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水无月

1、白玉笙箫

　　你相信命吗?
　　不,我不相信.
　　我是一只妖精,我的真身是一只雪貂,浑身银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皮毛是我的骄傲.然而,我是顽皮的,我在尘世之中固执地寻找我的快乐.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是谁,是谁在轻轻歌唱?是谁的声音让人充满幻想?
　　我悄悄地寻找着唱歌的精灵.

　　哟,小雪貂,你是来找我的吗?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脸.他伸手一抚.银白色,没有一丝杂质的雪貂,你太美了.他的眼温柔而清澈.很晚了,不回家吗?他微笑问我,我却沉默不语.呵,还在装啊?小雪貂,不现出你的人形吗?
　　果然……他不是一般的精灵,他的灵力居然可以感应到我的气息,可见他的灵力是很厉害的.无意间看到他腰间别着的白玉笙箫,才意识到他是风精灵.传说中,风精灵的乐声是风的节奏.今晚的风温柔而低沉,难怪他的歌声如此缥缈.
　　喂,小雪貂,你真的不现出人形吗?
　　我心生一计,跳入他怀中磨蹭.可是他的身体并不如他的笑容一样温暖,比我还要冰凉.
　　他说,痒.然后一笑.
　　正当他对我毫无防备之时,我磨蹭至他腰间,猛地叼起他的白玉笙箫,跳出一丈远.虽然我还只是只小雪貂,但我的速度却是我引以为荣的.

　　哎,那个还我!他的神情略显激动,伸手欲擒.我只一闪,钻入丛林.任凭风速有多快,也敌不过我雪浓儿.奔跑之后,听见他的呼喊,还我,还我……

　　突然呼喊声停止了,我口中叼着的白玉笙箫不知何时已去向不明,我迷惘地四处找寻,生怕弄丢了会害他受罪.白玉笙箫是风精灵的灵力所在,一旦遗失,风精灵便不能控制风向了,风精灵也不再是风精灵.抢他的来玩,纯粹是为了逗逗他,我从未想过要害他!
　　小雪貂……他已经追上来了,迫不及待地叫我.
　　我内疚地望着他,然后垂下头,因为我看见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他一定恨透了我.而他却微笑着蹲下,告诉我,没事.此刻,白玉笙箫从他怀中滑落,然后自动回到他的腰间.

　　小东西,风精灵的灵器会那么容易遗失吗?他的轻松和我的委屈是那么鲜明的对比,让我有被愚弄的感觉.也就是说,刚才他之所以一直追我,只是为了陪我玩玩而已.
　　我一怒之下化作人形.喂!你怎么可以耍我?乍眼望过,是他惊艳的表情,正如我见到他的时刻,温柔而恬静.心中一阵悸动,竟一时无法言语.他径直走来,说,我没有耍你.声音蛊惑而充满磁性.
　　耳边,是悠悠的风声……
　　是时候来点大风了.说罢,他取出白玉笙箫,奏出一段激昂的乐曲.顿时,林间一阵强风,树影摇摆叶片飞舞,我也几乎站不住脚,但他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长发随风飘起,如同满天的月华.
　　笙箫离口,风大依旧,睁大的是我的眼.他的脸越发贴近……

　　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过是那一瞬间.而那一瞬间,恰似几百年……

　　久久地,我的唇上仍留有他的余温.他早已离去,但无论天涯海角,我的唇上仍有着这深深绵绵的一吻;无论斗转星移,我的心里总是有着这拈花轻落的少年.预走还留,欲说还休.

　　待我回到雪貂国,一切风平浪静,我的行踪也无人过问.但那以后,我被派遣在宫殿中守护雪貂瑰宝,一百年内不能擅自离开.而我只能每一个有风的夜晚,坐在宫殿门口的大树下,遥遥地听着他歌唱.
　　一百年后,我自由了,我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再见他.可却得知风界变革,他被派遣去另一个遥远的国度,不知要去多久才能回来.
　　我苦笑自嘲,原来,是无缘.

　　每当蓝色的风在我的耳畔回响,我总是漫无止境地想起你的笑容.天空飘过斑斓的云彩,那耀眼远不如你给我的梦.

　　再见面,已是好几百年,当初的少年已是成熟的男子,唯一不变的,是他那清澈的眼.
　　喂,你还记得我吗?我以人形出现在他的面前,挑衅地望着他.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不语,忽然一个浅浅的笑,便诉尽几百年来的思念.
　　笙箫动,玉壶转,一曲<<诉衷肠>>.
　　东风起,烟花落,一脸泪汤汤.
　　那风声打动了你,不然你的乐声为何如此迷幻;那乐声打动了我,不然我的低吟为何成了啜泣.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声,耳得之而为声.
　　色,目遇之而成色.

　　跟我走好吗?他问.
　　嗯.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手中,我早已沦陷,如果在他和雪貂国之间只存一者,我宁愿选择背叛.其实,我早已决定如此.
　　前路在何处?我不知道,但这一刻,我只想跟他走.天涯海角,不过是两颗心的距离.只要有他在,我无畏无惧.我是固执的,因为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
　　他把白玉笙箫放在我的手中.三天之后,这里见.
　　好.
　　对了,你……
　　我叫雪浓儿.
　　我叫夜歌.

　　我们都忘记了,异族精灵之间,姓名是禁忌.

　　雪浓儿……那夜他在我耳畔轻唤我的名字.而他的名,已深入我的血肉,刻骨铭心.
　　这是在堕落吗?我不清楚,我在做的是我永远也不能后悔的事.为什么要后悔呢?我淡然.

　　黎明将至,我化作真身,回到雪貂国.长老问我去了何处,我说出去玩了,他便不再过问.但他指了指我的眼,然后离去.
　　我疑惑地行至湖边观望我的倒影.在一汪清澈得如同一面明镜的湖水中,我意外地看见一双蓝紫的眼.一惊,我那赤褐色的眼珠何时变成蓝紫色了?
　　精灵是永生的,所以不需要凡人的爱情.一旦精灵坠入尘缘,便是被灵界淘汰的命运了.这是长老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雪浓儿,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蓝紫色的眼便是我无可辩驳的罪证.罪?我茫然.精灵是可悲的,甚至不如羡慕着我们的凡人,因为我们没有爱的权利.

　　你相信命吗?长老是这么问我的,他的问题太深奥,我猜不透.
　　不,我不相信.

　　他轻叹一声,宣告了灵界对我的判决.我已被逐出灵界,但也不至于成为妖魔苟且活在人间.我将被推入在灵界与凡界边缘的一片沼泽,直到我再次遇到夜歌方可得救.
　　知道进入沼泽之前,我才知道夜歌的判决.他注定在凡尘中流浪,永远不能停歇.我忘天一笑,好一个英明的判决!这样,我们就永世不得再见.

　　陷入沼泽,我无怨无悔,手中紧握着他留下的白玉笙箫,稍感风动,便想起他似有若无的气息,吟听风声,仿佛他口中缠绵悱恻的喃喃细语.而此刻,手中的白玉笙箫往往自鸣,这是他遗留的灵动.没有谁能把它从我手中抢走,正如没有谁能把他从我心中挥去.
　　一百年,一千年,时光飞逝.我竟丝毫感受不到别人所说的度日如年.
　　我依然保持一千年前的姿势,穿透我身心的,是亘古不变的思念.
　　寂寞会来,也会过去;恐惧会来,也会离开.我的永生让我有足够长的时间去等待,而你,也一定会来.

　　而当第二个千年才刚刚开始时,长老亲自把我从沼泽中释放出来.他告诉我,夜歌已经不会来,我的等待,注定落空.
　　告别了长老,我离开了这个边缘地带,潇洒地离开,就像那天我潇洒地背叛.即使长老说可以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仍是固执地向前走,我早已没有留下的理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想必你也曾在此高声吟诵.

　　想象你激昂的声音在天际间流淌,想象你两鬓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我见证过万里长城平地而起,也不如这一刻的雄伟壮观;我目睹过宇文铠在洛阳大兴土木,也不如这一刻的华丽眩目.
　　狂风骤起,修长的身躯别被卷落至浪涛深处.是你,你不闪不避,从容得像是理所当然.白玉笙箫无法在万里之外制止你,而你,驾驭了一辈子的风,却又利用曾被你驾驭的风,结束了你自己.
　　我知,你没有负我,你用你原本的永生洗清了我的罪孽.
　　你知,我没有负你,我用我最后的眼泪埋葬了你的深情.

　　轻抚你留下的白玉笙箫,那无瑕的灵器如你的双手一般温柔.移至唇边,声音清脆依旧,然而人面全非.
　　一曲悠扬,是你吹奏过的<<诉衷肠>>.为了能和你一样吹得动人心弦,我已练了一千年.
　　骤然风大,我知这是你灵动的气息.笙箫不绝,白玉迷光.一曲高潮处,笙箫绽裂.见证过我俩的分,目睹过我俩的合,白玉笙箫不复存在.
　　风不止,音未灭……

　　转眼间,一千多年的岁月在我眼前重现.我也终于明白,那天的与你相遇,只是为了给自己这么一个结局.
　　顽固的精灵逃不了上天的惩罚,这一结局已让我无能为力.反抗吗?我的反抗在命运面前是那样的苍白无力!那个坦言不相信命的我,其实早已认命.

　　纵身一跃,坠入滔滔不绝的河水.耳边的长风是你暗夜里的歌唱,滚滚的波浪是你熟悉的臂弯.面对漫天哀声,我竟毫无遗憾.
　　无论我的躯体被冲刷去何处,无论我的灵魂是否灰飞烟灭,我的唇边仍是你永不褪去的温存,我的手心仍是你永不言悔的情深.画不出,算不准,诉不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