　　“也是我的家，那又怎么样？”陆绛缓缓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五千年前，如果人类有任何一丝微茫的机会，可以保住地球这个家……”

　　“谁会愿意在宇宙中朝不保夕地漂流？”

　　“你是说，金多斯会和古地球一样……”老亚瑟反应很快，骤然抬头，面带悚然，“那又是谁在设局？”

　　“……自以为是的神明，派来一艘太空的特洛伊木马。”

　　陆绛望向虚空，眼底是一团漆黑的火。

　　“‘他们’要吞噬金多斯……至于这颗星球上几十万人的喜悲生死，棋手何曾在意过一丝半毫？棋子要退要避，天地茫茫，无处可去……又关棋手什么事呢？”

　　老亚瑟骤然抬起眼，眼如利刃。

　　“退无可退，不如躬身入局。”

　　“正有此意。”陆绛望向远处，那座倒悬了三十年的高塔。

　　“我们要赶在这艘船彻底吞掉金多斯前，‘重启’那座塔。”

　　“那是我们真正杨帆宇宙所需要的船……或者说，船的舵盘。”

　　“我们都是凡人。”陆绛环顾四周，语气中有种漫不经心的，深渊般的吸引力，“但总有些什么，能让凡人也站上棋盘，与神相弈……”

　　“百局涂地，万刃加身，不改一腔怒火。”

　　“只求一百零一局，胜天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