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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节后余牲 ...
杨骎也不知道顾青杳刚才吃了什么东西,这一拽她反倒自己抓了满手油,疑心她是不是在智力上发生了退化,继而竟生出些许慈爱,从怀里摸出帕子作势要给她擦手。
岂料顾青杳相当不领情,手缩回袖子里,投奔老母鸡似的又钻回罗戟身后去了。
杨骎给她闹得没了脾气。
“老师,”罗戟带上了些许郑重神色开口,“请您不要再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杨骎一听这话,来了脾气:“罗郎君,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疯话?”
罗戟没有被杨骎的施压吓住,而是抬起目光和杨骎平视了:“您一次又一次置她于险境,请您体谅我作为家人的心境,我不想她再涉险了。”
杨骎心想你个小混账算老几,表面上还是兜住了礼貌:“我跟我救命恩人之间的事,要你插嘴?再说了,你们算哪门子的亲戚?”
“她救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当时任何人落水了她都会去救,她就是这样的人。”
一句话,捅穿了杨骎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的本质。
但他面上装得浑不在意:“罗郎君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知恩图报么?”
罗戟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杨骎横刀夺爱的心思,因此这一向来便全副武装、全神戒备,却总还是要被杨骎钻空子,此刻见杨骎又要往青杳身边凑,立刻伸出手臂拦了一道。
“不图您报答,只求您别再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其实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只差把“滚蛋”二字明明白白讲出口。
杨骎对罗戟,向来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只是因为顾青杳把有关于他们过往的所有情愫都忘了个精光,杨骎才得以重又退回和罗戟同一起点,否则,他连个跟罗戟比赛的资格都没有。眼下,他们都看得出来彼此存了锱铢必较之意,卯着劲头拼着让顾青杳先回忆起自己好拔得头筹,杨骎一时觉得自己有胜算,一时又觉得没有,只是但凡看见罗戟和顾青杳站在一起,总要激起他斗鸡一般的势头。
“这话轮不到你来讲,”除了顾青杳,杨骎在任何人面前都很有派头,“顾青杳若是不想见我,让她自己来跟我说。不劳烦罗郎君,你也没有代表她的资格。”
言下之意,你和我,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对谁有着优越感。
杨骎可以这么在心里对自己说,但肢体动作骗不了人,顾青杳对罗戟,就是比对自己更亲。
她此刻一只手揪着罗戟一片袖子,身体后侧,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是个孤儿找到依靠的模样,而杨骎被她这副“有枝可依”的姿态深深刺痛了。
“二郎,”青杳扥了扥罗戟的衣袖,罗戟立刻轻俯身子做听凭差遣的模样,“你大哥不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罗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青杳觉得自己的魂魄有点要出离身体的架势,因为声音听上去很遥远:“我刚才好像看到他了。”
顺着青杳目光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连个和他大哥身形相似的人都没瞧见。
于是安慰道:“今天累了,咱们回家吧。”
杨骎眼看着顾青杳的眼神变得直愣愣的,最后氤氲出两点晶莹的光来。
良久,青杳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用回罗家,不用挨公婆打了。
“我刚才,又糊涂了一下,”青杳抬头迎上罗戟关切的目光,“有时候我不太分得清过去、梦境和现在。”
罗戟点点头表示没关系:“慢慢来,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家?青杳又糊涂了,家?在县主府之前我住在哪里?我记得我是有个地方落脚的……
杨骎眼见得罗戟又要把顾青杳拐跑,打定主意若是拐不回来就跟上去。
正此时,身穿禁中服色的两人两骑先后滚鞍而下,一个传圣上口谕,着杨骎立刻进宫有要事相商;另一个传的是皇后的旨意,邀请顾青杳过椒房殿去叙话。
杨骎顺理成章地把顾青杳从罗戟手中“夺”过来:“走吧,顺路,一辆车。”
罗戟没能留住顾青杳,面上泛出了忧色,这时又有一人一骑滚鞍下来,说太子召所有太子舍人回东宫去。
一时间,各人各有各事忙,骡马假日将尽,俱是个节后余牲的模样。
顾青杳上车后把头探出窗去对着罗戟挥了挥手就缩了回来,在杨骎看来算是客套,没什么依依不舍的情愫,心下有点舒坦,觉得那小子输了,虽说他也没有赢就是了。
马车悠哉行驶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杨骎和顾青杳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却一时相顾无言。
意外的是顾青杳率先打破沉默:“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比我同父的亲兄弟还要亲,从小到大他护着我已经习惯成自然,说话有些莽撞,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请不要在仕途上为难他。”
杨骎原本也没打算把罗戟怎么着,于是就坡下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令杨骎始料未及的是顾青杳接下来的话。
“其实您说得对,我老拿他当我自家的兄弟依靠,但其实早就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他大了,我是得注意着些。”
听顾青杳这意思,像是要跟罗戟了断一切瓜葛了似的,杨骎有点不信,怕她别又是再试探自己。
但她的话说完那句也就到此为止,没有再多的表示。
“皇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顾青杳冷不丁地又问了这么一句。
其实杨骎倒真没太担心姐姐这次对顾青杳的召见,至多不过是表达一下对她的感谢,顺势探探她的口风,但杨骎有把握,只要自己不松口,姐姐不敢随意替他拿主意、做决定。充其量是想见一见顾青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用担心,”杨骎宽慰道,“我姐姐性子宽厚,你只当去走亲戚,喝盏茶就好。”
青杳对面见皇后没什么预期和预设,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捏了一下项上的金戒圈,这个动作落在了杨骎的眼睛里,他没言语。
“对了,”顾青杳从身后扯过挎包,从里面抽出一卷地契屋契和身契递给杨骎,“差点忘了,这些还给您。”
杨骎双臂环抱于胸前,双手插到胳肢窝里,显然是不接:“你干什么?给你了就是你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回来的道理?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我杨骎一条命还抵不上几间屋子、几块田、几个仆从?”
青杳看他直眉瞪眼的,像是个要发火的样子,也就没敢硬往回塞,只是把东西平放在杨骎的身边。
“不是这个道理,实在是我家蓬门荜户,用不上这些。您送来的吃的用的我们都留下了,上下都感激您的恩情。”
顾青杳跟杨骎客套着,客套即疏远。
“记着我的恩情干什么!明明是你对我有恩!”
马车已经驶入宫门,顾青杳没说什么,杨骎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拒绝了。
他老上赶着想倒贴,老是不成功。
下了马车,青杳和杨骎的方向相反。
走出两步去,杨骎不放心地回头嘱咐:“我姐姐要让你做什么,你先别急着答应,回头我……我跟真如海一起帮你参详。”
青杳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点头:“我心中有数了,多谢国舅提点。”
青杳被一个素色服饰的女官一路带着,穿过一重一重的殿宇,绕过一道一道的游廊,终于在穿过一个花园子以后,看到了“椒房殿”的牌匾。
这是她头一回进宫,晕头转向,已然迷路。
女官把青杳引到了一处偏殿,又着小女使奉了茶,低声请她稍候片刻,便脚步轻捷地离开了。
此时刚过未正,初夏时节一片晴光潋滟,深宫幽寂,倒使青杳觉出心下一片沉来。
杨皇后听说弟弟先是突然地跟万年县主拜了把子,而后又跟她身边的女使走得很近,已然觉出他的荒唐来,又得知这女使竟然还仗义挺身搭救了落水的杨骎,便愈发觉得这里头事有蹊跷,连母亲齐国夫人都打发人来问,由不得她不亲自出马亲自会一会这个女人了。
一查,居然还是个寡妇。一股不妙蔓延在杨皇后的心头,碰瓷上位的意味太明显了。
把人晾在偏殿,杨皇后一边梳妆一边问近侍的女官,这个顾氏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太瞧得出来,话不多,普普通通的。”
问不出个所以然,杨皇后决定亲眼瞧一瞧。
在偏殿的时候,已经有宫人提前知会青杳见到皇后要行什么样的大礼,说什么样的话,眼下青杳一一做来,只觉得手臂被刚才引她过来的女官虚扶了一下,便顺势站起身子,却没敢抬眼,只是看着椒房殿的地面。
“抬起头来我瞧瞧。”
皇后的声音中正平和,有一种不露痕迹的声威,和万年县主那种夺人声势还不太一样。
青杳抬起头来,目光迎着杨皇后,和她短短相接了一下。杨皇后的眉眼和杨骎如出一辙,下半张脸相比杨骎的棱角分明,更显出些端庄肃容来。
打眼一瞧,杨皇后心想,这何止是普通,简直就是平平无奇。
杨皇后原本期待着她是个风流俏寡妇的狐媚模样,总该有几分绰约的风姿,否则拿什么吸引过尽千帆的杨骎?
现下看来相当令人失望,谈不上什么姿色,只能说是头脸齐整,五官端正,站有个站相罢了。据说从前在女学里读过两年书,可能受了点熏陶,不至于是个粗鲁的平民妇人。
但是杨皇后从她的平平无奇中被唤起了一丝熟悉之感,眼前这个顾氏虽然平静,但是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看一眼、又看一眼、再看一眼的探询欲望,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勾魂摄魄。杨皇后见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叫人见之难以忘怀的却没有几个。
“顾娘子果然是齐整人物,”杨皇后春风拂面地拉着青杳坐下,“早就听子腾提起过你,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是我们杨家的大恩人呐。”
青杳听皇后把调子起得这么高,心下立刻猜到是要先抬举自己再打压的路数,连忙起身要跪:“民妇不敢当。”
杨皇后早把顾青杳查得仔仔细细,听她自称民妇,便顺势接茬道:“可怜见儿的,年纪轻轻,丈夫便殉国了,也没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青杳不想提过去那段婚事,只是应着扭转了话题:“蒙万年县主不弃,现下在女学做一些微末的功夫,都要仰赖朝廷恩典,仰赖皇后娘娘主办女学的恩慈。”
杨皇后见她绝口不提前面的夫家,心知大约是没有感情,想要趁年轻卯着劲攀一股新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于是便握住青杳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这么多年了,子腾身边始终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失职,我也时常为他心忧,红线也不知道牵了多少根,只是我这个兄弟大约是命硬,婚事上屡屡不顺,现下好了,难得他有了可心的人物,你又是这样全副身心地为他,正是天赐的良缘,我作为长姐,便替他拿主意做这个主,请顾娘子成全子腾一片赤诚,守护陪伴在他的身侧吧。”
来了,青杳心想,不出意外地,来了。
杨皇后见顾青杳没有立刻做出反应,知她在拿乔,便趁热打铁道:“名分上虽然有缺,但顾娘子放心,你于子腾有救命的恩情,不仅要为你的父亲加官封爵,给你的娘家多做封赏,往后就算子腾再迎娶正室,也终究要敬你三分,再往后,你与子腾有了子嗣,也都是按照嫡出袭爵,绝不让你受一丁点的委屈……”
杨皇后自忖诚意已经足够,顾青杳只要不是个傻子,现在应该感激涕零地跪下谢恩了。
杨骎身边没有妻室,连个媵妾都没有实在不像话,杨皇后退而求其次,先放个女人到他身边去,隔年生下一男半女,也算对母亲齐国夫人有所交代了。
岂料,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寡妇平平淡淡地回了句:“不行啊……”
杨皇后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是近侍女官熟知主意,厉声对顾青杳喝道:“顾娘子,您该谢恩了。”
顾青杳动作麻利地跪下,口齿伶俐地回答:“娘娘待民妇深情厚谊,但是此事不可行啊。”
“顾娘子,你不要不识抬举。”杨皇后图穷匕见,“以你的出身,你还妄想做正室夫人吗?”
“倘我嫁给国舅,于我而言自然无异于一步登天,但娘娘可曾想过,此事一旦传遍,该会引来多少效仿之徒?”
顾青杳抬起一双饱满的圆杏眼,杨皇后被她问得一窒。
“如果是女子想要高攀勋贵世家倒也罢了,左不过是多一房外室媵妾的事,可……若是有宵小之徒要高攀金枝玉叶呢?若是存了坏心思,先是设局引世家宗族的女孩遇险,再演一出‘英雄救美’,届时,有国舅报恩在前,女孩家恐怕就不得不以身相许了……这该要酿出多少悲剧来?娘娘,请您三思啊!”
杨皇后被顾青杳这有理有据的三言两语给说服了。
但这显然不在她今天召顾青杳来的意图内,是以她一时沉默了。
青杳争取到了话题的主动权。
“民妇当日下河,是应县主之命,况且,国舅曾是我的上司,上峰遇险,我又会水,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杨皇后见她递了台阶,也就顺势道:“但无论如何你救了国舅,有恩不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青杳轻轻抬眼看了看皇后,然后又垂下了眼帘:“当时下水时不觉得,事后也觉出些后怕来,经此一遭,若说什么也不图,那是虚言了。”
杨皇后心下一片坦然,觉得眼前人倒是不矫情。自己是贵人,是上位者,这一回又是欠了对方的人情,不怕人家开口要东西,又不是给不起,怕就怕人家说什么也不要,那就意味着恐怕不是金银可以打发的了。
杨皇后让顾青杳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提。
青杳给皇后磕了个头。
“天家宽宏,倘使民妇当日真的有了三长两短,家中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年幼弟妹,国舅仁爱,想必也定会代为周全,现而今一切平安,民妇斗胆向娘娘求一个恩典,家中幼妹年届十一,若能降恩使其能入读女学受两年熏陶,民妇不胜感激。”
杨皇后微一挑眉:“就这?”
青杳俯身再拜:“民妇便是当年朝廷招考的女学生员,又因着和女学的渊源现下得以在万年县主身边做事,对朝廷、对女学都心怀感恩。幼妹聪颖,若能学有所成,也不枉顾氏一门报答朝廷的恩情、报答皇后、县主主事女学的栽培了。”
杨皇后觉出这个顾青杳的不简单来。
虽说女学是万年县主在主事,但事实上领的是皇后的旨,未来拔擢女官,也是皇后擢选,这个顾青杳很能明辨局势,知道该抱哪条大腿。
而且,女学的学官是不能随意婚配的,嫁娶都得由皇后本人亲自点头,若是杨皇后不允许她嫁人,那她就只能老死宫中。顾青杳这是把嫁娶的决定权上交到了皇后的手中,这比直接同意嫁给国舅或者拒绝都要更深层次地表明了投靠效忠的意思。
顾青杳让杨皇后想起一个人来,一个任谁看上去都平平无奇,而实际上却野心勃勃的人。
那个人当年凭借一己之力把杨氏、董氏甚至是天家李氏三大家族都搅了个天翻地覆。
所谓如父如子,难道真的是说父亲的悲剧命运要在儿子的身上重演一遍?
念及此,杨皇后从心底升上一股恶寒来。
她决定派人盯紧这个顾青杳。
顾青杳,在落日时分走出椒房殿的时候,身上已经有了正六品太学博士的官身。
幼妹青荇也如愿以偿地可以入读女学,这是那天回父亲那里时,她答应了青荇要把她弄进女学的。
尽管此前杨骎两头送礼,在邻里看来是有了个提亲的意思,但最终这事会不了了之,像是要提亲却又没有提,大约会沦为一桩闲话,这个暗亏青杳只能吃了,与她而言无碍,只是父母两头少不得要生出些闷气来,但并不是她让他们生出了不该有期待,各人的苦果只能各人食,谁也代替不了。
左右她现在也没有正在议亲的人家,往后……往后大约也不会有。
嫁过一回,顾青杳的心思已经淡了。
她现在有她的仕途和前程去追求,正是天高地广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她现在有她的仕途和前程去追求,正是天高地广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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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节后余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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