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3、电脑

　　花桥将稿件送去负责校刊的老师办公室。
　　排版的周子文老师望着她交上来的白纸发愁。

　　“花老师，你家里还没有装电脑吗？”周子文问道。
　　“啊，是。”花桥点点头。

　　周子文“啧”了一声：“你这字是写得好，可我还是要一个字一个字打进电脑里啊。”
　　说着，他现场演示，打了几个字到屏幕上去：“你瞧瞧，你写纸上给我，我再打上去有多慢？”

　　花桥赔着笑脸，不好意思道：“给您添麻烦了。”
　　“唉，不是麻不麻烦的事，人家老师交上来的都是这个3.5软盘，我直接往电脑里一插一存就行，多方便你看。”
　　周子文将一个黑漆漆的小方块插进电脑，给花桥演示一番。
　　果真，一分钟不到，一篇文章就在电脑里了。

　　花桥不说话。

　　周子文劝道：“安校长年龄大了，退休了，跟时代脱轨是正常的，你年纪轻轻，多劝劝你妈，家里装一台电脑呗，或者你也是拿工资的人，索性自己买一台，我不信你们年轻老师还有不爱玩电脑的？”

　　爱玩，当然爱玩。
　　花桥最期盼的就是在学校机房里玩电脑，都不用什么纸牌扫雷游戏，光是打字她都能打一下午，那是她顶喜欢的消遣了。
　　听说外头的网吧里不光可以玩电脑，还可以上网，跟其他地方的人打字聊天……

　　可她不敢去网吧，安凤敏要知道了，天肯定都要塌。

　　花桥悻悻地走回办公室，坐着发了会儿呆，莫名其妙摸出手机给黎逢春发了条消息：

　　【小黎你好，我是花桥，请问你今天下午还在石滩吗？】

　　黎逢春卖完肉，刚收拾好垃圾，用水冲了两遍地，脱了罩衣正准备回家，看到花桥的短信，还以为她想买肉，于是回道：

　　【肉已经卖完了，明天可以帮你留一块。】

　　黎逢春手机虽破，但打字却很快。

　　【不是，是要给你书，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
　　花桥发着短信往办公室外走。

　　说实话，黎逢春以为对方就是客气一声，没想到还真的愿意给她送来，高兴之余还有点儿感动：
　　【你过来远吗？要不要我来找你拿？】

　　花桥推着自行车准备往校外书店走，看到消息，又停下来回了一条：
　　【那就体育场门前见吧。】

　　体育场是雁城政府修的，一个土操场，四百米的跑道，里面是足球场，没有草坪、没有线，只有两个没网的球门表示这里可以踢球。
　　操场周围有几个乒乓球案，几个篮球架，还有一排单双杠、平衡木之类的设施。

　　老年人一早一晚都喜欢在这里活动身体，附近的中小学生也常来这里踢球。

　　体育场门前有些小摊位，早上有人在这里卖菜，中午下午则有些小推车来卖炸串，算是雁城比较热闹的地方了。

　　花桥买好了书，拆掉包装扔进垃圾桶，将书放进车篮里，骑到了体育场门口。

　　黎逢春已经到了。

　　菜市场里穿着的那一身罩衣和胶鞋的的确确辱没了她的长相。
　　黎逢春长了张线条极干净的脸，一颦一笑之间，面部肌肉都朝着正确的方向走，一点都不添乱。
　　她一双眼又大又圆又黑白分明。盯住人的时候让人觉得认真极了，瞟走的时候又似乎带着点小小的狡黠。花桥囿在学校和家那一亩三分地里久了，总觉得周围所有人都被她看疲了，骤然见到这么活色生香的美人，忽然很想与她亲近。

　　黎逢春伸长胳膊给她招手。

　　“谢谢你跑一趟，谢谢。”黎逢春抓着花桥的手晃了好几下，随后又道：“洗了手的，洗干净了的。”
　　那双手干燥而硬，握上去感觉很扎实。

　　“没事，我也喜欢看这些书，可惜身边没有可以聊的人。”花桥将书递给黎逢春，看她没有东西装，又从包里掏出个塑料袋来给她装书。

　　她是喜欢看的，她什么书都喜欢看。
　　但却不是没人聊，而是她不想主动跟身边人聊。

　　一聊起来就有人问她小说的中心思想和表现手法，还有问她有没有写读后感的。
　　她是语文老师，看书就是爱好，只图一乐罢了，又不专门搞文学批评。整这么多有的没的负担，一年到头也不知能不能看完一本。

　　“哎呀，我爱看，咱俩可以聊！”黎逢春咧着嘴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老师，语文老师。”花桥回答。

　　“噢，很了不起啊，教书育人。”黎逢春点点头：“你跟学生讲这些吗？”
　　“不能讲，课时有限，书上的东西讲完再复习一遍就很不错了。课本之外的话，要讲也有很多名著，轮不到这些书的。”花桥笑道。

　　她停好自行车，跟黎逢春在体育场跑道上绕圈聊天。

　　黎逢春这样性格的人不难相处，二人从小说聊到雁城，又聊了许多生活中的琐事。

　　这样聊天没什么负担。
　　不用考虑非要谈出个什么结果，也不用提心吊胆怕哪句话不慎得罪了对方，二人圈子没什么交集，觉得身边什么人什么事不好，也能直接开口跟对方说出来。

　　聊到晚饭时分，她们才依依不舍地相互道别。

　　“花桥，周末来买肉啊，想要什么给我发短信，我给你留最好的。”黎逢春站在原地，挥手目送花桥骑车远去。

　　*
　　“我听刘主任说你下课就走了，学校里也没见你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安凤敏坐在桌边摘韭菜，头也不抬地问刚进门的花桥。
　　“哦，我去书店看教辅了，没注意时间。”花桥放下包，背对着安凤敏，面无表情地撒了个谎。

　　她从前是不敢在安凤敏面前撒谎的。
　　安凤敏教师出身，当了副校长还照旧代课，什么样的学生没有见过？什么样的谎言戳不穿？

　　花桥小时候有一次去同学家玩，回家晚了，撒谎说自己在学校里补作业，被安凤敏戳穿之后差点没被骂死，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今天是她很多年以来少有的几次在安凤敏面前撒谎。
　　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心很有些慌张，但在这慌张之余，居然还生出几分隐秘的开心来。

　　“哦。”安凤敏没怀疑，只是点点头：“来摘韭菜，晚上下点挂面吃。”
　　切碎的韭菜和切碎的牛肉炒一起，洒在酸汤挂面上当浇头，简单归简单，好吃也蛮好吃的。

　　花桥与黎逢春聊得很开心，这情绪又被带到了饭桌上，放松下来的她边吃边跟安凤敏聊天：“妈，我们班有个女生不得了，两个月进步了十三个名次，看来是开窍了。”
　　安凤敏点点头：“女生学习踏实认真，稍微一开窍名次就上来了，你要多注意盯着，别让再滑回去。”

　　“妈，听说三班跑了个男生，班主任和家长跑前跑后找，今天他们班早上的语文课还是我去上的。”花桥继续说道。
　　“唉。”安凤敏叹了口气。
　　这种事每一年每一届都会有，防都防不住。

　　只能期望那孩子平安回来，别出岔子让家长找事就行。

　　“妈……”
　　“妈……”

　　“你今天好像很高兴？”安凤敏抬起头，摘下蒙了层雾的眼镜，看向花桥。

　　花桥脸一红：“没有吧？就是今天学校里发生了很多事，回来跟你说。”

　　安凤敏收回了目光：“嗯，好好讲课，心思放在工作上是好事。”
　　“妈。”花桥放下饭碗，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咱家买个电脑吧？”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花桥最怕这个。

　　这种寂静一般是暴风雨的前兆。
　　暴风雨也不一定是疾风骤雨般的痛骂，冷暴力或者挖苦、冷嘲热讽，甚至上手打人，都是安凤敏的手段。

　　这些东西仿佛就刻在她的骨子里，使用起来十分丝滑，有种武林高手人剑合一的感觉。

　　“就是今天校刊排版的老师说的，说我写在纸上的文章交上去他不好录入，如果我用电脑打了，给他软盘就很快能弄好。”花桥抬起眼皮看了看安凤敏的脸色：“我又常常要给校刊供稿，所以……”
　　“行了。”安凤敏打断了花桥的话：“我知道了，周子文是吧，到时候我去找他。”

　　“妈，不是！”花桥很怕这个，十分悔恨地搁下碗帮周子文说话：“这也不怪人家周老师啊，人人都交纸上去的话，他不知道要打字打多久……”
　　“可他就是干这个的。”安凤敏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想把自己的工作转嫁到别人身上？这是偷懒，是不负责任！”

　　“可别人都……”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周子文也是周子文。”安凤敏一摆手：“行了，你不用再说了，明天我找他就是。”

　　花桥叹了口气，肩膀无力地塌了下来。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安凤敏已经退休一年了，但因为一直住在学校家属院的缘故，距离学校就是一步之遥，每每看到教职工有什么不恰当不妥帖的地方，都还要上去指指点点一番。
　　教职工们体谅她是退休老领导，给她个面子，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背地里没少说过她闲话，没想到她却越来越来劲了。

　　简直忘了退休副校长的退休两个字。

　　“吃完洗碗。”安凤敏将最后一口汤喝干净，转头将碗送进了厨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