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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真脏实犯 ...

  •   那周五之后,一整周过去了,江浔雨反复回想那天的情形,又旁侧敲击地和许牧白聊起赵宗清这个人,但许牧白似乎永远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这周五再看琴房,所有朝球场这面的琴房里,饮水机都不翼而飞,像是统一搬走了。
      教练埋怨道:“你看看,江浔雨,都是因为你,人家那个最大牌的钢琴老师不高兴了,和领导告了一状,我被人家灰头土脸骂了半小时不说,现在一楼饮水机全部得放到里面去。艺术部的人防咱们跟防贼似的。”
      江浔雨没争辩,依旧坐到了板凳上,提心吊胆地死盯着琴房,祈祷今天不会发生任何事。
      他看见,许牧白专注地弹着琴,赵宗清则像在领地巡视的豺狼一样贴着他兜圈子,手很快落在他的肩头,又渐渐移动到靠近脖颈的位置,手掌压在左肩领口流连,随着点头的节奏轻拍。
      一曲而终,赵宗清又紧贴着许牧白坐在了同一张钢琴椅上,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慷慨激昂地比划着什么,另一手游走在许牧白的大腿上打着拍子,壮硕的指关节反复地弯直着,像敲击琴键一般演示着。许牧白起先像被开水烫到似地本能躲闪了一下,之后却像掉进捕兽夹的野鹿一样僵着。
      赵宗清面不改色,许牧白的手指也依旧在键盘上纷飞,嘴唇偶尔开合着像在回应什么,但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琴谱,一次也没有迎面看向赵宗清。
      江浔雨咬紧后牙,不禁猛地抓起了脚边的球,用力砸向了琴房的玻璃门。
      球高飞弹起,发出“砰啪”的异响。
      “江浔雨!你又发什么疯!”教练大吼了一声。
      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兄弟们也突然都懵了,纷纷停下动作来看他。
      江浔雨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底的怒气,冷冷的解释:“我手痒,本来是瞄准那个空篮框的,没想到偏成这样。你们继续,我去捡。”
      “雨哥你别急,好好歇着,过两天就能上场了。”陈景驰劝道,还以为他冷板凳坐闷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就得养着,为了正式比赛。”林升也拍肩劝道。
      江浔雨点点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沉默地拍了拍林升的背,起身去捡球。

      琴房玻璃门很结实,球只是在上面留了个脏泥印就反弹到了门边的草丛里。
      但赵宗清还是被来球吓了一跳,打开玻璃门看见江浔雨就气不打一出来:“怎么又是你?球怎么敢往这里扔。”
      “没办法,我投不准。”江浔雨冷冷地答,抬眼对上许牧白的一脸错愕,才软下声说了句“打扰。”
      许牧白摇摇头,如释重负地从琴椅上站起身,有些僵硬地对赵宗清说:“我去下洗手间。”
      许牧白回来的时候,玻璃门已经关上了,但江浔雨却依然站在门边,拿着纸巾和水杯使劲擦着玻璃。
      “别管他,你弹你的,他说弄脏了,非要留在那擦玻璃,赶都赶不走。”赵宗清无奈地摇头叹道。
      在江浔雨的眼皮底下,赵宗清自然也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老老实实地上完了后半节便走人了。
      许牧白看那玻璃已经被擦得光净无比,估计连只苍蝇都停不住,缓缓走上前,推门问:“有那么脏吗?”
      江浔雨看赵走远了,闪身从门缝中挤进琴房,背手关紧了门,靠着冰凉的玻璃低声问:“不脏吗?”
      “你什么意思。”许牧白用力盯着他的眼睛答,语气不像疑问,不像在等待答案,更像在堵住他的嘴。
      “你知道我说什么。不脏吗?”江浔雨低声逼问。
      “我不知道。”许牧白的声音抗拒冷漠,却仍牢牢噙着他的目光,眼神像是在求他不要说下去。
      “你知道,而且你不能就这样算了。”
      “不用你管。”许牧白冷冷回答。
      “好,我不管。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嗯?”
      “什么都不做。”许牧白一字一顿地冷冷重复,睫羽微颤,抑在眼底的情绪突然变得明晰起来。
      “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
      “是你的事我才问的。”
      “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你自己有数?哦,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江浔雨故意这么激他,想听他的反驳,却等来了一句轻巧漠然的“算是吧”。
      江浔雨愣了一秒才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制服前领低吼:“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乐意,你管不着。”许牧白音量不大却字字清晰。
      “好……行……我当然管不着,你们玩儿得开心就好!”江浔雨大声说道。
      他在听见自己说完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但在后悔的那刹那就知道来不及了。
      “滚。”许牧白指着玻璃门低声说:“滚出我的琴房。”
      江浔雨立刻头也不回地转身,夺门而出。

      球队的人散了,教练罚他最后收球。
      江浔雨从盛满球的大箱里抓起一颗又一颗球,发狠地往篮板上砸,篮球向各个方向反弹着,噼里啪啦地砸回在他的脚边、身前、背后,暴躁地洒落一地,像一场橙色的巨型冰雹风暴。
      琴房里,柴可夫斯基的《二月狂欢节》居然听起来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午夜暴雨,强电和雷暴裹藏在欲盖弥彰的雨幕里,铺天盖地地砸落,但江浔雨听不见。
      玻璃门结结实实地隔离着两个人各自的风暴。
      但实际上,青山地区的这几日的天气都很好,风平浪静、日光倾城。高远的天幕上,滚烫的橙粉色晚霞暖着飞机犁过的云层,让秋日傍晚的凉风少了许多寒意。

      江浔雨力竭地投出最后一颗球,有些漏气的球体疲惫地砸在篮框上高高弹到了身后去,他却没听见这颗球在身后落地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沙沙的脚步声……
      “喂。”许牧白的声音在脚步声凝滞的那一刻响起。
      江浔雨在那一瞬间想过,这可能是自己因疲惫脱力而产生的幻听。迟钝地回过头,却看到许牧白真的站在空旷的球场上,身后是一半橙色一半紫色的漫天霞光。纤长的手指稳稳地托着那颗没有落地的球,在背光的阴影里成为了一个镶着金边的黑色剪影——无限接近着江浔雨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关于神明的幻想。
      背光的黑影里,江浔雨看不清他的脸,便下意识地在那个黑影上快速脑补了一遍所有自己印象里最喜欢的表情,因此在半秒内就没了所有脾气,只是觉得懊悔和心疼。
      “抱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江浔雨欲言又止,他本来想说“我只是太想帮你了”但又觉得那样会很虚伪和自以为是,于是讪讪咽下了后面的话,沉默地走上前,接过许牧白手里的球,往盛球的大箱子远远地投去,听它哐当落入箱底。
      “我试试。”许牧白俯身拾起另一颗脚边的球,学着他的样子瞄准了远处的箱子,连扬手的角度都模仿得别无二致,却只砸在箱子的边缘,“咚”地一声弹到了更远的地面上。
      “抱歉。”许牧白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过分地郑重其事,江浔雨觉得世界上可能还没有其他任何一颗球因为没有按照既定计划胡乱飞行就收到过这样认真的道歉。
      “没事,再试一次。”江浔雨熟练地捞起一颗球喂给他。
      接下来,空无一人的黄昏球场上便只有砰啪的球响和江浔雨的声音:
      “嗯……再来。”
      “再一次……”
      “哦!”
      “就差一点了!”
      “诶……”
      “可惜。”
      “好球!”

      几十颗篮球满当当地在大箱子里堆砌成一座暗橙色的小山,两人并肩坐在橙丘的“山脚”,披着初降的深蓝夜色。
      “我不想搞得大家都很麻烦,毕竟,他是我妈妈的恩师,一直和家里关系很好,也是每年很多赛事的评委。”许牧白停顿平复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开口:“总之,他一周只来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每周来青山,就只上你一个人的课吗?”
      “嗯……我知道的人里面只有我和章弘廷上他的课。弘廷爸妈都是乐团的,常年不在隐城,估计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上到赵宗清的课。”
      “那他没有说什么吗?”
      许牧白垂着头低声说:“我没有问。他的琴房在楼下,没有窗户。抱歉,我就算问了也没……”
      “不要道歉,你没有错。”江浔雨看着他的眼睛说。
      “因为他始终都在讲着专业的事,好像那全都是他教学的一部分,是真的为了让我更好地感觉到手指应该有的力度和控制,就像……”
      “像打球的假动作一样。”
      “假动作只是一时的障眼法,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破绽,反倒让人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许牧白低沉地解释。
      “错觉?当然不是!”
      “但他没有说过任何一句错误的话,只是自然而然地做着,仿佛天经地义,仿佛他的教学风格就是如此。虽然很不舒服,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要说出来立刻就觉得是小题大做,他的所有动作都很难用语言来描述……”
      “很难用语言描述……”江浔雨下意识重复了一句,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传媒公司谈并购,偶然听见有人在办公室里大吼实习生:“三千字废话不如一个字都没有的视频,都给我去蹲着,没蹲到就不要回来!”
      他又想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说道:“我想跟章弘廷聊聊,明天,在他琴房。”
      许牧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说:“我可以给你他的号码。”
      江浔雨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让赵宗清消失,但他不会知道这和你有任何关系,我发誓。”
      “……我不想闹大,会很麻烦。”
      “保证不会闹大,知情人之间就能解决。但证据是最重要的,具体的我会想办法,你就尽量忘记有这回事就好。赵宗清表面上还是个体面人,只要有证据,我再告诉他有公司的渠道能把它包装和传播成多恶劣的样子,他绝不会去冒身败名裂的风险。至于理由,很简单,别说你了,甚至跟章弘廷都没关系,就告诉他这是我的地盘,我们打球的就是容易口渴也容易上火,他叫人搬走饮水机我咽不下这口气,才非要找把柄让他滚。”
      “你何苦要做这些,跟你又没有关系。”许牧白低声问。
      “怎么又这么说话,行!那我的回答也是:不用你管、跟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要是随时改变主意,也不用再向我解释什么。”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能不能稍微对我有点信心?”江浔雨笑叹。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人的想法变来变去的也很正常。”许牧白习惯性地对一切不抱期待。
      “那还是不相信我。”
      “都说了不是。”
      “你就是!不然测试一下。”江浔雨转了转眼珠。
      “你先说,我考虑一下。”许牧白歪着头答,脸上恢复了日常玩笑时又皮又傲的神色,让江浔雨稍稍放了心。
      “不是有那个吗,信任背摔,小时候去野营总做的那个。”江浔雨笑道。
      “我才不要。那个得十个人接住一个人。你现在一个人就想接?”
      “不站那么高就行了,我不会让你摔的,你站这儿。”江浔雨指了指堆满篮球的箱子。
      “我摔倒是无所谓,我又不打比赛,你不是还有伤吗。”许牧白好心提醒,江浔雨却突然笑着反问:“哟,你怎么知道我有伤?我又没跟你说过。”
      “弹琴的时候看见你最近一直坐板凳,猜的。”
      “你不是都在专心练琴吗?原来也没有看起来这么专心嘛……”江浔雨调笑道。
      “但凡有点视力的都很难不注意吧!”许牧白急忙辩解。
      “是吗,可我走路什么明明都很正常……算了!既然你视力这么好,我们玩干脆那个吧:盲人指路。”江浔雨目光炯炯。
      “我当盲人吗?”许牧白犹疑地问。
      “当然,走路全得靠我指挥。”
      “从这里走到宿舍?”
      “那不行,太短了!接下来一周吧。”
      “一周太久了!而且路上人那么多。”
      “那七天。”江浔雨笑眯眯地商量。
      “不行,最多一天。”
      “太少了,五天。”
      “嗯……三天?”
      “好,就三天!”江浔雨立刻就脱了制服夹克,往他头上一盖,喊道:“盲人请起立!”
      许牧白的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安全的黑暗和温暖的气味里。
      “好好好,左拐,诶对!抬脚……”
      远处,陈景驰奔迎而来,远远地就兴奋地大喊:“雨哥!你们在干嘛!玩什么呢!”
      “啧,走开啦!你别挡道,给人让一下,人家看不到啊……”江浔雨一把拉走前面的障碍物。
      “盖头下是谁啊,雨哥?喂,你好!你是谁呀?说话呀?”陈景驰锲而不舍地问,在后面蹦蹦跳跳地兴奋追着。
      许牧白不想搭话,想着如果能找个地缝直接地遁回宿舍就好了。
      “嗯……人家不想告诉你。”
      “你够了,能不能安静点。”许牧白咬牙切齿。
      “……”
      “喂,你说话。喂!你不会先走了吧!喂!”
      “你不是叫我安静吗。”江浔雨无辜地开口。
      “你!”许牧白一时语塞。
      “哦哦哦,我懂了,要安静但又要安全,我有办法了!盲眼少侠不必多言。”江浔雨突然拿出他的武侠腔,让许牧白想起他前几日被教练罚去清扫篮球场外围的草丛。
      那天风很大,江浔雨就假装自己是个刚震飞一树叶子的武林高手,站在漫天飞舞的金色落叶里大喊:“看到没!这都是因为我的内力高强。”
      想到这里,许牧白忍不住在衣服的遮盖下轻笑。谁知笑音未落,他却觉得自己双脚猛地同时离开地面。
      他还来不及惊慌就稳当地落进了温热的臂膀间,感觉像躺在动作迅捷的狮子身上,耳侧带风,飞速地移动在丛林间。
      “怎样?快不快?厉不厉害?”江浔雨戏谑地声音响在耳畔。
      “你犯规!”许牧白揪住他的衬衫领口威胁,恨不得把拳头都攒碎,疯狂祈祷不要被路过的人看到。他祈祷时仍然下意识地去摸脖底的十字坠,总是忘记那日被江浔雨扯断链子之后自己已经把它放进了抽屉里。
      “啊,别动别动。真的,你再动我要摔了。”江浔雨一边求饶一边笑着耳语:“电梯现在很多人排队,我们还是走楼梯更快。”
      “别废话……快点上去。”许牧白低吼。江浔雨扯走制服外套时,走廊上的灯光刺眼得像正午的太阳,随着外套一起消失的还有内衬棉布上像阳光一样温暖的气味。
      许牧白有些晕乎乎地眨了眨眼,却听见江浔雨悠悠地道:“今晚热身,三天从明天才正式开始算……”
      “哪有这样的,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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