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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潮湿回忆 ...

  •   许牧白是个挺健忘的人,他真正开始把江浔雨作为一个具象立体的名字刻进脑子里,还要追溯到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
      当时他们刚进青山,还只是穿蓝衬衫的年纪,没有和江浔雨分到同个宿舍,也不同班,几乎没有交集。
      许牧白是隐城许家的独子,祖父过世后,家中比父母说话更管用的就是他的姑母许青青——隐城社交场和商场上都得意非凡的这么一个人物,中年未嫁、膝下无子,外人都觉得她手段狠辣,但看上去很疼这个侄儿,总爱把许牧白带去各种宴会派对。
      许牧白的音乐和学习天赋从小就锋芒毕露,青山内外人尽皆知,大家都习惯性地对他礼貌客气,像走进一座璀璨明净的琉璃水晶宫那样不敢高声语。
      饭桌和校道上经常可以看见他独来独往的身影,和其他喜欢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的男孩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隐形的墙。
      东屏岛来的江浔雨在师长眼里过于淘气好动,却凭借着课业和球赛的实绩让人不得不纵着他调皮。每逢江明波生日宴,江浔雨都会在假条上龙飞凤舞地写四个大字:老子生日,主任偶尔会用红笔把“老子”圈起来,但还是只能叹着气写“批准”。
      他学生当中一呼百应、兄弟成群,但只有篮球队的陈景驰和林升是他自幼形影不离的朋友。两人爱跟着他混的理由都比较粗糙朴实:球打得好,作业还总是借我抄。
      事实上,许牧白在开学典礼上和江浔雨打了照面后就渐渐忘了这人,直到那个雨夜。

      那天,计划中练琴的时间结束了,外面却下起暴雨。
      校园广播里反复插播着气象快讯:“我市于17时将防台风应急响应提升至三级,请各位师生切勿……”
      还未入夜,天色已经无比昏暗,校道上的路灯自动亮起来,清晰地照亮如柱的暴雨,哗哗啦啦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钢琴键盘上纷飞的手指逐渐敲出不耐烦的节奏来……
      许牧白的琴房在艺术中心的一楼,右墙是整面落地窗,相当于是一扇可以打开的玻璃门,旁边的球场和远处山峦的景色都一览无余。他心不在焉地抬眼看玻璃门外,却瞧见远处有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举着黑色的大伞,踩着水花迎风跑着。
      户外篮球场的地面还算平整,但不是完全没有瑕疵。统共也就那么几个积了水的坑,那个人居然运气差到一个都没躲开,一踩一个准。于是还没跑出半个球场,他的裤管就湿了大半。
      “有这么背的运气,也是一种能耐。”许牧白心里暗想。他觉得那个人穿梭在雨里的样子很有意思,看得出了神,琴键上的手指也不由得被他踩水的节奏给带偏了……
      “大晚上的,这么大雨,他到底想去哪儿?”许牧白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却万万没料到那人会最终跑到自己的玻璃门前,“砰砰砰”地使劲敲玻璃。
      被雨淋湿的衬衫勾勒出少年身上青涩的沟壑,但他捶门的力度是仿佛下一秒就能把玻璃打碎,许牧白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拉门。
      “怎么这么晚还在?没带伞?”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和自己很熟,许牧白却完全想不起他的名字,即便如此他还是礼貌地答:“嗯,忘了带。”
      浑身是水的少年也不进来,只站在屋檐下,像落水狗一样甩了甩一头卷毛上的水珠,然后不由分说地关了伞,往琴房里一扔,冷冷地说道:“给你的。”
      “啊?”许牧白愣在原地,那人却一头扎进暴雨里跑远了。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又迅猛,许牧白只是觉得他有点眼熟,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那个风风火火的背影就消失在了篮球场尽头。
      许牧白纳闷地从地上拾起那把挂满水珠的黑伞,伞柄上还带着前主人掌心的温热。

      江浔雨回到宿舍,把湿透了的衣服往洗衣机一丢,甩了甩头发上的水。
      一旁的舍友目瞪口呆:“你咋又湿成这样?下海游泳去了?”
      “把速写本和画具落在画室了,刚才跑去拿。”江浔雨从口袋里掏出湿淋淋的本子,宣示着此行的主要目的——这个借口应该够冠冕堂皇了吧,他胸有成竹地想。
      “呃……所以你之前冒雨跑回宿舍,拿了伞立刻跑回去画室拿本子,结果现在本子是拿回来了,拿出去的伞不见了?”舍友纳闷地看了一眼宿舍玄关处空空的伞箱,想确认一下自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脑子没进水的人。
      “嗯……借人用了。”江浔雨挠头搪塞。
      “你又没有两把伞,你有什么资格借人?不会是被高年级的学长抢了吧?”舍友有些担忧。
      “谁敢抢我的伞,是我自愿借的。”江浔雨信誓旦旦。
      “干嘛?这么乐于助人,在为社团招新赛积德啊?”舍友撇嘴揶揄。
      江浔雨哼了一声:“去看了几场学长的比赛,就这种水平的校队我选不上才有鬼了,用得着积德吗!主要是我看那人不常运动,没受过什么风吹雨打,也许淋个雨就会感冒,感冒了就会发烧,发烧了就会死掉。”
      “哇,你干嘛诅咒人家?好恶毒。”
      “你管我……”江浔雨没好气地抓起电吹风,直到一头湿漉漉的乱发重新变得像晒得蓬松的野草。
      第二天,琴房玻璃门外出现了一纸告示,贴在正对篮球场的方向,陆续有好奇的男孩驻足阅读。
      告示大概是A4纸大小,左边彩印着那把黑伞,右边列着几行字,外加一串手机号码。
      傍晚,篮球队的一群人勾肩搭背地打闹着经过,陈景驰好奇地凑上前,口中高喊:“诶!来看看这个!”
      林升闻声第一个挤上去,念道:“伞主请联系我?什么玩意儿。”
      “联系人,许牧白?是许牧白哦!”旁边的人小声嘀咕。
      “哦!这像不像那个?钢琴王子寻找丢伞的灰姑娘之类的。”陈景驰怪声怪气地开着玩笑:“还留了电话号码哦。”
      “要不我们直接打过去,假装是丢伞的,就说……”林升狡黠地盘算着。
      “打什么打,是作业太少了吗……还不快走!”江浔雨催促着,一手烦躁地推着林升的背,一手抓着陈景驰的领子把他往后一甩,吼道:“别看了,快饿死了……”
      许牧白盖上琴谱,看见人群中蹙着眉头的江浔雨,站起身来想开门搭话,却被江浔雨焦急的眼神制止了,只好装作是起身舒展筋骨,站在玻璃门边伸了个懒腰。
      门外,江浔雨猛地在草丛里蹲下来,一顿假动作,闷头喊道:“那个……我鞋带掉了!你们先走,我一会儿追上来。”
      等兄弟们走远了,他才站起身,一把撕掉了告示,揉成一团放进裤袋里,对着琴房里的许牧白用手臂打了个大大的叉,懊恼地比着口型,隔着玻璃门无声大吼:“别还我了!”
      许牧白绝对不是想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类型,只是讨厌和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挂上丝丝缕缕的关联,总觉得后患无穷。
      按他的经验,受之无由的恩惠就像“把柄”,总是为了安插一把尖利的刀头在上面,凑成一副完整的匕首,最后再出其不意地捅到你头破血流。从小到大,有太多的人先是借着对他好,转而变为对许家有所图谋的利用。他也服了那些人的忍耐力,能真诚地对他假笑那么久。一开始,他还总是不设防地信了他们的好,但随着失望的次数多起来,他就暗暗发誓,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意外收了把伞之后,许牧白便忍不住留意起伞的主人,想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他注意到,伞主喜欢打篮球,经常在艺术中心前面的这片篮球场活动。那人喜欢把矿泉水瓶放在从琴房往外数的第三棵大树下,习惯把水瓶周身的条状标撕下一半、内折成一个角当做记号,还总喜欢作死地跳起来抓篮框。和他亲近的朋友很多,就连在食堂吃饭,周边的兄弟也总是三五成群,喜欢喊他“雨哥”。
      通常只听这个称呼,不认识的人一定会以为他们喊的是“宇哥”,但许牧白莫名觉得他名字里的一定是下雨的“雨”,也许是因为此前见识过他在暴雨中踩水坑,一踩一个准的本事。
      直到学部门口的篮球队社招新公示里看到“江浔雨”三个字时,贵人多忘事的许牧白才想起这人就是开学典礼那个人,终于把他彻彻底底地想起并牢牢记住。

      许牧白当时还不知道的是,江浔雨打小就有个爱当观众的爱好。
      小时候,江浔雨跟着林映雪一块儿上钢琴课,但他却像熟读武学秘籍却不从不亲自上阵的王语嫣。他爱读乐谱也爱听姐姐弹琴,兴之所至也会抚两下琴键,但就更乐意站在一旁翻乐谱,反复动手练是绝对不肯的。
      “你怎么总光看不练。”林映雪一开始还说他两句。
      年幼的江浔雨振振有词地反驳:“我就喜欢欣赏。大家都去弹琴了,谁来当观众?谁来鼓掌呢?再说了,弹琴和鼓掌,也没那么大差别,都是手疼的活儿。”
      “哪来的歪理?”
      “我的梦想,就是当全世界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家……的观众。”江浔雨张开双臂宣告。
      “胸无大志……”林映雪翻了个白眼。
      “想在平庸的人群里认出伟大的钢琴家也是很难的好不好……”
      江浔雨曾因为要练球而偶然路过清晨的青山琴房,听到里面的琴声却久久挪不动步子。
      江家的收藏馆里有一台奇特钢琴,是黑白颠倒的——通常是白琴键的部分刷的是黑色的漆,黑键的位置则变成白色,据说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增强皮肤和琴键的颜色对比,方便黑键衬托出弹琴者手指的白皙,也更方便观众欣赏手指的动作。江浔雨以前一直觉得这样的设计毫无意义、哗众取宠,直到那天第一次亲眼看许牧白弹琴。
      第一缕日光跨越山海和校园低矮的围墙,暖着琴房少年冰凉光洁的侧颈,直到净透白皙的脸上不再带着夜的微凉。这个时辰,琴房的光影很有意思,让座椅上的人仿佛同时披着夜色和晨曦,同时受到阿波罗和孔苏的庇佑。
      江浔雨立定在墙根,手中的球不知何时滚远了。
      那张漂亮得滞人呼吸的脸,即便只是仰头喝水,江浔雨都会不敢盯着,抑制不住地要心慌;但他弹起琴来,江浔雨又会几乎忘记这个人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要路过这里。
      当磅礴的琴音在有力手指下乖驯地淌出,江浔雨贪婪地捕捉着他手指的每一次抚按变幻,觉得自己变成了被琴键搅起的灰尘,在阳光里欢喜地跳动。
      江浔雨不敢鼓掌惊扰,只是偶尔伸手去摸投射在墙角的阳光,觉得自己的手很暖和,仿佛那些光是先照在了许牧白的琴房,然后又带着许牧白的体温,照在了自己手心。
      可那时许牧白只不过刚刚记住他的名字。

      不过,刚分进同个宿舍那年,许牧白立刻就体会到了“因果报应”这四个字的内涵,而江浔雨则很快意识到了“坠落神坛”这四个字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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