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十四渊时

1、第一章

　　仲夏的晚风穿过散发着树皮味道的林荫，搅合着泥土与夜色下的寂静缠绕在窸窣的枝桠上。
　　“周礼...周礼...”
　　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却还能在其中听见一丝雀跃。
　　周礼一下子就认出了是方祈年的声音，她拿着手电筒认真寻找方祈年的声音来源，手电筒的光像是盖上了一层布，照出来的光线灰蒙蒙的，如同方祈年的声音听着模糊，好似就在耳边，可悠远的又似从远方传来。
　　“方祈年，你不要闹了好不好，快出来，我有点害怕。”
　　周礼胳膊上冒出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方祈年偶尔会开这样的玩笑，幼稚地躲起来逗弄她玩，往常周礼从不在意，但此时昏暗的环境里，偶尔有几声虫鸣唧唧，诡异的氛围让周礼不禁害怕起来。
　　“哈哈哈...”方祈年笑了几声，周礼能想象到他大笑时眼里止不住的得意，而眼下在微微褶皱里陷落的那颗深棕色小痣，会随着他微笑的幅度轻轻晃了晃。
　　“笨蛋周礼，我就在前面，快点找到我。”
　　这次的声音似乎从散落的四处渐渐聚拢到一起，然后如水一般一起朝着前方迅速涌去。
　　周礼顺着声音方向望去，似乎有淡蓝色的光点凝聚，她搓了一把被风吹得凉的发麻的手臂，继续举着手电筒向前摸索着走。

　　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好像铺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轻纱。
　　周礼看到的淡蓝色光电是眼前一条小河闪烁着天空的反光，亮晶晶的犹如天上的星子坠入其中，同样落入的还有少年的身体。
　　水流湍急，冲卷得杂草碎物忙不迭地翻滚其中，可漂浮在其中的少年却坚如磐石，连深蓝色的校服衣摆都只是轻轻随着水流摆动几下。
　　“方祈年？”
　　周礼不确定是不是他，她悄悄地喊了一声，河中的少年如熟睡一般，没有应答。
　　“方祈年？”
　　按理说周礼胆子小，遇到这样的情景早就撒腿逃跑，指不定还要摸几把眼泪。可这次周礼壮着胆子大声又喊了几句，她心里涌起了浓浓的恐惧。
　　见还没有回应，她将手电筒的光打向河中，挪动着碎步向前，周礼不会水，直到湍急的河水时不时浸没过她的帆布鞋，她才停下脚步，而手电筒的光只能模模糊糊抵达一点少年的身体。
　　周礼将光一点一点从少年浸湿深蓝色校服衣角向上游走，她努力眯着眼睛，在左耳之上眼睛之下，一颗沾着水珠的淡色小痣被光照得微微发亮。
　　周礼跌坐在地上，裤脚沾湿了大半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手电筒也滑落在水中翻卷几下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淡青色的天等着日光降临。
　　周礼顿觉被席卷而来的悲伤压的喘不上来气，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空气中的湿度越来越重，好似她全身都沾上了潮乎乎的水汽，直直地要淹没她的口鼻。
　　身下湿润的黑土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余痕，方祈年的声音平平淡淡，骤雨似地漫天落下。

　　“周礼，快点找到我。”

　　周礼醒来时已是出了一身冷津津的汗，从麻木中缓过来，将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来，才喘息得自由些，方觉刚才梦里的的窒息感是如此。
　　窗外是黑夜中的雨天，大颗坠落的雨珠砸在玻璃上，蜿蜒扭曲，明明颤颤的路灯站在雨幕里散着惶惶的暗光。
　　周遭是熟悉的房间摆设，是周礼奋斗十余年幸苦攒下的归所，她努力闻了闻被子上亲切的味道，才安心了一些，但悲伤不减分毫。
　　方祈年是她的高中同学，明媚开朗，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小虎牙，周礼觉得他向她走来时似温煦暖阳，带来了一整个春天。
　　周礼被他所吸引，一直默默地喜欢他，直到他死亡。
　　是的，方祈年死了，在距离高考不久前，溺亡在他们常去散心的小河边。
　　周礼万万不敢相信，因为方祈年的水性很好，在水中游去自如，还时常嘲笑她是个旱鸭子。
　　如周礼一般，方祈年的父母同样也不相信，他们一直坚持要政府给个说法，可当地司法鉴定部门下发尸检报告，上面明晃晃地写着方祈年的左脚脚踝处骨折，小腿上还有多处擦伤，加上那年夏季汛期厉害，连下的几场暴雨使河段上游的堤坝冲毁了一部分，警方判定是方祈年去河边时不小心扭伤了脚被卷进了水里，溺水身亡了。
　　自此，周礼对水是厌恶极了，譬如现在的雨天，令人心烦。

　　距离高三已经过去八年了，连周礼都记不清方祈年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梦里面他的脸自己也总是看不真切，只有他眼下的小痣明亮些。
　　她时不时会梦见方祈年溺亡的场景，但其实没真看见过，都是听其他人说的，他们用一种嫌恶的语调说着当时的场景，
　　“我上学路上看见的，那人在河里飘了一天一夜，皮肤都发白。”
　　“是吗？你他说没事去河边瞎逛个什么劲儿啊。”
　　“...”
　　想到这些，周礼突然被觉得胸口胀痛，起身去接了一杯水喝才有所缓解。
　　桌上放着一个快递，落款是小栗子收。
　　小栗子是方祈年母亲对她特有的称呼，有时候方祈年也会这么叫他，想起来方母说最近会寄给她一些旧物。
　　此时周礼睡意全无，索性就拆开看看，是周礼以前的一些笔记，估计是落在他家的，又或者是方祈年借了没还的。
　　方祈年上课甚少听讲，总是睡得轻松下课后找周礼借笔记抄，偏生他成绩还不错，于是每次都在她笔记上乱写乱画，美其名曰为她标重点，还要嘲笑几番她笔记记得冗杂。
　　周礼翻开那本历史笔记本，陈旧的字迹，当时自己还像小学生一样一板一眼地写着字，和旁边笔迹飞扬的批注形成鲜明对比。
　　翻到程朱理学那一课，在笔记“存天理，灭人欲”旁，方祈年画了一个卡通小人，古板地摇头背书，引申出来一个箭头写着周礼两个字。
　　不用说，肯定是在内涵她古板无趣，换做以前，周礼会偷偷生他两天闷气，但如今，她心里只剩酸涩。
　　她轻轻抚了抚“周礼”那两个字，心里想着，
　　“方祈年，我..."
　　霎时间，周礼好像听见了滴水的声音，似乎是窗外的雨声，又或者是卫生间的水龙头没有关严。
　　从刚开始的阵阵水流，变成缓慢地一两滴，砸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好似心跳也随着这节奏，这时间变慢了，胸口处的皮肤震颤徐徐微弱。
　　她觉得眼前一黑，耳边滴水的声音响得直直能把人贯穿，随后倒了下去。

　　先是钟表走针的滴答声入耳，再是头上像性子温吞的老头一样的风扇吱呀转，然后是教室下课时的吵闹，再后来还能听见一点身后人忍不住的嗤笑声。
　　眼前之景，耳边之声，同记忆里某个高三下午课后渐渐重合。
　　周礼捏了捏手指，转过身看见了方祈年，此时他正专心笔下的涂涂改改，偶尔还忍不住笑两声。
　　方祈年看见本子上笼着一片阴影，抬头看见周礼下意识捂紧笔记本，
　　“我在给你划重点。”
　　还是同往常一样的借口。
　　方祈年看周礼呆呆的，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就索性展开给她看，正是程朱理学小人图，方祈年还热心地讲解，
　　“看，这个小人她摇着头背书，是不是很无趣。”
　　活的，是很鲜活的方祈年。
　　“你觉不觉得这个小人有点眼熟？”
　　是笑起来会露两颗小虎牙的方祈年。
　　“哈哈哈，其实这个是你。”
　　是梦吧，看起来好真实，好真实的方祈年。
　　说这些话时，方祈年的神情飞扬，眉眼和嘴角都有一点弧度，眼角的小痣颤了一下，异常生动。
　　周礼心里有些饱胀的酸涩，她在笑着，尽力去笑，眼里还是浸有泪意。
　　“啊呦，你这什么表情啊？好了对不起，我就是开个玩笑，我...”
　　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又有点内疚，忙不迭地道歉，下一刻就被周礼抱住，
　　“方祈年。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