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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岁月歌 ...

  •   1937年的元旦,连卿是在温暖的壁炉旁度过的。

      弗里德里希的假期还未结束,余光瞥到他拿着本诗集走过来,原本窝在沙发里的连卿默默调整了姿势,往旁边挪出一个多人的位置。

      弗里德里希脚步顿了一下,也默默坐到沙发边缘,自觉在两人之间留出一段空隙。

      屋子里很安静,只偶尔有柴火因燃烧而发出的爆裂声响起。

      而不多时,弗里德里希却忽然有种手臂被触碰的感觉,他微微偏头,发现连卿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几乎整个人蜷在沙发中。她似乎对肩膀碰到了他的手臂无知无觉,仍然垂着目光,专心致志对付手上的东西。

      看到她手上贴着纸的实木板和铅笔,弗里德里希想起连卿说过她有一些打发时间的爱好。一定是因为她为了这个要“凝成实体”,他才能触碰到她。手臂被挤压的触感越发明显,但他没有动。他的目光从诗集中的文字挪到她纸上逐渐成形的图案上,心底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愉悦。

      连卿对身边人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正扒拉脑中关于手上图案的记忆,一边画,一边抿着嘴思考自己还能坚持画多久。

      实在不行就换个打发时间的方式吧,她想,反正余下的时光还很漫长。

      ***

      1938年的元旦,连卿和弗里德里希在书房呆了一整天。

      帮着连卿查找已经按她要求重新分门别类的资料,并和她一起整理写作思路和文章纲要,弗里德里希调侃连卿让自己体验了一把参谋军官的工作。

      书桌前的连卿忍不住放下钢笔笑起来:“那你能喊我‘将军’吗?”

      “谨遵您的命令,”弗里德里希也笑道,还立正碰了下鞋跟,“我的‘将军’。”

      没想到他真的会一本正经地回应,连卿反倒不好意思了,她移开视线,不禁用手背轻轻碰了下自己的脸颊。还好“幽灵”不会脸红,她想着,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情,又投入进历史的记录中。

      弗里德里希发觉她沉浸于写作,便没有再说话。他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就地站着读了起来。

      寒风刮着玻璃窗,天光却好,白亮亮地洒在两人身上。

      ***

      1939年的元旦,连卿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林海雪原”。

      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森林,是生长于江南的连卿从未在现实中看过的美景。灰色的天空飘着细雪,“幽灵”状态的她行过雪地,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弗里德里希轻轻握着连卿的手,觉得裹着白色带毛大披风的她真如同雪中的精灵,仿佛他一松手,她就将消失在雪原中。

      “雪泥鸿爪。”

      “什么?”

      “一个中国成语,”连卿抬头,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尽管已经跟着连卿学习了汉语,理解一首古诗对弗里德里希来说仍然存在难度,但他依旧从她的话中感到了一股含着无奈的哀愁,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然而连卿先转变了神色,朝他眨眨眼:“你看,我走过的地方只有极浅的脚印,像不像飞鸿踏雪?”

      “像。”他微笑起来,她却突然贴近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

      “弗里德里希……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对上你视线时,我想到的就是现在的场景……如同闯入凛冬风霜中覆雪的森林……”

      他心脏“砰砰”跳起来,表情却不变:“那现在呢?你再看着我时,还是当初的感受吗?”

      “不。”连卿道,“感觉更偏向一首词中的句子。”

      弗里德里希适当地露出疑问的神情。

      “‘拨雪寻春’。”

      ***

      1940年的元旦,连卿是一个人在房子里度过的。

      弗里德里希因为工作去了波兰,连卿则选择留下来,自战争开始,两人分别的时间越来越多。

      两年时间,已足够连卿写好想写内容的第一版。她把文稿推开,看了会弗里德里希新采买的法学书籍,又无聊地把书合起,趴在书桌上叹起气来。

      窗外时不时传来人们热闹的声音,更让她感到自己的孤独。连卿有那么一点想弗里德里希,但很快她就摇摇头,试图抹消这种想法。她不愿想起他,因为一想起他就会想起这时期如他一样在波兰的德军的作为——于是她就会感觉到自己的自私、无力与可耻。

      也许,连卿想,也许我应该跟他一起走,毕竟我没有那么信任他,也不想测试人性。

      而弗里德里希正在办公室里。天色渐晚,他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摊开一张新的白纸,纠结要不要给连卿写信。

      他当然知道这封信写了也没办法寄出去,没人会给自己的空屋子送信,可他又有些想念她。战争开始后,他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能抽空回去看看她——他知道连卿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排斥,但他们的立场决定了这种纠结的不可避免——而在新年第一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还是想和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在自己的想象中。

      弗里德里希提笔又放下,最终还是未曾落下一个字母。墨水在纸上勾勒出女性模糊的身形,未等细化又被揉成一团,在火焰中燃成了灰烬。

      ***

      1941年的元旦,弗里德里希带着连卿去了剧院看歌剧。

      这一年,纳/粹/德/国的势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剧院表演的又是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因此观众席上坐满了纳/粹高层和其家眷。

      弗里德里希特地选了两个边角的偏僻位置,不巧隔壁正是几位趁休假和女友约会的年轻士官。对方看到他时露出的那种学生逛街中遇见班主任的复杂表情让连卿乐个不停,直到歌剧开场还弯着眼睛。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场合。”回去的路上,弗里德里希还是忍不住询问,“小卿,你怎么会想来看歌剧?”

      “也许是……心血来潮?”连卿歪头思考着,“我之前不知在哪听到有人提起最近在演这个……我有点好奇‘女武神’的形象。”

      “为什么?”弗里德里希直觉问题的答案很关键。实际上,在他未暴露自己能够看到连卿时,曾听她提过一次720的结果,但他并不知道那次行动的名称。

      而连卿比了个“嘘”的手势,摇头晃脑拖长声音:“天机不可泄露。”

      他凝视她,她坚决地回视,两人僵持了一会,弗里德里希先移开目光:“想吃苹果派吗?”

      “等下,你话题转换跨度这么大?”

      “你并不愿意回答上一个问题。”

      连卿有点惊讶:“那你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这不像你啊。”

      “有是有,”弗里德里希似笑非笑,“但你确定要我对你用那些方法?”

      “……额,我们还是来谈谈苹果派吧。”

      ***

      1942年的元旦,弗里德里希和连卿在“狼穴”度过。

      连卿堪称兴奋地飘来荡去,恨不得围着每个人都绕上一圈,细细打量。

      “如果我能回去,我一定要尝试在社科杂志上发表研究二战时期德三历史的文章!”她趴在行军床上兴奋地揉捏枕头,“说不定这项副业会比我当律师的主业收入还高呢!”

      她口中的“回去”让弗里德里希恍惚了一下。他们“密不可分”地相处了太久,以至于他完全习惯了她的存在,也完全忘记了“幽灵”或许会有离开——甚至是消散的那一天。

      他不愿去想像这种可能。他相信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祝福,他绝不会让任何东西威胁到她,也绝不会松开她的手。

      “弗里德里希,你在想什么?”直到连卿飘过来戳他的肩膀,他才回神,听到她在他身边说话,“表情好像不太对的样子……你也在为行动计划紧张吗?”

      “是,我很紧张。”其实并不。弗里德里希想,真正让我忐忑担忧的对象,只是你。

      ***

      1943年的元旦,连卿让弗里德里希带着她跑遍了整个柏林的图书馆。

      “我上次这么努力还是当年大学写毕业论文的时候,”连卿皱着眉抱怨,迅速扫视过一排排法学书籍,“真想找几个精通英美法的教授问问……”

      她像想起了什么,又猛地抬头:“这次审判苏联也参与,那我最好再补充一些苏联法学理论相关的说理……啊啊啊我过来之前为什么没看过纽伦堡审判或东京审判的细节资料!”

      “事实上,我觉得足够了。”弗里德里希安抚性地轻拍连卿后背,拦下她试图揪头发的双手,“你辩护词的总内容已经完全超过了一般法学著作的体量。”

      “哦!你提醒我了!光是书本知识可不行,等回去我带你模拟一遍庭审各项环节。”

      “小卿,其实我们也有分配的律师可以咨询……”

      “你什么意思!”连卿以为弗里德里希话意有所指,气到扑过去狠掐他腰,“你觉得我法律素养低还是辩护水平差?!”

      “嘶,不!我只是不想你太劳累,你有纠结的问题可以让我去问。”

      “哼!”她松开手,眼中隐约燃烧的火苗消失,露出了“算你反应快”的表情。

      ***

      1944年的元旦,弗里德里希在监狱外给连卿盖房子。

      建小木屋而非搭帐篷是弗里德里希最后的倔强,实际上他根本不希望连卿跟着过来,监狱外围十米内没有房子,监狱内的条件也当然比不上家中。而他现在又完全可以通过知情人实现与她的信件沟通,她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孤独,实在没必要让她跟来受累。

      为此他在脑中找好了二十多个理由,还反复模拟了连卿可能的表现。

      然而连卿一向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听到弗里德里希的话也只是冷笑:“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留下还是跟着你从来只取决于我自己的选择——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可以阻止我啊?”

      弗里德里希乍然想起1936年春连卿第一次离开房屋的情景,久违地感觉到了茫然无措,好在理智还在,最后还是成功靠着感情牌否决了连卿“你依之前我在前线见到的营帐式样搭个小帐篷,我就铺干草睡”的提议。

      他熟练地垂下眼帘,放缓声音,显出一点委屈:“当初结婚的时候我发誓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结果结婚没两年却让你过得还不如战时在前线那会,我好没用——”

      “停停停你从哪学来的话术,有没有可能‘幽灵’没有生理活动而且只要有月光就可以获取能量,建屋子反而浪费……算了你愿意建就建吧……等等不要砖房!一年多你就出来了,屋子你难道打算就留在监狱旁边啊——”

      双方各退一步,最后成形的是一座小小的简单木屋,屋里只有被子枕头和两箱书。

      “可是有生活痕迹的空屋子真的很像某种恐怖故事的发生地欸。”连卿摇头叹息。

      ***

      1945年的元旦,连卿看着弗里德里希在工厂劳动。

      午饭是炖菜,连卿挤在弗里德里希旁边,侧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用餐。

      递过去的勺子被拒绝,弗里德里希更加疑惑:“小卿,怎么了,我脸上是沾了机器的油污吗?”

      “不,”她还是微笑,“我只是觉得好幸运。”

      “计划成功了,战争结束了,你还活着。”连卿的声音轻轻的,“是在工厂劳动而非冬日穿单衣挖煤运矿,吃拳头大的土豆而非土豆大的拳头……”

      “我很抱歉……”

      “嗯?”连卿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抱歉,“哦,我只是感慨,我既然选择你就代表我已经接受了你的过往。”

      她没说曾经自己内心的纠结,只道:“而且我知道你改造的很认真,你出来以后会做个好人的,对吧?”

      他认真承诺:“我会的。”

      ***

      1946年的元旦,弗里德里希独自在医院醒来。

      围在病床前的老朋友们和医生一起劝他。哪怕真不想活了,选择喝酒喝到胃穿孔休克的死法也实在过于痛苦。

      “弗里德里希,也许她只是回到她来的地方了。”

      这句话似乎让他生出了一点希望,他点点头,不再试图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心底认同了这个可能。

      他的朋友们有些悲哀地预感到,或许友谊的连接不久就会因死神锋利的镰刀断裂。

      ***

      二十一世纪连卿醒来那一年的元旦,她和弗里德里希一起看完了一整本侦探故事集。

      对连卿来说,在寒冷的冬天,躺在温暖的被窝中,背后靠着暖和的人肉靠枕,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听他念书,实在是太美好的事情。

      尤其是今天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就更适合窝在家里了。

      “那午饭怎么办?冰箱里没有新鲜蔬菜了。”

      “点外卖啊。”连卿理所当然地说,还拍了拍“靠枕”环着她的手臂,“咱俩都休息一下。”

      未等弗里德里希说话,连卿突然又转头与他对上视线:“对了,弗里德里希,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灵光一现?刚才问题自然而然的就从大脑里蹦出来了。”

      “有。”弗里德里希轻笑,等待着她进一步的提问。

      连卿却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才又仰头笑道:“好了,现在我也想好我的新年愿望了!”

      “不如我们就各自写在纸上,看看是否相同怎么样?”她产生了一个主意,掀开被子准备去拿纸笔,但刚打开一个被角就被冷气逼得退了回来,“……要不然还是用手机打字吧。”

      弗里德里希笑着递过连卿的手机。片刻后,两人惊奇地看着对方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句子,两种不同的语言诉说着同样的新年愿望:

      M?ge jedes Jahr von jetzt an, du und ich nie getrennt sein.

      愿此后岁岁年年,你我永不分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番外-岁月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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