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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最终考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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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室浮动的寒气中,林惊澜一袭白衣,静坐冰床,长而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琉璃般的眼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面前悬浮着数十面水镜,里面是迄今还在坚持搜寻育灵草的修士。
秘境外一瞬,在秘境中堪比一月。
几乎是几个呼吸的间隙,林惊澜面前的水镜不断蒸发消散。
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五面。
秦曜、张立身以及另外三名仙门修士的身影赫然在列。
此时已经是他们进入幻境中的第十年。
对于这些入道不久的年轻修士来说,十年,好似他们的半生。
林惊澜的眼睫动了动,目光一一掠过水镜中这五人的表现,同时,慕道会登记名册的抄本在他面前徐徐翻动,向他展示最后这五人的姓名生平。
试炼到了此刻,单纯再延长时间,将难以分出胜负。
于是,林惊澜信念微动,袖如流云拂过半空,水镜中的画面立刻变幻。
这五人被分隔开来,投入了单独为他们准备的幻境。
这是最后一场幻境,也是最后一场决胜。
……
秘境小镇中,秦曜懒洋洋地躺在屋脊上,单手垫在后脑勺下,定定地仰望着蔚蓝的天空。
所谓光阴幻境,对于魔神来说,简直毫无压力。
区区十年,在千万年的无尽寿元面前,渺小如微尘。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理解光阴幻境的用意。
他知道,林惊澜是想从这群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凡人之中,选中最坚韧最执着的那一个。
秦曜感慨于林惊澜的用心。
何至于此?他隔着天空望向秘境外的人,朝那个听不见的他问,这些凡人和修士,到底有哪里值得你这样守护?
屋檐下,徐归和杜辽正在院中打牌。
“哈哈,我比你大!”
“哼,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十年太久,本来这两人跟着秦曜和张立身,坚持搜集育灵草一年,但后面看不见秘境打开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懈怠。
“我感觉……做这事没有盼头。”徐归当时说。
杜辽在一旁附和:“是啊,没有盼头,没有动力。”
其实,当时间流动到第三年时,他们俩心里都隐约猜测这次幻境考验的可能是他们心性的坚韧程度。可惜两人自认为不是坚韧之人,加之已经散漫了两年,便彻底放弃试炼。
用杜辽的话来说就是,把机会让给更坚韧的人。
在这些年,秦曜和张立身是他们当中唯二没放弃的人。
秦曜虽然经常躺在屋脊上晒太阳,但每天早中晚固定三个时间,他会出门搜集育灵草,每次都满载而归。张立身则是一天到晚都徘徊在小镇各处,月上中天时才回屋小憩一会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中断。
云层拂过头顶,正在闭目小憩的秦曜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缓缓睁眼,瞧见一条青色的长蛇正在屋顶爬行,身躯好似一道流动的波浪。
秦曜漫不经心地伸手过去,下一瞬那蛇就出现在他的掌心。
嘶嘶——!
蛇察觉到危险的气息,长着血盆大口冲面前的人嘶鸣,粗长的尾巴缠绕着抓住它的手臂,想像绞死猎物一般绞痛禁锢它的人。
看到此等卑贱混沌的同类,秦曜薄唇微扬,乌黑的瞳仁映出这蛇的影子,似笑非笑的神情下潜藏着冷血动物的残忍。
只见他手指轻轻合拢,这条不幸路过的青蛇当场殒命,活活被掐死在他手中。
秦曜的指甲看似圆钝,但边缘锐利如薄刃,他的指尖从蛇的下颚一路滑动到蛇的七寸,轻而易举地挑出血淋淋的蛇胆,仰头一口吞下。
他极为熟稔地将开膛破肚的蛇尸扔到院中,对杜辽等人说:“今晚把这蛇炖了喝汤。”
……
第二天清晨,秦曜从伪装的睡梦中睁开眼,透过打开的窗户,瞧见遥远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狭长的光影。
早已醒来的徐归和杜辽在院中惊呼:“看!出口!”
附近的屋舍不断传来类似的惊呼声,他们的语气激动到颤抖,这是他们盼望了十年的景象。
“秘境、秘境开了!试炼终于结束了!”
在铺天盖地的欢声中,有人却在哭泣。
秦曜越过窗棂,翻身爬上屋顶,站在耸立的屋脊上环视整座小镇。
秘境再度打开时,所有年轻修士都在欢呼雀跃,而原先的小镇居民一改往日的悠闲模样,美丽的脸庞上淌满泪水,他们纷纷哀求身边的人不要离去。
“相公,你不要走!”一名貌美窈窕的少妇抱着襁褓婴儿,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一名男子的道袍,“求你,不要抛下我和孩子!”
那名男子看看天空的光影,又看看苦苦纠缠的妻子,眉头紧蹙。
“我要走了。”那名男子说,“我不属于这里,我要离开,我要回去我来的地方。”
少妇哭得泣不成声,就连她怀中的婴儿也在嚎啕大哭。
“你既然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既然知道你要离开,又为何要追求我,与我成亲,与我孕育孩儿?”
“我只是……”那名男子呐呐半晌。
太寂寞,三个字终是羞于说出口,被吞咽回肚子里。
如果说心里话,这名女子不过是他消磨十年秘境光阴的玩物,过往的海誓山盟和夫妻恩爱都只是消磨时光的一部分。
眼见少妇不依不饶,那名男子横下了心,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我有我的道!”他故作高深地开口,“怎能为红尘琐事绊住脚步?你再不让开,就休怪我斩灭情丝了!”
少妇抱着婴儿,双眼通红,扬起下颚,眼神决绝地看着铁石心肠的丈夫,“好,你斩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修道人,把我和孩子一同斩了去吧,踏着我们娘俩的鲜血去修你的大道!”
那名男子左走右走,也避不开挡路的妻儿。
天空光影渐渐微弱,他生怕自己被困在秘境中,终于拔剑出鞘,森然的剑尖直指眼前的少妇和婴儿。
那名男子真的要动手了。
秦曜远观片刻,明悟眼前是一处叠加在原先秘境之上的新幻境,而且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幻境。
他明白,最后的考验来了。
虽然秦曜内心对这些世人悲喜十分漠然,但这不妨碍他演出一副侠义心肠。
他眼见不平,果断出手,拎起脚边的瓦片,朝不远处的那名男子丢了过去。
瓦片与剑刃碰撞,长剑走势偏移,越过少妇砍向旁边的青石地板,一时间,火星迸发。
那名男子愕然回望,看见万道瓦片如箭雨一般,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男子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就被瓦片砸晕淹没。
秦曜一步千里,来到泪水涟涟的少妇跟前,将她轻轻扶起。
“不必为这种人伤心,”秦曜柔声安慰道,“他是修道人的耻辱,只会辱没大道,难以问鼎长生。”
他低头,随意扫了眼少妇襁褓中泪水与口水齐飞的婴儿,非常有涵养地说:“你的孩子很可爱,你还有美好的人生。”
少妇擦去面上的泪水,躬身拜谢秦曜,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看起来比那名男子更为笔直,颇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决绝与坚强。
秦曜看了一眼天空,没管那道渐趋黯淡的光影之门。他知道,那不是破除幻境的关键。
他来到凌乱的瓦片堆前,从中拽出那名昏迷的男子。
“你的凡人妻子,比你更懂道!”秦曜粗暴地将这名男子晃醒,然后再揍晕,再晃醒,再揍晕。
如此反复多次后,他才演戏演够了,心满意足地放开面目全非的男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当秦曜回过身来,发现身后竟然聚集了一群人。
他们都是原先的小镇的居民。
秦曜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幻境的下一步指示。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越众而出,走到秦曜身前,扑通一声跪下。他身后的男男女女也随之跪下,眼神中满是恳求之意。
“侠士,”老者称呼道,“我知道你们是来自天外的侠士,而我们只是一群凡夫俗子。但是,现在天门大开,如果你们全走了,这镇子里的花草树木都会消失,就连我们也会消失……”
说到消失二字,老者身后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密集的啼哭声,男男女女掩面而泣。
“所以,老身斗胆恳求这位侠士!”老者弯下腰,额头与地面碰触,“能否在离去之前,为我等卑微之人摘下天门山顶的育灵果?有了那果子,此方世界就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我们将世世代代感激侠士。”
这是个只有感激没有好处的请求,但秦曜却朗声大笑,声音低沉果决:“好!”
他强调道:“我会为你们摘下育灵果。”
……
天门山冰封雪冻,寒风凌冽。整座山上竟无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放眼望去,全是朝天伸展光秃枝丫的枯树。
这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了无生机的地方竟然会有能拯救一方小世界的灵果。
因为小镇中是春季,所以秦曜身上衣服单薄。
他顶风冒雪前行,双腿在厚约数尺的雪地中踩下一个又一个的深坑,人影在凛冽风雪中起起伏伏。
四周冰寒冷寂,然而秦曜心中却好似燃起了一团灼灼的烈焰。
他有一种预感,他一直想见到的人就在前方等他。
天门山顶的天气更加恶劣,寒风呼啸如狮吼,刮得人站不住脚跟,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严重阻隔了视线。
秦曜登上山顶,看见一棵枝叶翠绿的果树在冰雪中招展。
一名白衣无暇的神秘人侧对着他,站在果树下,举起如玉般白皙修长的手臂,轻轻摘下了果树枝头唯一的果实。
风雪与果树横生的枝条遮掩了神秘人的面容。
终于……
秦曜心生叹息,克制住自己汹涌的感情,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但现在他得假装不知道。
“仙人……”漫天风雪中,秦曜提高音量,朝不远处果树下的神秘人喊道,“我看您白衣似仙,我就喊你仙人了。”
他铿锵有力地继续道,“山下的小镇居民需要这颗果实,否则他们就会消失。如果这颗果实于您没有要紧的用处,能否将它赠与给那些可怜的人?”
“山下?”神秘人发出一道轻笑,“山下哪有人?”
落雪的背景中,神秘人把玩着手中圆球般的果实,仿佛对秦曜的请求充耳不闻,“他们都是幻境中的假象,从未真正活过,那么也无所谓消失了。”
“不!”秦曜上前一步,言语恳切,“众生有灵!”
紧接着,他念起了刚刚跋山涉雪时打好的腹稿。
他觉得这会是眼前人希望听到的回答。
“佛经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此处幻境中人,有悲有喜,有血有肉,与常人又有何两样?他们只是活在一处迥然于外界的小世界中。”
“若以生死论高低,则外界众生如蜉蝣,头顶神明与天齐。天道看众生,就如我们看幻境中人,都视他们为朝生暮死的微渺尘埃。”
“但苍生有志,不肯听天顺命,不愿朝生暮死。此处幻境中人也是此等心境。”
“只要想活着的人,都是真正活着的人……”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落地的时候,四周呼啸的寒风陡然止住,头顶雪霁天晴。
万道温暖的阳光穿过消散的云层,落到了秦曜堆满寒霜的身上。这些晶莹的霜雪顿时化作柔软的水流,不沾身地从他衣衫上离开。
秦曜眼睫上还挂着雪粒,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茫的雾气,终于……结束了……
在晴朗的雪顶,他看清了果树下的白衣人。
林惊澜转过身,白衣胜雪无暇,一双眼睛比明净晴空还要透亮,天门山顶的浮云、厚雪和暖阳都映入他眸中,雪天共成一色,美不胜收。
秦曜与林惊澜四目相对,他仿佛从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看见了世间万物与天地风华,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