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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山风吹雨春衫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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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和她的小叔子不清白。”
真如海和杨骎远远地站着,看到罗戟微微躬下身子握住顾青杳的肩膀,她也微微抬起面孔,两个人在说着什么。
真如海扭头看了杨骎一眼,他没有表情。
没有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要骇人,因为无法揣度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为什么还迟迟不采取行动?”真如海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不要说你是为了顾及我的颜面,说了我也不信。”
“如果只是纳她做个侍妾的话,根本不用等到今天。”
真如海立刻反应过来杨骎的言下之意:“你想明媒正娶?那不可能,你们两个的门第差得太远了!难处不在你身上,而在她身上,你好歹也要替她想一想,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你的宗族……”
杨骎非常无情地打断了真如海的质疑:“只要时机成熟,只要她愿意,我管别人怎么想?我这辈子在婚事上受他们的摆布还不够么?”
真如海沉默了,心有所感,他和她在这一点上是同病相怜的。
“不过,现在你面对的是时机既不成熟,她也不愿意吧?”
“真如海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相互伤害呗。”
两个人默契地各自沉默了,远远地看着罗戟从顾青杳的身边跑远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如海的声音有些怅惘,“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就像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却爱而不得的感觉。”杨骎的答案和声音都很生硬。
真如海想抬腿踹他一脚。
“走吧,快下雨了,正事要紧,我们的客人应该已经在等了。”
说完,杨骎率先转身向着后山的方向迈大步而去,真如海遥遥地又看了远处的顾青杳一眼,她正从溪边往别苑的方向走,步伐很轻松,是个心无挂碍的模样;她又看了一眼前方的杨骎,连背影都是心事重重的。
多情总归是要被无情恼的,在这一点上真如海和杨骎倒像是一对双胞胎一样能够互感心事。
即将要见到的这位客人,让真如海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心下和小腹一起酸痛起来。
豆大的雨点滴到脸上的时候,青杳赶回了别苑,宴饮还在进行,只是分散成了东一摊西一摊的阵势,听人说万年县主出门的时候没带伞,她便带上了雨具一路问一路往后山去寻她。
也正是豆大的雨点滴到脸上的时候,杨骎和李真如海在后山的竹林见到了那位远方来客。
来客一身玄色的劲装,头发用墨色的发带束于顶,胸前捧着一把长剑,剑鞘是黑色的鲨鱼皮制成,打扮成个游侠的模样,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在竹林间踱步。
春雨穿林打叶,却似乎丝毫不染他身。
他好像比过去长高了一些,真如海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向来目中无人的她,此刻却不敢上前了。
来客也第一时间听到了杨骎踏在湿润泥土上的脚步声,一偏头,命中注定地跟杨骎对视了。
“她来干什么?”来客微微皱起眉头,略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我说过我只见你。”
三言两语的时间,真如海已经调试好自己的情绪,缓步走向来客:“我是来见你的。”
来者看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把鹰隼一样的目光投射向杨骎:“我不想见她,长安城里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你知道的。”
杨骎放慢了语速,却加重了语气:“是不想见,还是不敢见?或者是没脸见!”
来者没有正面回答杨骎的问题,而是神色轻蔑地道:“我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但凡今日之会面有你我二人之外的第三方,这合作就没得谈了,我说到做到!”
杨骎抢先一步断了来者的后路,见他身手依然敏捷迅速,来者不由得在嘴角挑起一丝饱含讽刺的笑容,只不过是皮笑肉不笑。
虽然来者的态度如此,但是真如海很坚强,她不卑不亢地表示:“是我想见你,是我求子腾带我来见你的。”
来者见终究躲不过,只好面对,于是才正眼看了真如海,嘴角仍挂着那丝望之令人生厌的微笑:“来见我做什么?叙旧情?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你还抓着不放手?”
真如海无数次地想象过和他重逢时的情景,但没有一次是像此时此刻这样绝情绝望。
但她实在是太要强了,咬着牙把眼泪憋在眼眶里,憋得眼前一片模糊,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来人长了一对上挑的桃花眼,这种眼形无论是嗔是喜,总是有意无意在调情似的,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勾魂摄魄了去,他此刻把目光又投到杨骎的脸上,让杨骎不得不克制把他捶成个乌眼青的冲动。
“你确定要当着外人的面商量这么重要的事吗?”
杨骎拳头已经捏起来,但是他尚存理智,把胳膊往身后收了收:“真如海不是外人。”
来人满不在乎地一耸肩膀:“是不是外人你说了不算!”
“你这个混账!”
杨骎的理智终于没收束住兽性,一记老拳挥向了来人的侧脸,把他掀翻在地。
来人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觉得很丢脸,立刻就要爬起来打回去,但是已经失却了先机,杨骎身手不减当年,一只手就能提起来人的领子,正欲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出言不逊的小混账,真如海突然斜刺里窜出来拦在二人之间。
“别打他,子腾,看在我的面子上。”
来人却丝毫不领情地一把推开真如海:“你他妈的有什么的面子,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杨骎伸手扶住了失去平衡的真如海,腹上也因此挨了来人一拳,闷痛之下他还是把真如海拉到一边:“这是我们兄弟俩的事,你不要插手,他欺负你,我替你好好教训他,你站在这里看着就是。”
雨丝密集地落下,给三人的头身都蒙上一层潮湿的春意,来人的笑声和闷雷声毫无预兆地重合了。
“行,既然今天咱们三个人都齐了,那就把话摊开来说,”乌云让天光变得暗下来,来人的神色也浮上阴郁,“杨骎,我知道是你先看上的真如海,所以我就下手抢了,怎么?你不服气?那你来打我呀,来呀,我站在这里给你打,毕竟确实是我先对不起你。”
杨骎克制住怒气:“你行事不光明正大,欺骗耽误了真如海,我打死你都使得。”
来人满不在乎:“那怪谁啊?要怪就怪她实在太好得手了,我轻轻一勾手指,她就跟着来了,对不起你的是她,不是我。”
站在一旁的真如海受不了这样的指控,忍不住反驳说:“你胡说!我跟你来往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你以为我是他嘛,毕竟那时候你俩已经定亲了,”来人笑了,“对不起咯大哥,冒用你的名义勾引了未过门的嫂子,结果洞房花烛夜她才发现货不对版,于是连夜跑了,害你成了长安城这么多年的笑话。”
沉痛往事被来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真如海已经拦不住眼泪的汹涌之势。
“你也是的,”来人看向真如海,用嗔怪的语气埋怨道,“为什么不能将错就错呢?我大哥又不是配不上你,日子过下去,他那老好人的性子也必会善待你的,你若是养个把面首男宠什么的,只要不闹的太难看,他也必会成全你,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们夫妇二人各玩各的,相敬如宾,一定会成为上京城的一段佳话。他成全你,就是成全他自己完美无瑕的公子名声!”
本来真如海今天来见这位来客,是鼓足了勇气想知道对方对自己是否还残留那么一丝半分的情谊。
这些年来,真如海伤透了心,只是不死心。
她总觉得他当年不告而别是受了他父亲被贬的连累,一个罪臣之子,父亲被远远地发配交趾,想要回长安,哪里是说回就能回的呢?
可是此时此刻,由不得真如海不死心了。
她今方知,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你,想见你,哪怕腿断了,他爬也要爬到你跟前来,当着你的面咽下最后一口气,否则他会死不瞑目。
这么多年,她的全部青春、全部热情、全部爱恋、全部等待、全部眼泪都只是一个男人因为嫉妒另外一个男人而制造的恶作剧。那她真如海是什么?算什么?她这些年来在希冀什么?从今往后又要去做什么?
一切全都模糊了。
做什么都难以再挽回尊严了。
该念的念过,该见的见了,该断的当断了。
“既然一切都是谎言,就该有个结束的时候,”真如海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把我送你的印章还给我。”
来人从腰间摸出一枚寸许大的印章,白色的寿山石,印文刻着一匹奔腾的小马。
“这个啊?”来人把印章在手中掂了掂,“不好意思,当时假借杨骎的身份让你给我刻的,他是属马的,我可不是。本就是骗人的玩意儿,留着它做什么呢?向前看吧,真如海。”
说完,将那刻着小马的印章远远地扔出去了。
此举引发了真如海的一声惊呼,然后她提起裙摆顺着来人抛掷的方向追过去。
杨骎怒气冲冲地揪住来人的领子,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非得再伤害她一回不可!”
来人的个头与杨骎不相上下,也有样学样地反揪住杨骎的领子,口吻是一惯地漫不经心:“都像你似的处处留情,她什么时候才能死心?再拖她个十年八年?”
杨骎不说话了,只靠眼神投射怒火。
来人看着真如海的身影跑远后才幽幽然地说了句:“不把她支开,咱们怎么谈正事啊,大哥?”
青杳找到真如海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淋湿了她早晨换的那件玫瑰红色的绫纱大袖衫。万年县主很钟爱这件衫子,因为她属虎,而这件衫子的摆尾上绣着金色的斑斓虎纹花样,与浅金云纹的纱缎裙子相映生辉,最是衬她的华贵气度。可是现在衫裙都被雨淋湿,沾上了泥土,一绺头发滑落下来垂在颜侧,不知怎的倒显得人有些失魂落魄。
青杳为她撑伞:“县主,雨下大了,咱们回去吧。”
真如海没有答话,只是躬着身子在寻找什么,青杳问她找什么,她也不答,于是只好给她打着伞,由着她的性子去找。
良久,万年县主才好不容易在地上的枯枝败叶中找到了一个寸许大小,玉坠子一样的东西。
雨势没有要变小的意思,青杳扶着万年县主深一脚浅一脚下山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有个人从山坡上一路滚了下去,还不等二人做出反应,那人的身影就已经滚落到水势涨起来的河里,两三个起伏下去就不见了影子。
真如海突然用冰凉的手指抓住了青杳的手腕:“是杨骎!是他!”
青杳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不能……够吧……”
“是他!”真如海言之凿凿,“错不了,是他!”
青杳第一次看到万年县主这样失态的样子,忙安慰道:“您别着急,我会水,我去捞他。”
青杳事后回想的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那么莽撞地开了口,凭的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和热血,如果她知道河水涨势的话,她还会做一样的举动吗?
但是,如果是没有如果的,当时根本来不及细想。
此刻当下,一个浪头起伏,青杳看到了杨骎身穿的绛紫色襴袍闪现了一下,她把雨伞交到了真如海的手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河边,脱下了鞋袜,纵身跳入了河中,向着他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