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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匆匆回首,盈风满袖 ...

  •   “大人,我小儿不容易,从前跟我们吃了不少苦,最是怕疼。您行行好,让他走的干脆一些。”老者粗黄而又布满褶皱的手,趁着求情之际,悄悄挪到她袖口,袖子登时坠了许多。

      路壬点点头,手起刀落,血溅了一身。一个优秀的刽子手,本不应该将血沾在自己身上,太难洗掉。

      老者别开了脸,老泪纵横,颤抖地去收敛儿子尸骨。

      朝廷年下的节礼发下来了,一斗米,半壶油,并几方衙门文职同僚写的对联。

      算起来朝廷年节的抚恤,加上囚犯家属给的孝敬钱,足够路壬过个好年。

      “小路,正巧你的节礼我们一块领回来了,今年这节礼多,等下值再去割二两肉,回去包些饺子,就是个好年。”

      “正是,多谢赵大哥。”路壬回了个礼,又找了个包袱装了装,好歹好拿一些,“我回去换身衣服,正好将这东西送回去。”

      赵大瞧见她沾了半身血,也就点点头让她快去快回。

      路壬背上包袱,她怕壶里的油漏了,只好腾出一只手拽着吊绳,油壶荡来荡去,貌似自由却有牵绊,撒不出什么。

      今年算是个暖冬,地上的薄雪被来往车马和行人碾压,成了一摊子的灰糊糊的冰碴。路壬尽力避过,洗衣本就是折磨,刷靴子更是。

      不过路上还有许些人铺了摊子,卖爆竹和桃符的,红鲜鲜一片。

      路对面有个小儿牵着爹娘东逛西逛,最后闹着要买糖葫芦。他爹娘哄了片刻,还是给他买了串红鲜鲜的糖葫芦。

      路壬走了过去,等那家人付完钱,掏出了几个铜板递给小贩:“要两串,大一些的。”

      “唉,客官,给您挑了大的,您吃好了再来。”小贩恭敬给她递了过去,转头又吆喝起来。

      路壬瞧了瞧身上干涸而发黑的血,同衣服的颜色几乎无二,难怪她回来时也没瞧见别人的异色。

      路壬推开院门,门口积了好些雪,经久失修的门自然也难推了些。

      小院并不大,四四方方,有颗分叉矮矮的石榴树,小儿都能坐上去,只是深冬落了叶子,了无生机。

      再往里一点便是一口井,路壬怕冬日井水冻上,拿稻草煨了一圈,又盖上一层木盖加一层稻草褥子。

      茅厕在边角。

      除此还有三间房,主屋相对大一点,路壬用柜子和屏风隔出来了三个小屋,一间用来安置床榻,中间的那间摆了三张椅子,以防有客人来无处招待,屏风后的那间用来放浴桶,供她沐浴。

      另外两间,其中小一点的原先就垒有灶子,路壬直接拿来当作厨房,另一间用来堆放些杂物。

      寸土寸金的京城,一方小院的租金就贵的吓人,不过在衙门办事,除去每月俸禄,还有按人头来算的酬金。过节发些米面粮油,这一方小院也比自己单赁要便宜的很多。

      除去她赁小院的月租,过了年之后应该还能买个骡子,开了春赁下一小块地,种些粟米、蔬菜,也能减小些开销。最好是能养只狗,又能陪她,又能看门。

      暂时日子先就这么混下去,再攒几年钱,她要寻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个小宅,再买上几片田,养些鸡鸭鹅,一辈子大概也这么过去了。

      路壬匆匆换下带血的衣服,扔到盆中泡着,等下值再洗。

      她新换上不沾血的衣服,干净整洁,许是洗了太多次,有些褪色。

      快至中午,原可以在家用膳,只是不是每日都有头砍,这种告假还是要去点卯的。

      冬天走路会比坐骡子暖和些。

      一盆热水从楼上浇了下来,寒风吹来,正是一阵透心凉。

      路壬抹了脸上的水,瞧了瞧刚换好的衣服,面色如常。

      “底下是怎么看路,没瞧上面要泼水?”

      楼上的人倒打一耙后,嘭一下子关上窗户,只留路壬在寒风中站着对着路人,显得有些窘迫。

      马蹄由远及近,一阵风过,几个少年纵马长街,是勋贵家的孩子,穿着狐裘,带着锦帽。

      瞧见了热闹便也放慢了马。

      其中一个锦衣少年道:“好一个美人,可惜了衣服,真是的,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另一个少年拉住他,摇摇头,示意他少管闲事。

      路壬并不想理会这些瞧着好心的公子哥们,抬脚就要原路返回。

      一匹马蹭到了她,不疼,只是蹭多了些灰。不过衣服已经湿透了,也不差这点土。

      “没事吧,抱歉,这个给你。”肇事的少年也不停马,也不知从身上哪处拽下一个珠子,扔给了路壬。

      路壬刚巧接上,再一抬头那人便只留了影子。珠子是玉做的,圆润饱满,触手生温,能抵她一座小院。勋贵人家随手打赏的东西,都能当她们的身家性命。

      一旁的米店老板道:“云家的哥儿倒是心地好。”

      “云家?”路壬听着耳熟,接下去老板的话。

      “就是那个三朝首辅的云家啊。刚骑马过去的就是云二公子,云配。”

      “云配……”路壬愈发觉得熟悉,谢过老板后,还是回家换了身衣服。

      路壬到狱里的时候,告了几日假的陈头也回来了,高高兴兴派着红鸡蛋和面果。

      “呦,小路回来了?这份是给你的。”

      “多谢陈头儿,恭喜恭喜了。”

      赵大打趣道:“陈头喜得了千金,跟我们念叨了好一会子。”

      陈头叹了一声道:“不过我这次回来是找长官请辞的。”

      路壬一时没转过来:“为何请辞?”

      “咱们这活计倒是比其他来钱快,但到底是说是咱们刽子手命里带煞,背了人命,损阴德的,反正是不详。我怕到时候没媒人去我家提亲。”陈头说完,拍了拍路壬的肩,继续去发他的红鸡蛋和面果。

      嫁人,路壬暂时没考虑过。她的差事就是个刽子手,寻常人家也没有敢给她说媒的。

      路壬无所谓,她本就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她生在土匪窝,土匪窝被剿灭后,当过乞丐,贩过马匹,也为了金银砍过人,背着一把刀流离辗转,最后勉强找了一份刽子手的差事糊口。

      给她一个女流之辈这个差事的原因,正是所谓刽子手有损阴德而无人应召。阴德都是虚的,人还没活下来,就先去想死了的事,本末倒置。

      相看的时候,她手起刀落,当场将一头猪开膛破肚,还切了个刀痕最好看的猪头。长官当即拍板定下了她,一月九贯,人头另算。她暂时才算在京城安个家。

      大狱里头世情凉薄,京中的大狱里更少不得本就生性凉薄的王公贵戚。

      什么冤假错案,构陷罗织,对于路壬来说,都不过是一颗一颗脑袋,每颗一百文,长官暂时还没有给脑袋涨价钱。

      崔大正在那抻着胳膊,几人围坐这谈论起来:“今定国公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全都下了狱,牢房都满了。”

      “小孩子也要死?”

      “狗都要死。”

      路壬插了一句:“狗头算钱吗?”

      赵四听她这样问,笑道:“定国公家能有几只狗啊?”

      大家心情不错,对于以脑袋糊口的人来说,这是个丰年。

      定国公小姐是个名震京师的美人,自小才名远播,亲事也定下了弘王。英雄美人,本是佳话,但手握重兵的弘王谋反了。

      弘王被肃清,弘王一党自然也要被清算,定国公府中与弘王来来往往的信件,自然烧掉了整个定国公府。

      当时,这是路壬知道的,天下也都是知道的。如果这时候有什么人愿意为这些罪人奔走劫狱,那真的脑子坏掉了。

      路壬找出自己的刀,总棉布沾着酒小心擦拭。去跟长官告了假,她要去验证一件事。

      又薄薄地下了层新雪,浅浅覆盖住马蹄车辙。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人会在出城找人。

      所以她蒙好面提前等在这,布好了绊马索。

      城外更冷,林子四面漏风,早知前两天就该把另一身袄子拆洗了。

      黑衣人骑马而来,相较于白日那般张扬,这人晚上就低调多了,连白马都换成了黑马。

      一声闷闷的落地声,路壬拿着刀走了过去,将刀驾到那人脖子上。

      “你是谁?”

      “打劫的。”路壬从腰间熟练的拽过绳子将人捆上,堵上嘴,带上了马车,一路向南。

      他们走了很久,才找了一家客栈歇息。江湖人歇脚的地方,鱼龙混杂。路壬肉疼地拿出一贯钱,开了一间上房。

      人被幕篱包裹的严严实实,众人只当是个娇贵的大家小姐。再一看路壬身上的大刀,连打听的念头都没了。

      进到房间里,路壬给他摘了幕篱,取出嘴中塞的布。

      “你是谁?”那人倒是没有很惊恐。

      路壬刚要扯下面上的布。

      “算了,别摘了,我懂你们这行的规矩,要是被我看到脸,我就活不了了。”

      “我不杀你。”路壬扯下布,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脸,跟她身后明晃晃的大刀还算相衬。

      “那你要……”

      未待那人说完,路壬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路壬经常拿刀,手上有层薄茧。

      冰凉又粗糙的摩挲,激的那人一激灵。

      还未待那人反应过来,路壬面不改色地说了句让人遍体生寒的话:“你脖子挺长的,适合砍。”

      那人缓缓抬头,看向路壬的眼睛中困惑、不解、不可思议,然后又轻轻咽了下口水。

      路壬给他倒了杯茶。

      她现在十分确定,这颗脑袋她砍过,不止一次。

      “唉唉唉,怎么着又摸我头?你不会觉得我脑袋也好砍吧!”那人脸色更不好看了,想护住脑袋,但手还被捆着。

      “没有,在脖子上长着挺好的。”路壬见他有些怕,把刀放远了些。

      “你为什么要绑我?”

      “为了救你。”

      “我同你认识吗?”

      “不太认识。”

      “那你认识我?”那人更是费解,半路被打劫的绑了,劫道的说要救他,但还不认识他。他不理解其中的关键,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毛病。

      “我知道你姓云,不知道你叫什么。”路壬看了他许久,开口道。

      “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你绑我?还要救我?”

      “那你叫什么?”

      “云配。”

      “知道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觉得一颗珠子不够?你放我回去,我给你一斛珠。”

      “跟珠子无关,我怕说出来后,你会觉得莫名其妙。”路壬取出珠子塞到他发髻之中。

      “暂时没有事情比我在这被你绑着手脚,还在这跟你聊天要莫名其妙了。你怎么知道这珠子是藏在我头上?”

      “你自己说的。”路壬捏了捏茶杯,硬硬的,硌手。

      他什么时候说的?云配更莫名其妙了。

      “我今日真的是有急事,你把我放了,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救我兄弟。”

      “不行。”

      “人命关天。”

      “你的命还在我手里。”

      “你不是说要救我?”

      路壬把刀放在桌上:“你不去,谁也都不会死。你去了,除了你家,都会活着。”

      “什么?”

      路壬又去摸了摸他脖子,确认一下她确实没认错,之前瞧上去没那么傻。

      “你又摸我干嘛?”那人缩了缩脖子,身体后仰。

      路壬在他震惊目光注视下。又说出了一句更让他震惊的话。

      “你不像他。”

      “……”云配沉寂片刻,市面上无数替身话本朝他脑内攻击而来,接着便吼道:“你有毛病吧!”

      凛风呼号,吹开了一扇窗户,大片的雪花飞了进来。遥遥群山延绵,荒林野道,满目银白。

      “冬天身上沾了血,又脏又黏又难洗。要用冷水去洗,用热水的话,血就会粘在衣服上,再也洗不干净了。牢狱里的人脑袋掉了,可是砍他们脑袋的人衣服也脏了。”

      “……”那人又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的血粘在衣服上,不太好洗。”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血还没沾在你衣服上,就不要找事了。”

      路壬愣愣的看了会窗外,还是将窗户阖上了。房中有些滞后的冷,那人有些缩脖子。

      路壬将他打横抱到床上。

      这下云配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了,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路壬给他围了一圈被子。自己则靠在榻上沉沉睡去。

      云配隔着衣服掐了掐自己,不疼,他不会还在做梦吧。实在是今日之事太过匪夷所思,怎么瞧都不真实。

      也许一觉醒来,自己还在家中,定国公府也一片太平。

      他现在实在挣脱不开。他想:仲安啊,你再等一等,我一定会救你和你家人的。

      夜深人静,云配小心挪动,试着下床。

      脚刚一沾地,路壬就醒了。

      “怎么起来了?想逃跑?”路壬起身凑近。

      “我……我要如厕。”

      路壬指了指夜壶。

      “你是女子,怎么能看?”

      “大牢里没有东西给你挡着,来来往往的人都会看你。所以别蹲大狱。”路壬觉得自己苦口婆心。

      “我觉得我可以再忍一忍。”云配一想到自己兄弟定国公世子,竟然要在牢狱中露着屁股上厕所,不免悲从中来。

      仲安啊,你再等一等,我一定会救你和你家人的。

      “你要为难,我可以扶你去外面,但不能跑。”

      “可以。”

      客栈的茅房又矮又小,根本藏不住人。

      云配瞧着没有逃跑的机会,认命地如厕完走出来。

      至少不至于逃跑时被人按倒在地,跌到茅坑上。穷山僻壤的,怕是只能穿着那身衣服走上一路。

      士可死,但不能一身屎。

      云配身上披了一件客栈的薄褥子,被风刮的有些鼓包。

      路壬看着他,想起长街回首,那人盈风满袖。

      比牢狱里要鲜活,她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匆匆回首,盈风满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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