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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乍见之欢 ...

  •   多年前的青山开学典礼上,江浔雨第一次见到许牧白。那是一个暖热的晴天,空气里干燥花叶的气味盖过了山风送来的沿海水汽。
      江浔雨在看见许牧白的那刹那想到了家里拍卖行的那件天青釉瓷瓶:端正地放在防弹玻璃柜里,瓶身白料雅润,肌骨滑腻朗润,带着“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惊艳,却裹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因为是自家拍卖行,江浔雨偶尔会跟着父亲去仓库看看有什么宝贝。
      那日当他在瓷瓶旁驻足许久,突然坚定认真地说:“我想看看,想拿在手里仔细看看。”然后眨巴着眼睛看向当值的主管小哥哥。
      小哥哥为难地看着那张热切的脸,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心惊胆寒地叮嘱:“好好好,可别摔了。切记,你拿的不是什么百年瓷瓶,而是哥哥的饭碗”。
      “要真磕碰了,哥哥就只管说是我逼你拿的。”
      江浔雨用指腹滑过瓶身,感受古瓷的丰腴柔腻和指尖的细汗奇妙地相融。
      “这么喜欢?”主管小哥也没料到他能把玩得这样入迷,捏了一把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每个动作。
      “嗯,喜欢。”
      “好了好了,差不多了,这可不是普通玩具。”
      “我不喜欢普通玩具。”江浔雨用指甲盖轻弹瓶口,在听尽最后一丝回音后便将瓷瓶完璧归赵。

      青山的新生入学典礼照惯例在那座古老的大礼堂举办。
      主厅在一条深长的拱顶廊道尽头。江浔雨左顾右盼地穿过廊道,廊顶的一排排弧形石梁像肋骨般齐整弓耸,男孩们零落的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砸出回音,让身在其中的他觉得愈发渺小,像是正在穿过一只巨大恐龙的中空骨架。
      天顶高耸的礼堂大厅看上去肃穆非常,阳光从横贯整面墙的落地窗中倾泻而入,为湖蓝色的暗花地毯绣上一层柔暖的金色茸毛。
      江浔雨和其他制服笔挺的少年一道在礼堂里乖巧地列队立着。
      那天,他们都只是青山的孩子,穿着雾蓝色的衬衫,把领带系得端正,因为新学年的开始而隐隐激动,还没有意识到,这世间最不劳而获的事情便是长大。

      升旗仪式前,教导主任照例穿梭在学生间检查仪容。
      主任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男人,铜铃眼、鹰钩鼻,总穿中山领的改良黑西装,却爱在胸前的口袋里点缀一块西式的花帕子。
      他双颊瘦削、目光凌厉,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教导主任没有实际的教职,只主管德育和礼仪,坚持让学生都尊称他“先生”,要求大家凡是在青山的校园里回答他的话,都一定要用“报告先生”开头。
      他像巡逻的豺狼一样踱到许牧白身边时,猛地停下了脚步。和许牧白站在同一排的所有男孩都紧张得呼吸一滞,有的孩子忍不住低头检查自己的领带,生怕哪里不够规整,只有许牧白神色如常。
      但主任眼里,许牧白显然是一排人里最扎眼的那个:微卷的碎发松散地垂在颊侧,看起来像橱窗穿戴整洁的洋娃娃。发丝虽乖巧柔顺,却长得盖住了耳朵。看得出来,这孩子是敷衍地梳理过头了,但也只能勉强算是乱中有序,长度远远超出了主任可以接受的范围。
      主任的眉头微微一皱,厉声说道,“头发太长了!小小年纪,跟谁学这种不正经的发型!”
      许牧白却坦荡地抬眼直视着主任的怒瞪,一本正经地应声作答:“报告先生,李斯特。”
      男孩的模样清秀出挑,声音自信笃定,对面的学长们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轻笑,就好像看到一个漂亮的骑士毫不畏惧地跳上了凶狠大豺狼的后背。他们其实想要拍掌欢呼叫好,但又怕那豺狼一转身把自己给吞掉。
      “什么?”主任呵斥道,他只想听乖顺的沉默,没料到这孩子还真敢扔回一个答案。
      许牧白却以为主任不确定他在说哪个李斯特,耐心地解释道:“报告先生,b小调奏鸣曲的李斯特。”那镇静自若的口吻在主任听来就是一计目无尊长的耳光,对面的学长们却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甚至有一两声真诚的喝彩。
      主任强压怒火,咬着后槽牙问:“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先生,许牧白。”他的名字是隐城大教堂的金牧师起的,愿他做那纯白无瑕、天主庇佑的羔羊。
      主任自然不是只凭着坏脾气坐上主任的位置,他记忆力惊人,对每个学生的家庭资料研究得滚瓜烂熟,不会漏掉任何要紧的名字。
      他暗自思量男孩的家庭背景:哦,许牧白,许家独生子。许家是隐城本地的元老级家族,父亲许文是青山校董会的。许家的男孩们祖祖辈辈都读青山,家族基金会长期资助学校建设,尤其是学校的图书馆和艺术博物馆;他妈妈还是有名的钢琴家张媛儿,也许这孩子真的并非有意顶撞……啧,念着几代人的情分,随便骂两句算了,省得节外生枝。
      一番严谨的衡量利弊后,主任从鼻孔里低沉地哼了一声,发出熄火引擎一样憋屈的响动,背着手慢步踱开了。但他再抬眼,又看到第二排的队伍里生出一团凌乱如狮毛的脑袋,将熄的火立马重新燃起,大声吼道:“后面那个!你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许牧白的头发的凌乱程度不过像是优雅的钢琴家晃着脑袋弹完几个fff加重音,江浔雨的一头毛躁卷发则像是摇滚乐手在电吉他上弹点弦《卡农》,或是敲了一晚上暴力架子鼓。
      “嗯?他说谁呢?”江浔雨纳闷地问,转头四下张望,没读懂身边男孩拼命冲他使什么眼色。
      “看什么看!就是你!”主任边吼边踱步走近,把他一把揪出。
      “哦!报告先生……”江浔雨心虚地顿了顿,看着许牧白的后脑勺灵机一动,又试探着说:“那我学的是……那个……贝多芬?行不行?”
      对面认真看戏的学长们都忍不住哄笑起来,暗暗感叹这一届青山新生可真是人才辈出,之前的许牧白看着像个精致清秀的橱窗手办,漂亮非凡,一脸傲气,开口却真挚执拗;而眼前的这个男孩看着像个热血沸腾的角斗士,桀骜叛逆,一脸赤诚,却嘴贫淘气。
      “你叫什么名字!”主任呵斥道。
      “报告先生,江浔雨。”他的名字是东屏岛的老道人指点的,来给江家女主人主持葬礼时顺便给那克死了母亲的婴孩算了一卦,说他五行缺水。
      主任寻思着:江河集团早年在东屏岛搞远洋物流起家,干实业的,江家的青山人满打满算只数得出两代,包括江浔雨和他爸江明波。江明波是江河集团现在的董事长,英年丧妻后竟然就没有再娶。好在江明波没甘心只做东屏岛的工厂主。前些年买下了隐城的一家大型传媒公司后,才算真正积累起本地人脉,然后也靠着拍卖行这种能快速混入本地家族圈的业务走走社交捷径。总的来说,顶多算个从外岛混进来的后起之秀。
      主任眼里,青山的铜臭味是分雅俗的,父辈的财富再多,也只不过是青山的敲门砖。他自诩读书人和君子,瞧不上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念的是祖祖代代那源远流长的情分。
      细细掂量后,他也不愿再多忍这样的公开挑衅,冲江浔雨大声吼道:“你给我去旗杆底下站着!”
      “啊?为什么?我头发自然卷……从小就这样,没办法,风一吹就乱了……”江浔雨有些委屈地嘟囔着。
      虽然江浔雨的东屏岛口音已经很淡了,几乎只是舌尖音清浑上的细微特异,但依旧听起来比隐城人说话温和轻软许多。男孩懊丧地垂脑袋,像一只初次战败的幼狮,身后的老师看着有些心疼,忍不住走上前,想开口劝两句,主任却不给机会地继续厉声呵斥道:“江浔雨!你刚才没说,报告!”
      “报告先生,我是天生……”
      “我不管你谁生的,不要再狡辩了!”
      “凭什么就让我站,刚刚他李斯特都不用……”江浔雨小声嘀咕,不情愿地挪步。
      路过身边嬉笑的人群时,江浔雨看到前排的许牧白好奇地回了头,用眼神找到自己,有些歉疚地耸耸肩。
      “真不公平。”江浔雨嘟囔着,狠狠地瞪了回去。

      日头暖烈刺眼,但许牧白似乎有张目对日的本领,眉眼在强光中依然舒展,长而明晰的睫羽到了眼尾愈发像雀尾开屏一样垂散。金色的日光给头顶那几撮迎风而起的碎发染上了柔暖的浅棕色。
      江浔雨怒气不减地盯着他,却因为他头顶的碎发而分心地联想到毛茸茸的鹿角。
      江浔雨曾亲手摸过细软的上等鹿茸——有人给江明波送过一箱。那人登门来访时,随手把西服夹克挂在门边,江浔雨瞥见他内衬上别着一个紫绿双色、弓箭图样的独特徽章。江浔雨还记得他说,上好鹿茸必须是雄性梅花鹿头上刚刚长出来蜡质幼角,不能等到长大骨化了。
      佣人们最终只取了鹿茸顶部做切片,下面带血的部分据说是次等品,要弃之不用,但那些沾着血色的圆形切口却让江浔雨印象很深。

      伴随着缓缓上升的青山校旗,管乐队奏响了青山校歌,学生们在指挥下齐整地歌唱:
      ……
      书山路上的旅人,
      知识海中的渡客,
      勇气为帆,结伴远航
      播种理想,收获辉煌
      青山之上,桃李芬芳
      ……
      江浔雨站在迎风飘扬的雾蓝色校旗下,背对着日光,独自一人面向着礼堂中乌压压的所有师生,有种俯视全局的抽离感。
      看了一会儿,江浔雨在心底承认:许牧白确实长得好看,放在一群人里看就尤为明显,也许主任就是因为这个才宽待了他吧。
      他看着升旗广场上所有人的头以几乎同样的速度缓缓后仰,目光跟随着上升的旗帜一点点向上爬,像上了发条的木偶。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哼,青山真是无趣的地方。
      整齐划一的人群中,只有许牧白鹤立鸡群地没有看校旗,莫名其妙地与他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四目相对。他心里又嘀咕:这人怎么回事,真没礼貌。

      “看什么看!”江浔雨用尽全力狰狞着五官,比着口型无声地吼许牧白,却没意识到自己看上去可能只不过像《狮子王》里张牙舞爪的小辛巴。
      许牧白果然被他逗笑了,雀尾一样的眼睫轻轻弯起,明艳温良,与面无表情时判若二人。
      他的笑当即给江浔雨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仿佛看到拍卖行里那只高价古瓷瓶里装满了咕嘟咕嘟冒泡的冰可乐。
      江浔雨皱眉心想:“这人笑点真奇怪,我是在吼他又不是讲了什么笑话……难道我长得很好笑吗?还是他在嘲笑我?他敢!要不是他想出李斯特这种天坑理由,我也不会这么丢脸的站在这里吧。”
      江浔雨刚开始是有点生气的,但许牧白的笑让他不由自主地分了神:嗯……天好热,想喝冰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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