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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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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杳从一开始站着哭,到哭得一抽一抽得站不住,转为蹲着哭。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蹲在路中间,一个哭,一个帮忙抚背顺气。
后来,眼泪流干,青杳也站不起来了。
“你怎么了?”罗戟扶着青杳。
“我肚子疼。”青杳捂着肚子。
罗戟吓坏了,背起青杳就要往医馆跑。
“我……我不去医馆。”
罗戟急得汗都出来了:“疼成这样,不去医馆怎么成呢?”
青杳平素血气壮旺,并没有这样的苦恼,只是这回实在遇上太多事,心情起伏再加上在雨夜冰凉的台阶上坐了一整夜,穿得又少,招了寒气,之前又吃了好几天凉药降火,逢上信期,肚子不疼才奇怪呢,根本不是去医馆的事。
只是罗戟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急得像个小狗似的围着青杳团团转。
青杳知道妙盈素来有这毛病,本来也是要去找她,就给罗戟说了灵都观的方向。
青杳再三跟罗戟保证这个死不了人,罗戟才信了的样子,胸前背着小书箱,身后背着青杳往妙盈的道观走去。
青杳的肚子贴着罗戟的后背,少年的体温隔着夏日薄薄的衣衫传来,热乎乎、暖烘烘的,青杳的脸伏在他的肩膀上,胸中涌上一种诡异的负罪感。
啊,我现在这样,这是干什么呢?
他是我的什么人呢?
跟罗家散得那么不愉快,以后肯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可是罗戟怎么算呢?罗戟也是罗家的人。
其实青杳心里跟明镜似的,罗家公婆要把青杳卖给那个惧内的校尉也好、问青杳要五十两的断离银子也好、要抢占青杳为妾也好,其实都是为了此刻正在背着青杳的这个少年。
青杳在罗家当媳妇的这八年,其实一直在被吸血,而受益人就是罗戟。他是无形的加害者,只是没有直接动手而已,因为有人挡在他的前面替他做了一切。所以青杳走的时候要了三年衣粮钱,本来就只是拿回自己该拿的东西,里外里还白干了五年呢。
那为什么心里会觉得有点抱歉?
因为觉得罗戟好像也没错。
自己之前在罗家做牛做马,是因为默认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怪不着罗戟,怪不着罗家公婆,甚至怪不着死了的罗剑,最多有点怪当初乱了手脚急于把自己嫁出去的母亲姚氏,和撺掇姚氏这么做的的姨母和姨丈。
可这不就是命吗?青杳难道能怪命吗?
姚氏说青杳不信命,其实是信的,早就信了。
要怪就怪青杳自己当年为什么非得要写那么一首诗呢?那么一首被人牵强附会说是同情罪臣的诗,证明自己的才华有那么重要吗?
要是再重来一遍,青杳估计还是会作那首诗的,因为对那个时候的青杳来说,证明自己的才华就是那么重要。
顾青杳想要被看到。
那句诗曾经被太学夫子点评,还曾上过“长安月旦”,智通先生给的评价是“有豪气峥嵘的浩然气概”,被青杳引为生平最得意之事。
那也是她跌落下来的巅峰。
如果不是那句诗上了长安月旦,传得那么广泛,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青杳为自己少年时出过的风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如果这就是命的话,青杳只能怪年轻时候的自己。
既然是年轻时候犯的错导致了这样的一种结果,青杳在看到离开的希望时已经抓住了机会离开了,那就跟罗戟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怪他呢?
顾青杳啊顾青杳,你是不是贱?
为什么要同情别人,心疼心疼你自己吧!
青杳举起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头。
“怎么了?”罗戟偏过头来问。
“没怎么。”青杳又不能跟他说实话。
罗戟笑了。
“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青杳想要挣脱。
罗戟反而是托着青杳的腿往上颠了颠。
“我发现了,你每次一觉得自己犯傻就会敲自己的头。”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装得好像特了解我似的。”
“可是你想,这头难道不是越敲越傻吗?”
青杳敲了一下罗戟的头:“少自作聪明!”
罗戟笑了,托着青杳原地转了个圈。
“顾青杳,以后别敲自己的头了,想敲可以敲我的。我聪明,不怕你敲!”
青杳又敲了他一下:“不是跟你说没事不许叫我全名吗?不长记性!”
“那我叫你什么呢?”罗戟问,“现在、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青杳被问住了。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要跟别人一样叫“顾娘子”吗?
青杳自己都还没习惯这个称呼。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罗戟早上就说了一遍,青杳以为他说的是断离的事。
“这不就见着了吗?都在长安城,想见怎么都能见着了。”青杳不以为然。
罗戟心想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但又觉得青杳说得没错。
只要是想见的人,怎么都能见着。
青杳肚子痛得轻了些,两人又像小时候一样你来我往地绊起嘴来。
“顾青杳你别乱踢,给我衣裳踢脏了。”
“踢脏了洗。”
“你得赔我新的。”
“讹人,上官府告你去。”
“这回你打算要多少银子?”
青杳突然沉默了。
罗戟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罗戟想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别多想……”但越解释越麻烦。
“你什么你,”青杳没好气地说,“我真想要,你身上还能剩下一文钱吗?早就薅光了,还留你在这儿说话气我?”
“那、我要是哪天真的一无所有,你能管我饭吗?”
“不能,你饭量大。”
“我可以少吃点。”
“我不养吃白饭的人。”
“不白吃饭,给你干活儿。”
“你会干什么?”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没有什么内容,说完就忘的话,只是解闷而已,但青杳想着,要是可以一直被他背着走下去多好。
灵都观的山门就在眼前了。
妙盈亲自来开的门,看见青杳被一个少年背着,高高挑起眉毛。
青杳伏在罗戟背上介绍,这是妙盈道长,我在女学时候的老师,一直很照顾我。
罗戟恭敬地道了一声“妙师”。
妙盈眨眨眼:“顾青杳我认识,少年郎你是谁啊?”
青杳自己都没捋明白自己跟罗戟现在是什么关系,见妙盈盯着罗戟,他耳朵根子被盯得通红,生怕妙盈再说出什么自己兜不住的话来,不禁试探着问:“老师,咱们进去说?”
妙盈侧身,把二人迎入观中。
腹痛是一阵一阵的,进了妙盈的禅房,青杳自觉又严重了,妙盈倒是轻车熟路地指挥罗戟把青杳放在床上,安排他提着陶罐去打山泉水把罗戟支出去,自己把青杳的衣衫褪了,点火在青杳几处穴位上熏起了艾灸。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寒气经热灸一熏散去,青杳觉得自己凝滞的血脉又畅通了,深感妙盈真是久病成医。
妙盈又从炉子上取来一个装满粗盐的布袋,被烤的暖暖的,让青杳敷在肚子上,青杳照做。
“隔着衣衫被子,别被烫熟了!”妙盈嘱咐
啊,好舒服,青杳平平展展躺在床上,徜徉在热气中。
罗戟这时打水回来,探头想进来看青杳一眼。
“好孩子,你再去灶房给我拣几块雪花炭来。”
“妙师,她没事吧?”
“死不了,我给她煮玫瑰花茶喝,活血的,喝完准保就好了。”
拣完炭,妙盈还使唤罗戟砍了柴、挑了水、最后又安排他打水擦地,一刻也不让他闲着。
青杳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
小书箱在床头摆着,妙盈正倚着窗边看青杳少时的书札。
“顾青杳啊顾青杳,你看看你小时候的字写得多好,龙飞凤舞的。”
“老师你这是在夸我么?”
“当然了,你看看,有大江东去的咆哮之势,你现在的字再也没有那时的气性了。”
青杳头发散开披在身后,扶着床坐起身来,四下看看。
妙盈知道她在找罗戟:“我安排他买东西去了。这些活原都是你做的,现下你病了,他替你干,你不心疼吧?”
“我为什么心疼?”
“不心疼就好,男人嘛,干点活累不坏,闲着才会出毛病。”
妙盈说着,端来鸡肉羹和自己腌的八宝笋丁给青杳吃,青杳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饿了,大口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肚子也不疼了,青杳趴在床上,和妙盈把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同样的话,婆母说、外人说我都无所谓,只是由我母亲说出口,更令我心痛百倍千倍,可我又不能像对付我婆母那样对付我母亲……”
“所以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去也是寄人篱下,到了年底也要搬出去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青杳抓住妙盈的手:“妙师救我,收我出家入道吧。”
妙盈把手抽出来,抚了抚青杳的头发。
“道理我跟你讲过的,出家不是解决你眼下困境的方法。”
青杳垂了垂眼,一绺乌发从耳后垂到胸前,叫妙盈看了都我见犹怜。
“道理我都懂,只是有时藏不住这遁世之心,总想躲起来算了。”
“躲是躲不过的,红尘苦海,你需自渡。”妙盈拿过梳子,替青杳梳头发。
“老师,可是苦海无涯,渡不到岸的。倒不如放下一切,就地遁入空门,将烦恼都拦在门外的好。”
妙盈摇摇头:“你红尘未尽,前缘难了,怎么遁得空门,只是平添烦恼罢了。”
青杳分辩:“我尘缘已了……”
妙盈帮青杳盘好头发:“你的尘缘此刻不就在门外吗?”
罗戟敲门,探了个脑袋进来:“妙师,你嘱咐的东西都买来了。”
尘缘,罗戟吗?青杳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罗戟看着青杳,他的目光像雨后朝阳,要直射进青杳的心里。
妙盈道:“好极!你去灶房的架子上帮我把砂锅找出来,再把鱼收拾干净,晚上我给咱们煨鱼锅吃。”
罗戟应了一声去了。
青杳把关注点从罗戟身上移回来。
“老师,你给我算一卦吧。”
妙盈感到奇怪:“你不是从来都不信这些的?”
青杳把双腿抱在胸前,下巴抵在膝盖上,头一歪,可怜巴巴地盯着妙盈看,她知道妙盈最受不住自己这招“小狗歪头”。
“好了好了,服了你了,”妙盈从博古架上泥塑弥勒佛的肚子里摸出三枚铜钱,“问姻缘?”
青杳摇摇头:“既然无缘遁入空门,我也不想再嫁,我打算自己谋生,问前程。”
妙盈点点头,闭目凝神,掷了六次,起了一个卦象,沉吟片刻。
青杳凑近:“怎么说?”
妙盈手一拂,抄起铜钱塞回泥佛爷的肚子里。
青杳再度使用歪头小狗眨眼的套路。
“卦象说,无咎。”
“没了?”
“说多了你又不信。”
“不带这样的,你到底会不会看?”
“你就记着无咎就行。”
青杳攀着妙盈的胳膊:“再多说一点嘛。”
“说多了泄露天机,我承担不了你的因果。”妙盈双臂环在胸前。
青杳赌气:“这算了跟没算一样嘛,我可不付你卦资啊。”
敲门声响起,罗戟在门外说:“妙师,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