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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雪中信 ...


  •   使团再度启程的那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天阴灰暗,朔风席卷,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啸而至,没一会儿,车顶上,道路旁,牲口脊背上就落了白而厚的一层。

      顾青杳生长在长安,二十余年的生涯里为数不多的见过几次细雪,一粒粒的,落到地上也是薄薄晶莹的一层,过不多时也就化了,只留下黑色的雪泥在路上。

      哪里见过这样无边无垠的白雪。

      顾青杳挑开马车侧面小小的窗户,双臂搭在窗框上,行一路看一路,凛冽的风吹散了她的眩晕和恶心,随着额头上肿块的消失,那一场血厄留下的除了记忆,也就没剩什么了。她原本以为这血红色的记忆会在噩梦中回寰攻击,然而并没有,那件事后,顾青杳睡得还都挺踏实,不怎么做梦,偶尔做一两个,也是完全和此刻当下现实无关的内容。

      自从继续赶路后,顾青杳白天被马车颠得骨肉乱颤,夜里用了饭,拿热水泡了脚后总是一沾枕头就着,因此她不知道杨骎还有没有像之前那样来看过自己。

      不知道,反而比较轻松。

      在进西域以前,顾青杳一直以为这里的人都居住在草原上的帐子里,就连可汗也不例外,直到她听说了还有王城的时候,在突厥小侍女们捂着嘴嘻嘻的笑容中,她觉出了自己的无知来,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使团抵达突厥王城库鲁伊城的那一天雪停了,是个大晴天,碧蓝的天如胡姬的眼眸,干冷干冷的,来迎接使团的突厥大臣用了不少香料,熏得顾青杳在马车里都“吭”地打了个大喷嚏。

      库鲁伊王城的街道总体是白色的墙壁,褐色的屋顶,街道用砖石铺得平整,倒也别有一番风情。冬天是突厥人休牧的季节,居住在王城里的人便举家出来夹道相迎大唐的使团入城,妇女和小孩子们穿着新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探着头想看一眼美丽的大唐公主。

      在正式大婚之前,隆真公主一行被安排在王宫附近的一所大宅子里。据说,这本就是伽毕可汗为了迎接小儿子巴沙尔归来而新建的,里面的布置和摆设都干净而簇新,处处透着富丽堂皇。

      负责接待公主的,是留着褐色山羊胡须的管家和他体态丰满的太太,两个人都是笑容可掬,态度和气并且十分热情。顾青杳跟着隆真公主在管家太太的介绍下,将这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参观了一遍,原本以为突厥是蕞尔小国,即便是王室,恐怕也不好与大唐相提并论,直到亲眼看见了,才知道这里贵族的生活也是豪奢不已,否则,单是凭她自己是想象不到的。

      抵达的第一天晚上,顾青杳陪着隆真公主用纯金的餐具享用了丰盛的晚餐,有各式各样的做法的牛肉羊肉鹿肉,还有天上的大雁,水里的白鱼,用吐蕃和天竺运来的珍贵香料烹制了,是中原尝不到的味道。

      “你多吃一点,”真如海吩咐侍女给顾青杳布菜,“下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顾青杳抬起目光,对上真如海一双笑眼,哀愁突然丝丝缕缕地从心里溢出来,骤然意识到她和她相处的时光真的是不剩几天了。

      下次再见……都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伽毕可汗禅位巴沙尔的一切事宜,都在顾青杳不知细节的情况下在王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杨骎似乎一直在为这件事能够平稳过渡而前后奔走,自从进了库鲁伊城后,顾青杳再没见过他。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定下来了一个日期,那是巴沙尔将正式继位突厥可汗、并且迎娶隆真公主的日子。

      其实不是具体的某一天,而是一段时间。

      顾青杳发现对于游牧民族而言,年轻的狼王取代老狼王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并不需要什么解释成本,也不会遭遇什么道德指摘的事情。

      他们相比中原的民族要经受自然更为严苛的考验,因此也就更加敬畏自然,更加遵守自然新老更替、优胜劣汰的法则。

      巴沙尔为摩思力举行了葬礼。

      对于这个被自己亲手割断了喉管的人,顾青杳感觉到非常的陌生,似乎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这副躯体自作主张,而她的意志和灵魂是飘在半空中遥遥地袖手旁观,既没有助推,也没有干预。

      她对自己的冷漠和无感感到惊心,这样的自己令顾青杳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本来她是连鸡都不敢杀的,但是现在对自己亲手杀了人这件事无动于衷。

      摩思力胖大的躯体在高高的柴火堆上被焚成了灰烬,半空中一直有几只秃鹫低飞盘旋着,试图寻找可乘之机。

      葬礼是在王城外不远的草原上举行,来“观礼”的人不少,这里的习俗是在夕阳日暮的时候举行葬礼,在巫师的念祝词中,夜幕落下,男男女女就围在燃烧过死者的火堆旁唱歌跳舞,顾青杳明明白白地看见他们唱着跳着就莫名其妙地搂搂抱抱在了一起。

      真如海说:“这里的人跟我们不一样,在葬礼上他们会喝酒、跳舞、然后年轻的男女会在一起用创造生命的方式来祭奠死亡。”

      葬礼尚且如此,婚礼则更甚了。

      大婚典礼非常的隆重,像节日一样,白天王宫在城里派发糖果点心奶酪等食物,到了夜里,全城的人都涌到街上载歌载舞、喝酒庆祝,据说要整整庆祝七天七夜。

      顾青杳穿着鸿胪寺的官服,自觉像个清秀的小伙子,但这里的青年似乎太过于热情,两三碗酒下肚以后,甭管男的女的都要拉着你加入跳舞的人群。在身边的同僚都被马奶酒醉得五迷三道后,顾青杳一而再再而三地摇头拒绝了突厥青年的邀约,哪成想,这些被拒绝的小伙子们居然商量好了似的组了伙,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笑容或爽朗或羞涩地来拉她的袖子,似乎横下一条心来一定要拉着顾青杳去舞一舞似的。

      顾青杳其实是爱跳舞的,也很想舞一舞,只是罗戟不在身边,她也就没了什么兴致,毕竟她并不想跟突厥小伙子创造生命。

      后来有几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小孩子过来拉走了顾青杳,替她解了围,在小孩子的“掩护”下跑走,就这么很没出息地混到了小孩堆里,免去了不少热情的邀约和尴尬的拒绝,可是小孩子们被母亲或者奶妈们带回家以后,她就只能躲在无人注意的偏僻角落,躲开人群的中心,想转身离开回去睡觉。

      杨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

      目光对上了目光,他说:“我有话对你说。”

      顾青杳想躲,但是攥紧了衣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加油一样硬撑着没有躲:“我不想听。”

      “为什么,”杨骎向着她上前一步,“就因为我爱你?”

      顾青杳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爱”字,尤其还是从杨骎嘴里说出来。这不仅使她感到懊恼,更觉得有些愤怒。

      “不许你再对我说这个字!”她食指指着他的鼻尖,“我警告你!”

      顾青杳的警告并没有让杨骎退缩,他遇强则强:“凭什么?我想爱谁是我的事,你还管得了我?谁都管不了我!”

      “那你就管好你自己!”顾青杳觉得此刻的自己和杀摩思力那天的自己一样冷漠,“你凭什么爱我?我没有给过你资格爱我!”

      一向伶牙俐齿的杨骎突然哑口无言了。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资格。

      他没有资格爱顾青杳。

      在顾青杳的心里,他不配。

      爱让他在她面前反倒成为了最卑微的灰尘。

      顾青杳觉得狠话放够了,反正她准备好了撕破脸的结果,什么立了大功、连升三级,她拼着这一切都不要了,转身欲走。

      可杨骎再一次从身后环抱住了她。

      杨骎觉得自己可真是不要脸了。

      那有什么?命都可以不要,脸算什么!

      但这一次顾青杳没有顾及他的伤势,他的双臂如铁箍,她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终究是他先先心软,放开了手。

      他心软,可是她心硬。

      挣脱束缚后,顾青杳没有跑,而是回过神来狠狠扇了杨骎一巴掌。

      一下仍不够,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力道,又挨了一巴掌。

      顾青杳觉得自己的手掌火辣辣的发烫。

      他们就在这冬夜冷风中,在他们共同好友的婚礼上,沉默地对峙。

      顾青杳希望可以就此扇醒他。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没必要再重复。这就是我的态度,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的呼吸因为愤怒变得粗重,在冬夜里形成一簇簇小小的白雾,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在发抖,不止声音,身体也在抖。

      杨骎只是看着她,没有动作,也没有话说。

      爱,终究竟换来了恨。

      他无话可说。

      得舍大师说过,他这一生,是注定要为情所苦的。

      可是哪怕他此刻心这么痛,这么苦,他还是爱她。

      真贱呐。

      可是爱,不就是犯贱吗?

      把自己一颗活泼完整的心捧到对方的面前去,至于是被珍而重之地接过去亲一亲,还是被扎个血肉模糊、支离破碎地甩回来,全是未知的,全是赌。

      愿赌服输。

      杨骎认赌,不认输。

      至少现在不是他认输的时候。

      他想,等到他七老八十了,就剩下一口气的时候,顾青杳要还是这个态度,他就认输,然后他要到阴曹地府去找阎王走后门,投胎转世,下辈子他还去找她。

      顾青杳没有等来杨骎的回答,她觉得差不多了,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他是个骄傲的人,这一回是自己做得过分了,她在心中暗暗地祈求上天,她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他死心就好。

      他死心了,未来的日子还长着;他要是不死心,他们俩就得一直这么耗下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长痛不如短痛,顾青杳觉得自己两巴掌能给二人的关系扇出个新局面来,可以,值得。

      顾青杳本来以为不会等到杨骎的回答,却不料他突然开了口。

      “上一次,你也是这样说。”

      上一次?顾青杳莫名恍惚了一瞬,不知道他说的上一次是哪一次。

      “去年腊八,你考女学师,以为我从中作梗让你落榜了,在听羽楼隔壁的那处小院子里,你发着烧,也是这样扇了我一巴掌,说你不要再看到我。”

      轮到顾青杳哑口无言了。

      杨骎目光锐利地看着顾青杳,语气里透出他一惯的自信:“顾青杳,你也就是说说而已。”

      顾青杳正想出言反驳,但杨骎却没有给她机会,而是咄咄逼人地说:“你见我或不见我,你说了不算,得由我说了算。”

      然后,近乎是带上了玉石俱焚的信念和决心,以至于语气听起来有威胁的意味:“你若不想再见我,除非我死。”

      顾青杳不受胁迫,咬牙切齿道:“那你就去死。”

      “喂,你们俩。”

      隆真公主走过来打破僵局:“怎么不去跳舞?”

      “我……我跟她交待一些返程的事,”杨骎神色自然,语气平静,“我明天要提前动身去辽东那边了。”

      隆真公主在夜色中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子腾,一路保重。”

      杨骎似乎想要嘱咐真如海两句,但想了想,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以她的才能,做王后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他就什么都没有说,也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的目光就又转到了顾青杳的脸上。

      “我给你写信。回不回的……你看着办吧。”

      说完这一句,杨骎转身,以一个逆向而行的落寞背影融入狂欢的人群。

      他没有披大氅,由是顾青杳清清楚楚看到他赭色的棉袍后背上洇出一片血迹来。

      真如海目送着杨骎的背影,想到她和他们兄弟的一段缘分在今夜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落幕,胸中突然涌上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又全像是废话了。

      她和他们的所有过往,凡此种种,俱为虚妄,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是一个新人了,全新的人。

      真如海在五味杂陈的心情中看了一眼顾青杳,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更令人担心。

      “我要去跳舞了,”真如海呼出一口白气,用轻快的语气问顾青杳,“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顾青杳,浅浅一笑,微微摇头。

      真如海没有再多说,她向着人群迎上去,他的丈夫、年轻的可汗正在等她,他们要在篝火前领舞,庆祝这用鲜血浇灌出的胜利。

      然后他们要骑着马,去到祭祀昆仑神的神堆前,在天地间、星幕下、在神明温柔的注视中创造生命。

      大婚结束后十日,大唐的使团踏上了返程。

      顾青杳坐在马车里,望着天地茫茫,百无聊赖的时候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算回到长安的时间,算过年的时间,算春闱的时间,算她嫁给罗戟的时间。

      每个时间在她心里都有一个具体的数字。

      计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助于她整理思绪,她的思绪随着计划的细致和完整安定下来。

      使团进金城的那一天,鸿胪寺的文书突然给顾青杳送来了一封公函。

      顾青杳感到很意外,因为从来没人给她发过公函,面对这封用特殊火漆封口的信,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文书恭恭敬敬地把信封往顾青杳面前递了一递:“信函上写着顾大人的名讳,又是杨大人的字迹,我们不敢随意拆看。”

      顾青杳只能接过信。

      按照她的本意,是不打算拆开看的。

      就像此前杨骎写给她的每一封信一样,收到了也只是收进信匣子里,束之高阁。

      但是那个年轻的文书似乎在等顾青杳当着他的面读完信。

      见顾青杳没有拆的意思,文书小心翼翼地提醒:“顾大人,公函往来是需要抄录留档的。”

      顾青杳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不得不拆,又不得不看了。

      她拿着信封在蜡烛上略烤了烤,待被寒冷冻得硬梆梆的火漆变得柔软后,才拿小刀轻轻挑开,抽出里面的信笺来。

      信不长,只有一页纸,整整齐齐地折了三折。

      顾青杳展开信笺,打眼就看到了“杳杳吾爱”这四个刺目的字。

      她不知为何心一慌,手一抖,信笺落到地上,年轻的文书帮她捡起来再递给她的时候还是个折了三折的模样,他并没有看到里面的内容。

      但顾青杳就是觉得有一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

      她把信收进信封里,跟文书说自己读完给他送过去。

      年轻的文书应了一声就告辞了。

      顾青杳手里握着这样一封信,像握着一块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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