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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湖心亭心脏骤停 ...

  •   “爸,这几个你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他们是我的几个新朋友,都是一起来看王母的。”陈景驰欢快地介绍道,蹦蹦跳跳地在父亲和一排少年之间互通着姓名。
      陈景驰的父亲叫陈鹏亮,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微胖男人,看上去精神头很足,也许还真是天天雷打不动吃补品吃出来的。
      陈鹏亮喜欢家里四处散落着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因为他极度害怕死亡和衰老。营养师为了赚他兜里的钱还得去翻读《周易参同契》,把那营养配方包装成长生不老丹给陈鹏亮服用。
      也得亏他找的是有正经执照的营养师,要是碰上唬人的假道士,陈鹏亮恐怕真要活不过此刻满地乱爬的王母了。

      天光渐暗,王母寿宴厅里的水晶吊灯亮了起来,来往宾客驻足在墙壁前细细地看,因为四周的墙面上都嵌着大大小小的龟壳,经过特殊的处理,表面像上了层明釉一样油光水滑,都用刻花镶石的金色画框仔仔细细地裱装着,暖光的射灯往上一照,更是光彩非凡,就是壳上的纹理看久了仿佛催眠似的,让人有些眩晕。
      陈家祖祖辈辈都爱饲养长命的乌龟,“王母娘娘”这个称呼据说也传了几代龟了,只要叫同样的名字,反正大家伙儿长得也大差不差的,壳下的软躯灰飞烟灭了一具又一具,名字一样就仿佛在永远长生不老。陈鹏亮喜欢如此,甚至差点在陈景驰出生时给他起名叫陈朋量,这样就和自己名字的读音一样,仿佛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可惜被太太破口大骂疯魔,说他要是敢这么起名,以后就改口叫他死王八,陈鹏亮只得悻悻作罢。

      陆天喜在镜岛时看到来往的青山学生,偶尔会有种看万花筒的迷离扭曲感,仿佛那个世界里有着不一样的色彩搭配和运行规则,琉璃幻彩的却看不真切,但通常那只是一晃而过的念头,海风一吹就散了。但今天陈家的场面才真正让他觉得滑稽又魔幻:那只名叫王母娘娘的乌龟缓缓爬行在柔软富丽的织锦地毯上,看不见自己壳上垒着货真价实的金砖金珠;隐城有名的书法大师现场在红纸上挥墨写下“西望瑶池,紫气东来”,众人纷纷喝彩;一支民乐队在前庭里孜孜不倦地奏唱着,迎送往来的宾客;花园里搭了个戏台,说是晚些时候要演《王母寿》。

      林升侧头看陆天喜困惑的表情,笑道:“太闹腾了是不是?走,我带你去安静的地方待着。”说完便引他绕去后院。
      今夜无星无月,云层厚密,细雨霏霏,池底亮着月白色光辉的夜灯,针尖大小的雨点落在池底,漾起百岁老人皮肤皱褶般的微波。
      两人穿过曲折的石桥便来到一处大圆湖心亭。
      这个亭子在夏天时是通透的,凉风不断,但在这个深秋的雨夜里,亭柱之间都及时地摆进了几扇古雅的木屏风,挡去了外面的斜风细雨。
      亭里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花地毯,方形的地毯上却又摆了个圆形的大木桌子,上面坠下长而厚实的棉料刺绣桌布,盖住了桌腿。桌旁的几张椅子略显凌乱,像是刚有人离席而去。
      正中央那盘成熟扁圆的蟠桃层层垒垒,像一座暗粉色的山,林升伸手去够,却发现大圆桌子的边缘太宽了,费老大劲才能勉强碰到,笑着抱怨道:“这叫什么设计,谁拿得着?不让人吃,真要回头献给王母了?”
      “你跟王母抢什么?你好像那个……去偷人家桃子的弼马温。”陆天喜坐在椅子上歪头嘲他,手懒懒地撑在桌面上,任由成熟的蜜桃香气钻进鼻息里。
      林升立刻摇头道:“都说六千年的桃子吃了长生不老;九千年的吃了要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我的天,吓死人了,我才不要当那老不死的。”
      “为什么?人人都想长生不老,你不想?”陆天喜问道。
      林升用着齐天大圣的身法,翻身往桌上一坐,面朝着陆天喜,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之前不想,现在有点想了,这几天是越来越想了……”
      陆天喜轻笑了两声,偏过头噙住了他嘴边的这句胡话,让它的余音终结在自己的唇间。
      林升没想到他这么愿意细细咀嚼自己说的话,心下欢喜万分,就像拎小孩子一样猛地把他抱上桌台来,又不小心撞翻了果盘。
      粉色的小山塌了,可两人毫不在乎,任由那千年万年的芬芳寿命瞬间四散奔逃,掉下桌面,滴溜溜滚去不同的角落……其中一颗走散的桃子从桌布下滚进桌底,被江浔雨眼疾手快地看见,一伸手,牢牢握在掌心。手指因为紧张而下意识地用力,捏碎了毛茸茸的薄皮,黏腻的香桃汁水染上指尖,但他顾不得许多,丢下那颗桃便急急捂住了许牧白的耳朵,不想让他听见桌上人离经叛道的胡闹声。
      桌底的两人之所以会落得这样的窘迫处境还要追溯到十分钟前:当时,江浔雨远远看到是林升和陆天喜,便玩心大发,扬起桌布,拉着许牧白躲进桌底,准备找准时机突然吓唬两人。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林升这家伙一进亭子就要扯那外人听不得的胡话。江浔雨在桌下讪讪地守株待兔了半天,却完全没有找到能露面的时机,最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有些狼狈又有些卑劣的模样。
      许牧白被那双温热的手轻轻捂着耳朵,脸颊也变得滚烫起来。桌上人的低语仿佛是从水底传来的,梦境魔音般的听不太真切。
      和戚啸云令人窒息的攻击不同,江浔雨趴在身上时像一只打盹的狮子,让许牧白很想要揪一揪他凌乱的头发,好奇他会不会突然醒过来咬人一口。此刻,许牧白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无字宣纸,就像刚刚宴会厅里那个书法大师用的那张红纸一样,一定得用那个白玉狮子镇纸稳稳地压着,才不会飘走。

      桌底香甜的黑暗中,江浔雨艰难地忍耐着,在心里暗骂林升真是个心口如一、言出必行的浪荡混蛋,可自己一低头,感觉到了许牧白温热轻软的气息,心慌难抑,才突然意识到:哦,我有什么资格骂林升,明明我自己更该骂,因为我才是个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混账东西。
      这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江浔雨这么纠结着,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指尖无声地去摸许牧白的下唇,很轻,像触摸透明精细的蝉翼一样小心,然后低下头凑近他的耳边,用额头抵着他跳动的太阳穴,轻轻问了一句很久之前就想问的话。
      许牧白沉默着不回答,江浔雨在黑暗中度秒如年,直到觉着后脑勺的发梢被那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揪住了。
      许牧白在黑暗中微微仰起头,沿着他颌颈的滚烫峦线找到他的嘴唇,江浔雨心脏骤停。
      黑暗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变得更黑,却又在下一秒变成烟花漫天。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变成了空空的山谷,不然许牧白说的那声“好”怎么会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身体里。
      过去三年加上一次好心人附赠的生日愿望终于还是没有浪费,他的生命突然有了全新的意义,以后的所有生日都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甚至,下一秒就死掉好像也死而无憾,只是那声“好”他会舍不得,他还想再听一百遍。
      天降的礼物砸在身上,像一场芬芳的大雨,让江浔雨懵了又疯,疯了又懵。
      他生疏地尝着梦境照进现实的滋味,却无师自通地取悦着他想要取悦的人。像初生的雏鹰被踢出巢穴,大风在耳边呼呼刮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有翅膀的,于是用力振翅,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竟驾驭着风。
      江浔雨不知道林升和陆天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今夜的雨是何时停的,他都不在乎了。走出湖心亭时,他看见云都散去,几颗星辰镶在湿润的深蓝色天幕上,映在池底的华灯和星辉夹道潋滟着。
      江浔雨恋爱了。
      宴会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家都跑去前庭看戏了,王母爬回了她的彩色玻璃砖水池里缓缓踱着步,江浔雨突然觉得王母是一只万里挑一的好王八,宴会厅的灯看起来也很亮堂,陈景驰家真是个好地方。
      厅堂一角的钢琴盖开着,上面摆着翻开的曲谱,许牧白走到琴边就顺理成章地坐下了,纳闷地问:“陈景驰也弹琴吗?”
      江浔雨笑道:“怎么可能,你也看看这是什么谱子,四手联弹的《梦幻曲》,只能是他家那俩双胞胎用的,听说好像是在准备什么幼儿园的文艺汇演。两个小孩倒是都乖巧文静,反正比陈景驰可爱多了。还好年纪小睡得早,要不然他妈妈一定缠着你在这儿做课外辅导。哦对!他们家有意思的事还不少,这两个弹琴的弟弟叫陈景名、陈景商。然后据说他爸妈这几年看了各种中医西医、求神拜佛,今年家里总算添了个小女儿,前阵子刚摆了满月酒,比陈景驰成年礼的阵仗还大。你猜他这个妹妹叫什么。”
      “嗯……你既然让我猜,呃,那不会叫陈景标吧,就真驰名商标了呗。”许牧白笑叹。
      “真聪明,不愧是我的……”江浔雨还没说完就被许牧白急急捂住了嘴。
      “你太大声了。”许牧白红着脸低语。
      “这儿又没人,王母又听不懂。”江浔雨笑着解释,顺从地压低了声音,却顺势吻了他送上唇边的温热掌心。
      “别,这屋谁都能进来……”许牧白讨着饶,轻轻抽回手,整了整衣摆,低声道:“不理你了,我……我练琴。”
      “那我也弹。”江浔雨说着靠得更紧了些。
      “你也弹?真新鲜。”
      “怎么样,没见过吧?你不想听吗?”江浔雨反问。
      “我想听。”
      “想听是吧?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弹了,你一会儿要是听不下去想反悔,可拦不住我了。”
      “你用琴1的谱,我陪你一起。”许牧白笑道。
      江浔雨认真读了几眼谱,长舒了一口气道:“还好是这个,要是换了难的,你就别想和我四手联弹了,因为你至少要用一只手捂住你的耳朵。”
      叮咚的琴音缓缓地从指尖下流淌而出,许牧白发现江浔雨远比他自嘲的要来得轻车驾熟。
      两人刚开始还认真地磨合了一会儿,王母在池里伸着脖子听,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很快就从琴键边的嬉笑争抢一直闹到脚踏板的堵截纠缠。江浔雨把一串串即兴的音符甩到许牧白怀里,又用胡闹的变奏招惹他,于是许牧白也不想认真了,他不想辜负江浔雨的热闹,开始任由自己陪着他瞎玩,心狂琴乱之间,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
      “牧白?”
      嬉戏声戛然而止,许牧白应声回头,抓扣着江浔雨的手指立刻像触电似的放开了。
      “金老师。”许牧白恭敬应答,匆忙起身,挡在江浔雨身前。
      金东岩已有半百的年纪,在隐城的大教堂里任职,和隐城的家族都很熟识,尤其是许家,许牧白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受洗也是他主持的。他业务也包括熟练地穿梭在各种宴会和社交场合,巧妙地谈起最新的慈善项目,说些体贴宽仁的好听话,游刃有余地说服像张媛儿、陈鹏亮这样家里有余米可分的人。
      今日他穿了一身略显陈旧褪色的灰绿色薄西装,紫蓝色绸领带系得端正,手里拿着红酒杯,杯空酒尽,杯壁上留着几道暗紫色的干印痕。嘴唇被葡萄酒染成暗红色,微微张开着,像是随时准备好高谈阔论的样子。
      “不去看戏?外面热闹着呢。”他微笑问道。
      “哦,这就去。”许牧白淡淡地答,回头向江浔雨使了眼色,江浔雨便向金东岩点点头,从厅堂先行离去。
      金东岩眯起微醺的双眼看许牧白,眼角的纹路像饺子褶一样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举起了空杯,像是想从空杯里再抿出一口酒,并没意识到自己枯叶般的嘴唇只蹭掉了杯缘的一点酸涩空气。
      “父母都好?”金东岩问。
      “嗯。”许牧白点头答。
      “他们最近事多,你别再让他们操心。”
      “嗯。”
      “你好久没来了,下周日来吗?”
      “我留校,功课多。”许牧白垂下头答,躲开他刺探的视线。
      金东岩盯着他领口上的银链子,慢悠悠地笑道:“没关系,不来也没事。就是好久没跟你坐下聊聊了,小时候你还可爱听我讲故事了,我也爱给你讲,常常一讲就是一个钟头。哎,你都不记得了,就连硫磺火怎么烧毁索多玛城的,你大概也忘了。”
      许牧白觉得脖子上的链子突然变得火烧一样烫,又像勒住咽喉的绳索,掐得他说不出话来。
      金东岩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轻巧地说道:“快去看戏吧,都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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