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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借调鸿胪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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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直接把青杳跟杨骎一并拉到了鸿胪寺的衙署。
关起门来,按照规矩,青杳需要向杨骎一一如实汇报她和普密泰王子对话的内容。
说到最后那几句,青杳有些忐忑,但是她在车上来回来去回想了好几遍,没觉出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得体。
说完了,她静待杨骎示下,通译官与外邦使团成员的所有对话都需要形成文字存鸿胪寺留档备查,这摊事是需要鸿胪寺卿亲自管辖监督的。
“知道了,”杨骎给顾青杳添了茶,“等会儿你去跟主簿那边把刚才的话说一遍,最后几句不必提了,我心里有数。”
青杳点头,默不作声地应下,喝完了茶,打算起身告退。
“普密泰王储想把诗公主的遗骨带回暹罗安葬。”
因为事关诗丽黛,青杳心知不该多事,但还是站住了脚步。
“王储是个聪明人,不着痕迹地三言两语就试探出来刘子净没有善待诗公主,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肯定不满,不想让自己的亲人流落异国,也是人之常情。”
“王储说让鸿胪寺选个日子,开坟启棺,将诗公主的遗骸火化了,他回暹罗的时候一并带走。他们那边笃信佛教,王储已经写信回去要修建庙宇和佛塔,用来供奉诗公主的骨灰了。”
青杳站在自己和诗丽黛的角度想,若是能够还乡,诗丽黛应该是愿意的。但是站在大唐的角度……
“那……这会对大唐和暹罗的邦交产生影响吗?”青杳试探着,问了杨骎一句。
“当然会!”杨骎盯着桌案沉声道,“人家千里迢迢地来,带足了诚意,来了发现自己的公主在那样一种情形下客死异乡,本来我南下一趟商定好的通商、通学、通政的同盟意愿可能通通都不作数了!”
似是看自己三个月的苦劳打了水漂,杨骎咬牙切齿地把茶杯在桌上“啪”地拍了一下:“刘子净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玩意儿!”
青杳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想悄没声儿地走人算了。
人刚走到门边,只听杨骎在背后来了一句:“顾青杳,大唐和暹罗接下来怎么办,可就全指望你了!”
青杳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是个疑问的上扬声调,继而反应过来这可是天降高帽,本能地就想赶紧甩脱:“不是……”
杨骎站起来,带着风地走到顾青杳面前:“我想好了,从今天开始,把你从太学借调到鸿胪寺来!”
“不不不,”青杳一听这是又要给自己找事,身体先于脑子反应过来了,忙不迭地一连串拒绝,“这不行,国家大事,这可不是闹着玩呢。”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杨骎眉毛一竖,竟有了一丝活土匪的架势,“你得跟我干这一票!”
青杳势单力弱,连忙往外抬人找靠山:“这个我做不了主,我……我得跟县主说,县主才是我的正经上峰。”
青杳心想,借调得写文书、打报告、自己脑袋上头飞着十几号上峰呢,一轮手续走下来少说也小半年过去了,最后必得闹个不了了之,世间事大多如此,拖着拖着就黄了。
“真如海那边我去打个招呼就行,”杨骎丝毫不以为意地表示,“大长公主生病了,她忙着给母亲侍疾,没工夫搭理你这一摊子事,从今往后你归我管!”
青杳后悔不迭,觉得自己就慢了一步,居然被国家大事摊到自己脑袋上来。
“怎么着?不乐意?”杨骎见顾青杳皱着脸一声不吭的样子突然有点善解人意,“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朝廷提出来嘛,又不是不能谈。”
事到如今,青杳觉知自己也没了选择,只能识时务,顺便如杨骎所说,谈一谈条件。
“借调鸿胪寺……那个……我太学那边还兼着差使呢,俸禄发双倍么?”
既然已经免不了要去做这拉磨的活驴了,青杳就比较关心不能白干活。
杨骎非常痛快地表示:“那是当然的了!”
青杳一听,最大的顾虑已经没了,肚肠弯弯绕了片刻,发现确实也没别的可问。
至于这活,干得成干不成的,她现在比较平常心,干不成不干了呗,她不信还非她不可了,只不过有钱赚的话她就干,这钱她不赚也会被别人赚去,那别人干得可能还不如她呢。
捋直了肚肠,青杳表示:“那……行吧。我去试试,干不了我还回太学。”
杨骎有点不乐意:“逛大街呢?还去试试?这事你必须给我办成!”
青杳不吭声,心想自己人微言轻的,还真能扛起帝国肱骨了?
她对自己的认知很明确,就是个来回来去传话的,责任?那不归她顾青杳担。
说好听了她现在是朝廷命官,可是没有命,做什么官?
青杳抬头看了看杨骎,心想,反正他官大,出了什么事他扛着,掉不到自己脑袋上。
这么一想,就很通畅了。
杨骎知道顾青杳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而他对待下属向来使的是恩威并施的套路,刚才威施加过了,现下需要展现一些慈恩。
他非常热情地伸手招呼顾青杳坐下,跟她细细地解释接下来她需要做的事情。
“每天至少一个时辰,你负责教授普密泰王储汉语,实际上就陪王储聊聊天、写写字,你不是侍讲博士吗,这是你老本行啊!你想想,给王储当老师,多么荣耀,再过十年二十年的,王储继承了王位,你可就是帝师啊!”
青杳现在对杨骎的忽悠已经有了天然防御,任他说得天花乱坠,她也不太会被轻易带歪了去。
“那我可要事先说清楚,”青杳觉得丑话要放在前头,“就只是教他汉语,读书什么的,至于你说的那些通商、同盟什么的,我也不懂,要是到最后这事没成,可别怪到我的头上来。”
“那自然是不能够的,”杨骎笑眯眯地表示,“你也担不起这么大个黑锅,况且我也不能让你担。”
青杳微微低下头,默默地思忖了片刻。
杨骎见她似有犹疑,就问:“还有什么顾虑?”
青杳知道鸿胪寺的上下官员多多少少都要受一点“细作”的培训的,这没办法,职能属性使然,以至于鸿胪寺的官员各个都得有些戏瘾,因此世家子弟非常适合做这个差使,他们生于安乐,从容又会享受,喜欢出风头,也不畏惧人多的场面,还喜欢找刺激,是天生的名伶。但青杳深知自己这犟驴似的性格,大约肯定是不能做出八面玲珑的姿态,当不了这台上的角儿。
青杳觉得还是得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可以献计也可以献技,但是并不打算献身。
“这……算是‘美人计’吗?”
顾青杳直白的一问,几乎让杨骎一窒,因为美人计固然是对邦交常用的手段,所以这一问让他有些心虚。不过他绝不会拿顾青杳去耍什么美人计。
“想什么呢!当我们鸿胪寺什么地方!”杨骎站起来一甩袖子,“你当年怎么跟诗公主处的,你现在跟王储就还怎么处,要让普密泰跟诗公主一样信任你、喜欢你,你要显出大唐的风范来!还什么‘美人计’,一点朝廷命官的觉悟都没有!”
见顾青杳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杨骎再接再厉地补充道:“我提醒你跟王储相处的时候注意方式方法和分寸感啊,不要看人家是年轻小伙子,举手投足又有贵族风范,就被迷了眼惑了心。我跟你说那都是表象,他们那边跟咱们风俗不一样,像他那种身份肯定从小就男女通吃、水旱并行的,你可不要自己没头没脑地陷进去跟人跑了,一个搞不好可就是通敌叛国的罪过,千万给我仔细留神着些!不要到最后我还得派出人手到暹罗去抓你。”
青杳对杨骎的无稽之谈给出了一个冷静理智的反馈:“胡扯。”
原本以为今天的差使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却没想到并不得消停,青杳不情不愿地被杨骎揪上了马车往阿闼婆那里去。
车上,杨骎压低声音说:“你把那天你跟阿闼婆在西市怎么遇上刘子净的事再跟我细细说一遍。”
……
“大体上就是这样,也没说什么,然后我们就走了,再然后那个人就突然抓住我的胳膊……”
杨骎骤然打断:“怎么抓的?”
青杳把手搭到杨骎的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阿闼婆应该是看出我不高兴,就把那个人的手给扒拉开了。”
杨骎立刻握住青杳的手臂:“怎么扒拉的?你给我学一遍。”
“就……”青杳拨了一下杨骎的手,“这么扒拉的。”
杨骎显然是没得到满意的答案,进一步追问:“隔着袖子还是没隔?”
“我想不起来了,当时谁会留意这个?”
“左手扒拉的还是右手?你看见阿她婆往他身上撒什么东西没有?”
面对杨骎的刨根问底,青杳答不上来:“一会儿你自己去问她吧。”
到了阿闼婆那里,杨骎二话没说就把青杳支开,跟阿闼婆两个人在屋里秘密地不知谈些什么。青杳因为并不好奇,只是捧着一笸箩烟叶子给阿闼婆卷烟抽,她小时候总是给祖母卷,祖母总是夸她手指灵巧卷得密实。青杳觉得阿闼婆和她的祖母有点像,如今自己这手童子功还在,她总想尽己所能地孝敬一下阿闼婆。之前被阿闼婆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鞭痕,阿闼婆回来二话不说就给青杳配了一盒药膏,还亲自帮青杳搽涂在背上,该说不说,阿闼婆应该是下了猛药,刚涂没几天,青杳后背上的皮肤就开始皴裂,像被灼烧过一样,先是泛红,后是发黑,让青杳着实受了一番惊吓,但是又过了几日,当那层黑色的死皮褪去,新生的皮肤长出来,肉眼可见疤痕淡了许多,功效堪比蜕皮。青杳就跟蛇一样,在这个夏天蜕了三层皮后,如今后背上的鞭痕已经几不可见,唯独四肢尚留存一些淡淡的痕迹,但相比于最初遍体鳞伤的观感,青杳对现状已经很满意了。
眼看着到了饭点,屋里的两个人似乎仍没有谈完的趋势。青杳收起烟叶,敲了门进去,只见两个人一东一西,跟坐禅似的在屋里对坐,大眼瞪小眼,桌案上还摆着中午的饭食和菜蔬,却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青杳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不明白。
她问了两声吃不吃饭,但谁也不搭理她。
她是真有点饿了,于是伸手去摸桌上的糕饼,心想你俩爱吃不吃,反正我要吃,我就吃!
岂料两根手指刚捏住糕饼,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就被杨骎一根筷子飞过来打在手背上,糕饼随即掉落在地,滴溜溜地一路滚到门边上去了,白色的皮沾了灰,成了个灰扑扑的模样,在门槛处又撞了一下,撞了个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红豆沙馅来。
肚子饿的人脾气一般都不会太好,而空着肚子的青杳今天火气特别的大。
“哎!”青杳气得摔筷子,“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嘛!拉磨的驴也得给喂粮食啊!”
杨骎虎着脸,没做反应。
青杳忍住骂骂咧咧的冲动,打算回家去,不管这两个人了。
刚一扭身,就看见门口有只灰鸽,脑袋正一抬一落地啄食刚才掉落的那块糕饼。
而灰鸽旁边的地上已经躺着一只它的同伴,两只红色的脚爪还在微微颤动。
青杳站住了脚步。
刚才若不是杨骎那一筷子打痛了她的手背,糕饼吃下去,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她不解地回头看看阿闼婆,想开口问,但却不知该具体问什么。
倒是杨骎说了句:“不用怕,我和阿闼婆试药呢。”
然后又慢条斯理地对阿闼婆开口说道:“阿闼婆,这样不行啊,这些药连我都糊弄不过去。”
阿闼婆咕哝了一句青杳听不懂的梵语。
青杳也不知杨骎听没听懂,但他好像并不在乎似的自说自话:“想杀他的人海了去了,光我派去的杀手都不止一打了,但是他还活着。阿闼婆,我就指着你的毒药了,但是一个夏天下来,你就给我这样的东西?”
青杳觉得这些话不该是她能听的,而且她也并不想要听,于是就想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阿闼婆用梵语短暂而清晰地吐出一个“走”字,下了逐客令。
杨骎也无意纠缠,站起身来,似乎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我需要一种能够延迟发作的毒药,就像那天你用在那个人手臂上的那种,但是不要那么强烈的表征,毒发的时候最好不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见阿闼婆没有任何反应,杨骎用眼神示意青杳“走吧。”
青杳紧随着杨骎出去,替阿闼婆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听到里面传出一句话来。
阿闼婆说的是汉语:“重要的从来不是毒药本身,而是下药的人和手法。”
青杳回头看杨骎,他没有停留,而是径直走入了夜色之中。
杨骎请青杳吃饭作为刚才诸事的赔礼。
青杳拿起筷子,却心有余悸,迟迟没有伸向菜肴。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知道那块糕饼里有毒?”
杨骎盛了一碗汤端到青杳的面前,见她没接,就轻轻放在桌上。
“我父亲和我母亲和离后再娶了,那个女人也生了一个儿子,她为了保证爵位不旁落到我的头上,大概有十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暗杀,明面上的刺客、暗地里的下毒,基本上你能想到的我都遇见过,所以,”杨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青杳,“毫不夸张地说,我身上每一根汗毛都能感知到危险。”
他把菜往青杳的跟前又推了推。
“吃吧,现在是安全的。”
但青杳早败了胃口,食不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