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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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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这里面没有真正的爱情,只是悼念一段朦胧的初恋,和那些永远逝去的青葱年少。
那时候,我住在一所中型的疗养院里,说是疗养院其实就是‘临终关怀医院’,爸妈是那里的医生,至于为什么会把家安在院里,我也不知道,但是想想,它可以有偷偷把附近村子里已埋葬的死婴偷来做解剖的外科大夫,也可以容忍为了徒手捉苍蝇,而爬上高桌不慎摔折两根肋骨的内科大夫,那么我老爸老妈把家安在这里,任凭自己的女儿与那些濒临死亡的老人一起玩耍,也就不足为奇了。那年我十二岁,正是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的尴尬年纪。
第一次见到他时,正放寒假。也许是性格使然,也可能是由于住在这个特殊地方的缘故,总之我没有同龄的朋友,但这并不妨碍我的童年快乐。院里的老人们大多是各种癌症的晚期患者,却都很乐天和和蔼,整个寒假我几乎不用吃早餐,就可以出门去找他们玩,每次都会被他们的各种好吃的撑得溜圆。那天从刘奶奶的301病房出来,正看见护工在往隔壁的302搬东西。302的张爷爷年前去世了,病房一直空着,现在搬东西一定是有人住进去了。对于已经看惯了生老病死的我来说,有新的人住进来就是最大的乐趣。急忙跑过去,果然,专门负责这件病房的小朱阿姨正站在窗前,摆弄一瓶花。我屁颠的跟在她身后问:“小朱阿姨,是有新的病人来了吗?这次是爷爷还是奶奶?”没有得到回答,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出没,真奇怪。”一回头就看见了他,坐在轮椅上很干净的样子,这里的病人大多数都是轮椅代步的,所以,对他坐轮椅不感惊讶,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年轻,相对于那些老人来说他真的是太年轻了,脸上还没有岁月留下的任何痕迹。他的眼睛与那些老人相比也太清太亮了,在他的眼里,我能很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倒影。那个蓬松着满头的短发,半张着嘴,傻呆呆的小女孩就是我吗。站在这里发呆发呆,直到被来查房的老妈拍了一下屁股,才醒过神。以后一直缩在老妈身后,看他淡淡的笑,同老妈和护士轻松的谈话,知道他叫沈浩,就是302新住进来的病人。可是,他真的是病人吗,那样年轻就住到这里。直到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的心立刻如擂鼓一般剧跳。“辛大夫,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老妈粗鲁的一把把我抓到面前,“这是我女儿,左天,天天叫沈叔叔。”我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就是不叫。“昨天?这个名字……”
“不是,是左右的左,我们家那口子啦,孩子生下来报户口,叫他起名字,摸着脑袋转悠三圈,说昨天生的,干脆就叫左天得了。”
在他的笑意和老妈越抹越黑的解释中,我觉得自己的光辉形象毁于一旦。再以后又谈了些什么,我已经没心思去听了,只知道老妈说我的学习不好,马上该升级考试了,很愁人,他自告奋勇要给我补习。于是我的快乐的悠闲的寒假结束了。
也好,本来就不愿叫他叔叔,这下可以自然的转变成老师,再以后不久又非常利索的自动该成了‘沈浩’,他也没反对。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补习老师,讲的内容浅显易懂,而且能轻易勾起人学习的兴趣。只是我是个玩大于天的人,于学习一道实在是不能感受到其中的乐趣。一次,在讲一道数学题时,终于不胜其烦,对着他抱怨:“讨厌数学,我最讨厌数学!”
“为什么呢,数学应该是非常有意思的。”他总是对我很温和。
“哼,搞数学的人都是神经病,特别是出应用题的人。”
“何以见得?小豆丁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结论?”他不叫我左天或是天天,而是‘小豆丁’。
“好像那个进水管和出水管的题,那是多大的浪费,我看他应该去好好学学保护环境,”我认真的对他说“还有那个鸡兔同笼,真是绝顶的笨蛋,干嘛要多此一举去数它们的腿,为什么不去数头。”
“数头?数头是什么意思?”他喝了一口茶,静静的等待我的答案。
“笨啊”我跳到桌子上坐好,得意的解释说:“它们的脸模样不一样,看头就绝对不会认错。”噗,他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哈哈大笑。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如此开怀的表情,他以前的笑总是很淡,似有似无。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眼睛弯弯的,一直微皱的眉心舒展、飞扬起来,还有很白很白的牙齿和嘴角的小酒窝。凑近他,贪婪的看那带有感染性的笑脸,感觉渐渐沦陷其中。
我开始收集关于他的所有信息,虽然院里有规定,不许随便谈论病人除病情以外的其他情况,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知道了最想知道的东西,沈浩今年二十九岁,独身,父母于几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去世,他得病已经十几年了,但一直坚强的生活着。知道了这些,开始搬着手指头算计,二十九,比我大十七岁,到我二十岁时他三十七岁,嗯,不算老嘛。
开学了,每天放学后去沈浩的病房补课成了我白天在学校最向往的事情。我还开始蓄头发,穿干净和漂亮的衣服,并且不再做上树爬墙的粗鲁举动,老妈老爸看到他们女儿的改变差点瞪掉眼珠子。连院里的那些爷爷奶奶们都说,小天天长大了,越来越有女孩子样,也知道学习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转变都是因为沈浩。可是,那个当事人一无所知,我还是他眼里的小豆丁。
“沈浩,你没有女朋友吗?”
“是啊,没有。”
“那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你?小豆丁异想天开。”
……
这种对话每次都会在沈浩轻描淡写的回答中不了了之。
也会有朋友来探望沈浩,几个同样年轻的年轻人。那次,来的人中还多了一位漂亮的女子。在他们谈笑风生的时候,我一直心怀鬼胎的矗在门边,直到他们注意到我并问起那是谁,沈浩回答说是院里医生的孩子,来找他补习,我鼓足勇气大声说:“我还是沈浩的女朋友!”几个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个拍着沈浩的肩膀说:“你小子还真是老幼通吃啊。”而他却满脸无奈的轻笑摇头。笑声中,我红着脸倔强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终于,他们告辞走了。沈浩见我还留在这里,疑惑的问道:“小豆丁怎么还不回家?”
微微弯下腰,保持与他平视的角度,十二岁的我虽然身材不高,还是要比坐着的他高一点的。
“那个大姐姐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我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问。
“当然不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浩”我盯着他的眼睛,严肃的说:“我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什么话?”
“让我做你的女朋友。”
“可是你太小了,还不知道怎么做女朋友呢。”沈浩莞尔
“别急,我会长大的,等我四年,四年后我就满十六岁了,到那时就可以和你堂堂正正、认认真真的谈恋爱。”
“四年啊,四年后我已经三十多了,老了。”他的眼里似乎飘过一丝悲伤。
“不会,你才不会老,比我老爸年轻多了。”
“好啊,但要等到四年以后再说,现在你的任务是赶快回家吃饭。”
“是,记住了,是你亲口答应的,以后我就是你的女朋友了。”
“记住了,记住了,天黑了再不回家大灰狼就出来了。”他用完全是对待任性小孩子的口气对我说。
他不知道,十二岁的女孩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很认真的。可是,我也不知道,那看似很短的四年,对他来说却是永远的遥不可及。
天气渐渐转暖,春天来了,院里的各种花草都开始回复活力。就连病人们也都容光焕发起来,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美好。这也是医护人员一年中最轻松的季节,根据多年来的经验,春天是病人发病和死亡最少的时候,真的是个好季节呢。我把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消耗在沈浩的病房里,这也让老爸老妈非常放心。
周末,阳光灿烂,我趴在窗边的桌子上做算术题,沈浩坐在旁边看书。含着花香的空气透过开着的窗户传入鼻端,令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身心都蠢蠢欲动起来。回头看沈浩,艳丽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把他原本苍白的脸涂上一层红晕,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加上瘦削的尖下巴,都给人冷清的感觉。我抓住他轮椅的把手,推着他跑出去,一边嘴里喊着:“走了,出去晒太阳。”一直跑到东边的果园里,把轮椅停在一棵苹果树下,而我则直接躺到松软的土地上。这片果园是院里自己种的,各种果树混杂,由于疏于管理总是开花多结果少。桃花已经败了,正是苹果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层层叠叠,白的粉的花朵,发散着清香。
沈浩无奈的笑道:“小豆丁自己坐不住了,还要把我也拖出来。”我不以为然的对他皱鼻子:“连老师都说要劳逸结合呢。”抚摸着身边柔软的青草,我忽发奇想:“沈浩,你也到地上来坐吧,很舒服的。”“我倒是想啊,”他轻拍自己的腿说:“可是它不同意。”“它不同意没关系,有我呢,来吧。”我一骨碌爬起来,蹲到他的轮椅前,不去管他“不行,你弄不动我的”呵斥,先把他的脚搬到地上,然后两手伸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猛一用力,呵呵,竟真的把他抱起来了,虽然只让他的身子离开轮椅几公分的高度。憋住一口气,准备朝后退两步,可惜呀,重负之下的身体难以维持平衡,就这样带着他一起仰面摔倒在地,被他压在身下。沈浩紧张的撑起身子,一连声问;“有没有伤到你,疼不疼?”我揉着笑疼的肚子直摇头。想从他的身下钻出来,却发现了问题。他只能用手臂支撑起上身,两条长腿还压在我身上,努力动了几下,都不成功。沈浩也发现了,说:“你尽管把它们踢开就是,不疼的。”可我舍不得,又自己尽量扭动几下,终于钻出来了。帮他坐正,背倚在一棵苹果树上,我惬意的躺下,头自然而然的枕到他的腿上,反正他自己说的不会有感觉。“嗯,我终于知道泰山压顶的滋味了。”我眯缝着眼睛说。
“呵呵,待一会看你怎么把这泰山弄回去。”
“放心好了,既然可以搬下来,就一定可以再搬回去的。”我挥挥手,不以为然。
沈浩随手揪起一根小草,凑在鼻下嗅着:“说起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触摸到泥土的松软了,谢谢你小豆丁。”一句谢谢把我的心填的满满的,全是喜悦。一时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的感受着四周充满春天气息的美好的气氛。这是自我有记忆以来,感觉最棒的时刻。
直到我忽然惊觉查房的时间该到了,老妈要是知道我把沈浩弄到这里,非打我不可。急忙跳起来:“沈浩,该回去了,要查房了呢。”一边说我一边把轮椅推过来放好。然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挽挽袖口,说:“哥们,这一次你也配合一点,揽住我的肩膀,我见护工叔叔抱病人的时候,人家就是这样做的。”
“就你那点小个,你抱我的腰我怎么还够得着你的肩膊。”沈浩嗤笑。
“那搂住脖子总可以吧。”
说完,我就把头伏到他的胸前,抱住他的腰。先深吸一口气,嗯,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没有其他常年卧床的人那种腐败的霉味,是一种清新的洗浴用品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药香,再闻一下。沈浩忍不住笑道:“怎么象小狗一样,在人身上乱拱乱嗅的。”
“因为沈浩的身上很香啊。”
“瞎说,我又不是好吃的东西,哪来的香味,你再不快点,辛医生可来了。”
辛医生自然就是我老妈,她是我的半个克星,那个整的当然是他沈老先生。我不再说话,咬住牙抱着他的腰往上提,可是事与愿违,这一次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把他抱起来,更别说抱到轮椅上。我累得呼呼喘粗气,却毫无办法,力气越来越小。沈浩说他可以自己上去,只要我帮一下小忙就行了。我只得站到一边,看他先用手撑住椅坐,慢慢抬起身体,然后拖着腿一点点往上抬,终于,他坐到了轮椅上,已经累得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仿佛是牵扯到什么疼痛,他拧紧眉头,手也紧紧握住两旁的扶手,身体微微颤抖,喘息的急促而紊乱。“好了,小豆丁,帮我把脚拿上来就可以了。”他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了。我低着头搬起他的脚,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脚上。忍不住的一声抽泣引起他的注意,他吃惊的问:“怎么了小豆丁,是不是刚才摔倒伤到哪了?”我一把摸掉眼泪,恶狠狠的说:“不许再叫我小豆丁,我才不是,以后我一定会长得又高又壮,可以很轻松的把你抱起来。”
“是,天天以后会长的高高壮壮,可是,你不怕太高壮了,没有男孩子喜欢吗?”
“ 才不稀罕他们,我有你就够了。”我坚定的说。
那一刻可以肯定,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
以后每个周末,只要天气好我都会推沈浩出来转转,但是再也没敢让他坐到地上。气温越来越高,我的课业也渐渐沉重起来,虽然小学升初中不是很难,但老爸老妈希望我可以上重点学校,而以我的水平努力还是应该的。这期间,我依然坚持去沈浩的病房补习。
立夏那天,住在202房的王爷爷去世了,第二天陪他住在这里的王奶奶无疾而终,他们的离世令院里所有的人唏嘘不已。王爷爷是个清瘦高挑的老人,爱穿一身唐装,大把年纪了还能背诵古乐府长诗,王奶奶满头白发,画淡妆,穿旗袍,依旧风雅迷人。比他们大十几岁的李奶奶就常咂着嘴说:“啧啧,真是一对壁人啊。”一连几天,院里人都沉浸在沉闷的气氛中,而这种不好的情绪是最易引起病人病发的,尽管有医护人员的细心调剂,还是有好几位病人住进了加护病房。
沈浩倒是一直还算稳定,由于一下子加护病房住进好几个人,医护人员人手不足,对他们这些病情稳定的病人自然就有些放松警惕。那天我依然一放学就跑去他那里,反正爸妈最近忙得没日没夜的,我也就懒得回家了。一进门就发觉沈浩的脸色不好,苍白到发青,而且满脸疲倦。问他怎么了,又不说,我也只得作罢。直到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我才惊觉不对头:“嗯,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天气已经很热了呀,是不是不舒服?”用脸试向他的额头,果然烫的利害。“没事,可能是有点感冒了。”他老先生竟然还给我逞强。不再理他的话,凭着多年的经验,我知道发烧绝不是好现象。刚想冲出门去找小朱护士,就听身后“扑通”一声响,是沈浩摔倒在地。我回到他身边,心里害怕极了,他已经陷入昏迷中,身体轻轻抽搐颤抖,只是用手抱住头,低低呻吟着。见过其他病人疼痛发作时那种痛苦的样子,但我从没想过会亲眼看见沈浩发作的样子。勉强压下心头剧烈的恐惧,颤着手按下紧急呼救铃。
“他怎么样?”
“心肺功能已经开始衰竭。”
“还那么年轻,可惜啊。”
“不过也许,正因为年轻,他的生命力也应该是顽强的。”
“这种可能性恐怕不大。”
……
我缩在墙角,拼命用手捂住耳朵,不要听,不去听妈妈和其他医生们的谈话。我不信,那是不可能的,他答应过我要等我长大,还要和我好好谈一场恋爱,他还没兑现自己的诺言,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沈浩,如果你就这样走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似乎是老天听到了我的话,在住进加护病房十天以后,沈浩竟奇迹般的慢慢好转,几天后就转回了原来的房间。这是整个疗养院的奇迹,还从没有人住进加护病房后还可以好转的,连老妈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更是高兴的又蹦又跳,甚至旷了一天的课,就为了趴在他的床边,看他的脸。虽然短短十天的时间,已经让沈浩瘦的脱了型,鼻子上至今还通着氧气管,可我觉得他更好看了。就这样咧着嘴看他,直到微弱的声音响起:“丫头,再咧嘴脸都僵住了,口水可流下来了啊。”我用手揉着腮说:“不怕,如果我的脸僵住你就会好的话,我宁愿―――。”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不听话的落下来。我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以后不准这样,再不准你这样吓唬我。”“对不起,天天,都是我不好,”沈浩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都怪我,让小天天担心了。”拿起他雪白的被单擦拭眼睛,我哼哼道:“哼!还知道是你不好,那你要保证以后不可以再这样。”“我保证。”他看见我赛过兔子的红眼睛,轻笑道:“记得刚见到你时,你一副活泼又调皮的猴子样,怎么现在成了个小哭包?”我不好意思的低声说:“还不是因为你。”
沈浩的身体还很虚弱,说过这几句话后又昏昏沉沉的睡去。我坐在他床边,静静的守着,忽然感到宁静的幸福。想起以前不明白,那些来陪护的病人家属,怎么就可以静坐在那里,陪着病人度过一天又一天,有那点空还不如出去走走,现在却明白了,其实可以陪在这里看着也是一种幸福。
沈浩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到原先的状态,他不能再坐轮椅,只能天天躺在床上,还只能吃半流质的食物。我依然每天去他那里,沈浩对我说:“天天,我已经不能再给你补课了。”“那又怎么样,你还是我的男朋友呢。”我回答的天经地义。他就笑,很云淡风轻的那种。我把手撑在他的靠背上,对着他的脸,故作凶狠的问:“干嘛那样笑,你该不会是后悔了想赖帐吧?”转了转眼珠,我学着老妈对老爸的口气说:“你小子要是敢动那心思,我就先阉后杀,做了你!”他一开始还能绷住脸,待看到我鼓着眼睛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边替他揉着胸口顺气边说:“这才是笑呢,刚才那个纯是假的。”好不容易平复下由于大笑引起的咳欶和喘息,沈浩又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后悔?”
“你傻了,”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可是我占尽便宜的好事,我会后悔?”
“为什么是你占便宜?”
“你想,在我的同学们还在眼巴巴的等自己的男朋友一起长大的时候,我的男朋友已经是个大人了,还会反过来等我,而且长得这么好看,还不是我占便宜嘛。”
“天天的逻辑果然与众不同。”他又开始微笑。
“那当然,我是天才呢!”我得意的摇头晃脑。(那个姿势可以借鉴一下樱木花道)
尽管沈浩不说,但我知道他很寂寞,有好几次我进来时,看见他倚坐在床头,盯着窗外发呆。没有办法给他消解寂寞,我只得每天来都滔滔不绝的给他讲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尽管只是一些很小的小事,而且总是我说他听,但总好过让他独自在那里发呆。又是一个周末,早早来到沈浩的房间,他刚洗涮完毕正准备吃早餐。看到床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为了今天可以一整天呆在这里,我昨晚赶了一宿的作业。沈浩看我的样子问道:“怎么,没睡醒就跑过来了?”
“嗯,睡的太晚了。”我揉揉眼睛
“那还不回去接着睡。”
“不,我就在你这里睡会。”说完,我手脚并用爬到床上,想掀开被单钻进去。可沈浩紧紧用手按住,不让我掀:“不行,天天听话,回家去睡。”
“为什么不行,这张床够大,我又不会占太大的地方。”
“就是不行,我的床上很脏。”沈浩的脸上很有些为难的表情。我知道,这些日子他连自己大小便的能力都没有,一定是觉得难为情。故意伏下头闻了闻说:“那里脏,明明是白白的香香的,干嘛那么小气,只是睡一会而已。”自顾自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晌午。我睁开眼正看见沈浩的侧脸。他的脸更瘦了,显得眼睫毛更长,下巴更尖。他依旧在发呆,浑身都笼在一种冷清的寂寞中。这个人会不会就这样慢慢被寂寞吞噬了,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我急忙坐起来。沈浩听到声响,回头看见我,脸上扬起温暖的微笑:“醒了,小懒虫。”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哎呀舒服,你的床就是比我的好。”
“还不快去洗脸,眼睛都被眼屎糊住了。”
“好来”我轻快的跳下床,忽然发现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神色,疑惑的问:“你这半天就一直坐着,没躺下歇一会?”
“还歇一会,幸亏我够重,不然早被你的睡拳给打到地上了。”
我抓抓头:“我的睡相哪有那么差,太夸张了吧。”
还有一周就该考试了,我攒足了劲一定要考进重点学校,这也是为了证明沈浩的功夫没白费,而且考完试就会有整整一个暑假可以和沈浩在一起,这可是我期盼了半年的事。因着这些原因,我每天都在兴奋与紧张中度过,竟然忽略了沈浩那越来越苍白的脸,和他愈加寡言的态度。
等到紧张的考试过后,我又踏进已经两天没来过的病房时,才知道沈浩在我考试前就开始高烧不退,多处病灶感染,而且内脏器官已经衰竭,他怕影响我的情绪,硬撑着不往特护病房转,直到今天才过去。躺在特护病房的沈浩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仅仅是两天而已啊,他竟似乎是变了一个人。在征得老妈和另一个主治医生的同意后,我穿上无菌衣进入病房。看到我进来,沈浩只是对我虚弱的笑了一下,没力气说话。握住他的大手,以前一直温度偏低的手如今竟然烫的吓人,皮肤已经干枯了,干瘦的包在骨头上,脸也瘦的凹下去,只有眼睛还是那么亮,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我拼命眨眼,不让泪水掉下来。沈浩努力喘息着说:“我可不喜欢爱哭的女孩。”我吸吸鼻子说:“我没哭。你自己不小心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才不会哭。”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哭,做一个让我喜欢的,坚强的好女孩,能做到吗?”
“恩,我保证做到!你也是,一定要挺过来,不许忘了咱们的约定,不许赖账。”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说。
“好,不会忘的。”沈浩艰难的笑着说。
一阵突然的剧咳打断我们的谈话,沈浩剧烈的咳喘起来,大团大团混着泡沫的鲜血从他的嘴中涌出来。医护人员立刻开始抢救,我帮不上忙,只能站在一边紧张的看着,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以哭,不能哭。虽然这次沈浩病的利害,人们基本都对他不再抱有希望,但我坚信他一定可以好起来的,就像上一次一样创造奇迹。反正以后就放假了,我除了去特护病房外看他,还坚持每天早晨到他的302病房开窗透气,好让他一回来就可以呼吸上新鲜的空气。我还从院里的花圃里采来三枝最红的月季,权当玫瑰插在他房里的花瓶里,并且暗暗祷告老天,一定要让沈浩在这花开败以前回来。
可惜的是,第二天我就看不到沈浩了。当时我正伏在特护病房外面的玻璃上,看护士给他打针,忽然好像是他说了什么,只见护士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了一会,又朝我这边看了看,然后就站起身子过来把窗帘拉上了。把我急得跳脚,等到她出来,忙过去问,她却说是沈浩让她做的,为了不叫我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哼,搞什么嘛,不看就不看,等以后回来了,还不是想怎么看怎么看的。
“那个沈浩可真是坚强,疼成那样还不吭声。”
“就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呢,要是其他的人早大声呻吟了。”
“还那么年轻,也很好看,可惜了。”
“听说他的家世也很好呢,只是父母都不在了。”
“是吗?家世好,人也好,要是没得病,可真是女孩们追逐的对象呢。”
“可不是。”
……
一连好些天,经常听到护士们这样议论沈浩的事情,我都会骄傲的想,那当然我的男朋友是最棒的。只有一次,听说他疼得连身下的床单都抓破了,却没吭一声,我开始真切的感到心痛和担心,开始害怕这次老天爷是不是还能听见我的求告。
那天,午饭以后,偶然听两个来院看望病人的家属聊天,说起离这里不远的晨更寺,据他们说那寺里求来的符是很灵验的,特别是平安符,只要是诚心去求来,就可以保人一辈子健康平安。我的眼睛都亮了,太好了,多一个保障多一份希望,说不定我把符求回来,沈浩就真的好了呢。去,顾不得跟家人说一声,立刻行动起来。
十几里路,是我有生以来自己走的最多的长度,边问路边走,整整用了一下午的时间,一路上,我把那个小小的木符紧握在手里,生怕丢了。回来时,天都上黑影了。顾不得擦一下脸上的汗水,就急忙往特护房那边跑去。在病房门口遇到小朱阿姨,我乐孜孜的问:“小朱阿姨,再让我进去一次好吗,我给沈浩求来一个平安符,想亲手给他戴上。”小朱却答非所问的说:“天天,你到哪儿去了,这一脸的汗和土。”
“去寺庙求符啊,阿姨,求求你叫我进去吧。”
“天天”小朱阿姨的神色有点慌乱“沈浩不在里面。”
“不在里面,他去哪了?”
“他走了,下午三点多时走的,天天,你―――”
知道她们所说的‘走’的意思,但我不信:“走了,是回他自己的病房了吗?我去找他。”不再去听她又说了些什么,我转身飞快的朝302病房跑去。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静的可以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我抱住双膝圈坐在椅子上,努力告诉自己,不会的,一定不是那个‘走’的意思,沈浩一定是出去了,我要等他回来。
天黑下来,月光透过纱窗照到屋里,窗台上的月季花已经败了,干枯的花瓣一片片掉下来,掉到地上。那块小木片还被我攥在手中,搁的手心生疼,身上的汗水也干了,凉溲溲的。我盯着飘落的花瓣想,最多再掉五片,沈浩就回来了,一定。一片,两片,三片,一阵脚步声传来,我濒住呼吸仔细听着,竟忘了沈浩是不可能发出脚步声的。“天天”是老妈焦虑的脸“你到哪儿去了,一下午不见人影?”我跳下椅子,一连声问:“妈妈,沈浩呢,沈浩到哪儿去了?”老妈的眼里浮起一层水花,没说话。我紧张的摇着她的手臂说:“她们说他走了,我不信是死了,妈您告诉我实话,他到底去了哪里?”老妈蹲下看着我说:“是的,天天,沈浩是走了,被他的同学转到别的医院去了。”我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他不会死的,真是的,走也不等我回来跟我说一声,去了哪家医院,远吗?”
“在美国,很远的地方。那里的医疗条件比咱们好很多。”
美国啊,真的是很远,我有些失望了。妈妈认真的说:“天天可以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出国留学,就能去找他了。”对,再远也还在地球上嘛,再说也许他病好了,会回来找我呢。我的心情开朗起来,这个小气的家伙,留张照片给我也好啊。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把那张小小的平安符用手帕包好,连同凋谢的花瓣,一起埋在了那棵苹果树下面。那个对现在的我来说远的如同天边的美国,既然一时去不成,那就把这些东西,放在这个和我们一起保存着最初的美好记忆的地方吧。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我默默想,沈浩,可一定要记得来找我,要是你小子敢不来,哼哼,那就洗干净脖子等着我去找你吧。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在地上照射出一个个亮亮的圆圈,亮煌煌的,就像是沈浩笑起来时的模样。医院门口,一辆灵车静静的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