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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从一件湿T恤开始 ...

  •   江明波平时不太允许自己动“上阁楼看看”的念头,但总有那么几天,他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人,一不小心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在通往阁楼的橡木台阶上了。

      他打开阁楼里的木箱子,熟练地输入了四个数字。
      江明波是对江浔雨撒谎了,但如果这里面是他一个人的秘密,那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别人发现。但这里装的东西,也属于另一个人——林深卿,DEEP,9330,他在十七岁那年遇见的天才鼓手少年……
      9330是一个只有江明波知道的代号,起因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嗯……听起来像个杀手的专属代号,别人都不知道。打个比方,你可以在不加密的无线电里说:喂!9330,现在就去杀掉那个边抽烟边喝长岛冰茶的男人,我就立刻喂他一颗子弹;再打个比方,假设你现在站在你要表演的舞台上,拉琴前对着下面所有的观众喊一声:9330我爱你,也不要紧,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在说什么。”林深卿对初次见面的江明波说这句话时,戏谑又轻巧地笑着,睫羽分明的眼睛里像有一池甘甜的井水,让人看着看着便觉得口干舌燥、心渴难耐。
      那天江明波只不过是路过而已,最后却连怎么跌进这口井里的都想不起来。

      那天,江明波本来和另外两个西洋乐社团的同学要在东屏岛中心城区的一间小剧场做三重奏汇报表演。
      大家的父母接了邀请函都说要来现场观看,他们都有些紧张,所以早早地就到了。
      但那条街突然响起了火灾演习警报。
      东屏岛历史上曾经出过一次严重而惨烈的火灾,大火连烧三天三夜,烙印在每个东屏岛人的记忆里,代代相传。从那之后,岛上的街道便有时不时的防火演习。
      广播里会反复播放:这是一场演习,但东屏岛无人敢怠慢,脚下的步子急促而虔诚,仿佛防火演习是和大年夜海神祭礼同等地位的仪式——只要心诚地做了,就会永世平安的。
      东屏岛就是这样一个坚信心诚则灵的地方,似乎所有的平静日常和海誓山盟都能被热血和诚心所保佑。

      当时,街上的所有商家都有条不紊地疏散着建筑里的人群,本来空旷的街角绿底和街边停车场上瞬间挤满了疏散出来的宾客和工作人员。
      江明波小心地背着自己的大提琴,被裹挟的人群带到了公园凉亭前的空地上,等待商家宣布返回的通知。
      百无聊赖之际,身后传来一阵明快疯狂的鼓点,穿破人群的喧闹击中了他的耳膜。
      虽然在回头之前,他就已经喜欢上了打出这些神奇鼓点的双手,但在回头之后还是瞬间失神——闭眼低颌的年轻鼓手,微微卷翘的长发懒散地藏住了一半的耳朵,压下了嘴角意犹未尽的玩笑后,立刻进入了唯我独尊的鼓点世界:鼓声利落急促,带着生来就为大杀四方的自然自发和凶狠强硬;力量却精准到手腕和指节,绝妙的控制力里带着处心积虑的细腻处理。
      他在扬起鼓棒的间隙随意地抬头扫了眼前方,江明波站在他的正前方,离得不算近。
      虽然江明波知道那头漂亮的猎豹只是不经意地看了看草原上此刻所有竖起耳朵、屏息细听的羚羊,但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忍不住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即将被咬破喉咙、留出鲜血的猎物。
      人群雀跃地尖叫着。
      在激烈的鼓点中,白色的无袖T恤被汗水浸透,勒紧白皙脖颈的黑色皮革细带却看不出湿透的痕迹。鼓手尽兴地用浅木色鼓棒狠狠地抽打了一遍所有鼓的皮肤,然后在观众的热情呼号中开心地笑了。
      江明波深受震撼: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鼓手就这样坐在东屏岛的古朴凉亭里,带着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笑容,眼神里散发着野蔷薇的香气,每个击鼓的动作都毫不避讳地宣誓着堪比亚历山大大帝统领三陆帝国的强势。
      穿过凉亭的风亲吻着少年鼓手湿透的发丝,江明波仿佛也能在那阵风中感受到鼓面此刻的炽热滚烫。
      这场突如其来的即兴Solo结束后,宣布火灾演习结束的广播很快也响了。
      鼓手背过身脱了潮湿的T恤,随手扔在凉亭的柱子旁,从箱子里拿了件新的换上。
      人群渐散的凉亭恢复了空寂平静的常态,江明波上前拾起T恤,看到被风吹得冰凉的薄透棉布里透着四个手写涂鸦体的数字:9330,像是沾着什么油漆自己写上去的。
      他匆忙回头,用眼神寻找衣服的主人,却看到鼓手和乐队朋友一行人转身走进了街角的酒吧。

      十七岁的江明波跟着父母出入过各种豪华会所的酒廊、高级酒店、私厨酒窖,自以为对任何侍酒藏酿的成人场所并不陌生,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踏入过这样的地方:门内的灯光是深蓝与暗粉交叠的霓虹,一条深长的阶梯又弯又黑,像是直通地府。
      距离学校的演奏会还有些时候,江明波因为演出而穿了里外三层的正式黑西装,站在这段深长阶梯的顶部犹豫不决……手中握着的潮湿T恤和他手心因为紧张而起的热汗奇妙地相融。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背着自己的大提琴,猫着腰走下了深长的阶梯。
      好在,阶梯的尽头竟是个宽敞热闹的地方:黑色的大理石吧台后,调酒师娴熟地上下晃动着手臂,身后的大柜子是惊人的整面墙宽高,里头装满了大大小小明亮缤纷的酒瓶,在冷黄色的幽光下闪动着迷人的水影。
      酒吧里的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各自围坐着,带着夜幕初临时该有的清醒,亲密而礼貌地低声交谈。
      鼓手和他的朋友们在墙角的小舞台上忙碌地排布着乐器和音响。
      他身材高挑,年纪看起来却比另外几人更小一些,面无表情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无比沉寂而冷俊,仿佛想要把自己压进屋里最黑的那片阴影里,躲离所有人的视线。
      可事实上,只要是此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不管是一个人来的、还是结伴而行,目光都一定在那张难以忽视的脸上停留过片刻,然后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礼貌地移开,但又忍不住用各种理由游离地一次次扫过。

      年轻的酒保Vince正在做一杯莓果特调鸡尾酒,他假装无比专注地侍弄着自己手边的食材和佳酿,余光却详细记录着那对嘴唇的轮廓:上沿被饱满的唇珠微微压坠着,像挂着秋日莓果的嫩枝。
      很快,他就可以像往常一样,在乐队休息的间隙免费为他调一杯酒,所以此刻他正在努力思考老酒保没有传授过的调酒技巧:要用哪种熟成的红色莓果,才能将他的唇瓣浸染成更浪荡的颜色。
      这对二十五岁的Vince而言很重要,因为他需要在接下来长达八小时黑暗苦闷工作时光里,在脑海里一次次反复播放这对嘴唇微张的影像,夹杂一些浸润津液的自私幻想,才能撑过又一天枯燥无趣的生活。

      江明波穿过密集的隐晦视线,走向那个被所有余光聚焦的鼓手,心里是慌的,但却带着莫名的坚决。
      “这个,好像是你的……”江明波的声音平稳克制,表情严肃认真得仿佛是捡到了失主的钱包,里面有一张价值千万的彩票,所以一定要在此刻郑重其事地宣布,再毕恭毕敬地交给失主。
      鼓手放下手中的东西,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看到那件衣服却立刻恍然,接着扬起嘴角,露出玩味的神色。
      他没有接过衣服,只是微笑着打量了一番江明波才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刚才在外面,碰巧看到你打鼓。”
      “怎么样?”鼓手还是没有取过他手中的衣服,只是歪着头问。
      “嗯,很厉害。”
      鼓手笑起来:“好敷衍。”
      “嗯,那段solo……我很喜欢。”江浔雨喜欢看他弯起眼睛的样子。
      “哦……只是喜欢那段solo吗。”鼓手接过半湿不干的T恤,又笑了:“你手好烫,都被你焐热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同时带着芳香和棘刺。
      江明波清了清嗓子,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问道:“衣服上的数字,是你自己画的?”
      “数字?”
      “9330。”江明波回答。
      “啊?”鼓手展开T恤看了看立即笑得直不起身来:“居然看成了9330,你可真行……”
      “不是吗?”
      “反了。”鼓手说完就把纯白轻薄的棉布里外翻了个面,甩到他眼前说道:“你再看看?”
      江明波接过翻过面的T恤细看,刚才觉得像是四位数字的涂鸦在颠倒了个面后,很明显是四个英文字母,于是一字一顿地念出:“D、E、E、P?”
      “嗯哼。乐队的人要我想英文名,就随便想的,是不是很傻?对了,我叫林深卿,深水区的深。”
      “原来是这样……”江明波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然后林深卿就露出了那个让他很久之后都忘不掉的笑容,说道:“不过9330我也不讨厌,毕竟听起来像个杀手的专属代号,别人都不知道。打个比方,你可以在不加密的无线电里说:喂!9330,现在就去杀掉那个边抽烟边喝长岛冰茶的男人,我就立刻喂他一颗子弹;再打个比方,假设你现在站在你要表演的舞台上,拉琴前对着下面所有的观众喊一声:9330我爱你,也不要紧,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要拉琴?”
      “因为这个……还有这个。”林深卿一边说,一边用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大提琴箱背带,又扯了扯他衬衫领口尽头的黑色领结。
      江明波顿时意识到闷在整套西服里的身体很热。
      “你们几点演出?”
      “八点。”江明波快速作答。
      “在哪儿?”
      “旁边的剧场。”
      “要门票?”
      “不用……学校的汇报演出而已。要是你想来,报我名字就能进来。”
      “你是青山的?怎么跑来岛上演出?”林深卿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问他的名字,让他有些失望。
      “学校和剧场有个合作项目。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是青山的,我又没穿校服?”
      “路过剧场时看到你们学校的演出告示牌了。”林深卿顿了顿,眼神在他身上快速滑了一遍,又开口:“再说,这副模样的高中生,东屏岛上可找不出来,看着就像青山的。”
      江明波皱了皱眉:“你呢?你在哪里上学?”
      “屏大,大二,你猜我学什么?”
      “猜不到。”
      “你根本没猜。”林深卿瞪了他一眼。
      “嗯……架子鼓?”
      “嘶,想得美……”
      “那猜不到了。”
      “给你个提示?”
      “好。”
      林深卿突然凑到他耳边,咬着耳朵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外语。
      他的声音像包着绸缎浸入泉水里的玉石,湿湿凉凉地探近了,气息却很滚烫。
      江明波一个单词都没听懂,却觉得自己刚听了一首语焉不详但惊心动魄的诗。
      一把不烈却难以扑灭的火从耳根开始隐隐地燃起,最后一直烧到腹底。
      “这下猜到了吧?”林深卿若无其事地问。
      “没有,但是好听。”
      林深卿仰头笑了,江明波不在乎他说的到底是哪里的语言,也不在乎他是什么专业的学生,只想知道他脖子上的黑色颈带是不是和自己手里的那件T恤一样半湿不干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林深卿身后的乐队朋友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他们是你同学?”江明波打量着其他几人,觉得他们似乎更年长一些。
      “嗯,学长。”林深卿回头应了他们一句,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笔,在那件被认成9330的T恤上写了一长串数字,又扔回给江明波,笑道:“记得发短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是有空就去看你演出。”
      江明波还没来得及回应,9330就转身走了,一路背对着自己挥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搅动着屋里幽暗的光影和粘稠的空气,不知道是完全不在乎他看没看见,还是拿定了他一定会目送自己远去。
      而江明波手里还躺着那件没还出去的、半湿不干的T恤,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压根就不是想去还这件T恤的。

      汇报演出很成功,江明波在演出开始时给他的手机号码发了短信,写了自己的名字,还加了一句话“我想跟你学打鼓”,但发的时候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架子鼓。
      也许地下酒吧信号不好,收不到短信……江明波走上舞台时还在想这件事。
      舞台上灯光很亮,根本看不清台下坐的是谁。
      计划中的校园汇演风平浪静地结束了,台下是热情鼓掌喝彩的老师和家长。
      观众席的灯亮了,江明波捧着不知道是谁送上台的花束,用眼神焦急地在台下的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忽然间,他听见了木头间相互敲击的声响从亮着绿光的逃生门下传来——林深卿高举着两根鼓棒热烈地敲击着,生怕他看不见似的,又努力蹦了两下,让逃生门标牌闪出的荧绿色光线短暂地照亮了那张漂亮的脸。
      江明波想找他说两句话,但爸妈和老师都已经走了过来,远远地就展露出满脸客气的笑容,像前奏一样宣示着大家即将展开一场漫长而礼貌的寒暄。
      待江明波好不容易再次抬眼时,那个令他望眼欲穿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翻出手机,上面有一条新消息:【打鼓不适合你,我们的贝斯手马上要毕业了,想试试吗?PS: 演出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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