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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有情人终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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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的上巳节,万年县主在她位于骊山山麓的别苑举办了长达三日的宴饮,遍邀长安和东都的亲贵,此举一来是要借节日的机会促成世家之间的联姻,二来万年县主要为女学新生员的培养向亲贵们养筹措一笔资金,因此学宫的老师和学生们也在邀请之列。
万年县主的别苑位于半山腰开阔处,宅前有河流,宅后有一大片桃花林,宅中还挖有温泉池,若天晴便可在水边踏歌、阴天下雨就在庭院凉亭中曲水流觞、还可结伴去山中行猎、也可就在屋中欣赏歌舞、投壶掷箸,总之论起享受生活来,万年县主向来是引领风潮的。
当卢晔绕过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拐进一间东厢房,闪身躲到屏风后面的时候,才发现顾青杳正盘着腿坐在席榻上,捧着一只小脸盆那么大的深碗在埋头吃汤饼。热腾腾的汤饼将她额角和鼻尖熏蒸出细细的汗,不意抬起头来,显得一双眼睛潮漉漉的。
“还是你会躲。”卢晔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句开场白说得还是有些尴尬了。
青杳往边上挪了挪,给卢晔腾了个位置,卢晔拽过坐垫,很守君子之礼的,坐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青杳放下那只大海碗,摸出手帕摁了摁香汗淋漓的头脸,带上了点俏皮戏谑的口吻:“那些太太夫人没少给你牵线说媒吧?”
卢晔几乎忍不住要抬起袖子揩一下额间的冷汗,然后很是无奈的“唉”了一声。
“卢博士准是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又把人家都吓跑了。”
卢晔又“唉”了一声,稍稍放松了些:“什么都瞒不过你。”
青杳笑得没心没肺:“可惜县主一片苦心,专门安排长安城最富贵的几位太太给你周旋,本来指望你能筹措来万千金银呢。县主说了,卢博士是咱们学宫出落得最体面的博士,你一出山,筹措款子的事保管马到功成!”
卢晔跟个大姑娘似的不好意思起来:“无咎君,别打趣我了,我是真不擅长这个。”
青杳“吃吃”地笑起来没完没了:“辛苦了,叫人给你做一碗汤饼吃?这才是晌午,晚宴上还得再接再厉加把劲儿呢。”
“不不不,”卢晔摆手,“卢某人又不是靠脸吃饭,怎么能干这种以色侍人的事情,我就躲在这里不走了,”说着抻长脖子环顾于室,“找本书来看看打发时间,或者咱们聊聊天,手谈一局也好,反正不要去掺和那些。”
青杳摇摇头:“不成,我答应了县主要陪她去男宾那边敬酒,”说着指了指汤碗,“这才先吃些东西给腹中打个底,不然一会儿容易醉。”
卢晔这才意识到刚才所说“以色侍人”那句失言了,慌忙长跪起身郑重地道歉。
“你无需在意,”青杳觉得卢晔总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样子很有意思,伸手示意他坐下,“我又没有往心里去。”
卢晔面上仍是讪讪的,有些如坐针毡。
“县主于我有恩,她想做好女学这件事情,我自然是要有力出力的,”青杳下意识又伸手摸了一下胸前,摸了个空,有点不自在地收回手,“剩下的,就靠那些有钱的人出钱了。”
“你这样说,叫我无地自容了,”卢晔突然发现双手无处安放,虚虚握了置在膝上,“明明我也是学宫的人,却想置身事外。”
青杳眯眼一笑:“所以你就靠脸吃饭一回嘛,”她伸出一支食指摇摇晃晃,“就今天一天,咱俩比赛,看谁筹的款子多,你靠美色,我靠酒量,比不比?”
卢晔哭笑不得:“荒唐不荒唐?又不是小孩子。”
“比嘛,”青杳此刻还真就笑得像个小孩子,“还是说你怕输给我?”
卢晔也不知自己为何被她激出了孩童心性:“笑话,只有我不参加的比赛,没有我输掉的比赛,你先说你输了怎么办?”
青杳眼珠子转了一圈:“给你买糖吃?”
卢晔一窒,觉得她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由得拿折扇轻轻向她的膝盖敲下去:“严肃点!”
青杳呵呵地就着坐垫偏了一下身子,卢晔的扇子敲空落在了席榻上,发出“哒”一声脆响,又引得她哈哈笑了一场。
“那你说,你说。”青杳捂着肚子,勉强坐直了身子。
“是你让我说的?”卢晔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轻浮,不似往常那么君子了,但是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又有点控制不住地想要活泼一下,“那我可真说了啊。”
“你说你说。”
卢晔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孟浪之徒似的,中邪一样地开了口:“你要是输了,下回休沐日……你就得……得听我的。”
青杳没多想,嘻嘻一笑:“帮你批阅生员课业是吧?好说好说!”
卢晔觉得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一时有些着急:“你别这么痛快就答应,你……你再考虑考虑……再说,跟我在一起怎么就只能是批阅课业呢!”
卢晔闷闷地憋了一句话在心里,“怎么就不能是赏赏花,踏踏青,逛逛大街呢?”
青杳忘记了好些事情,现下落得个头脑简单,反倒活得轻松:“反正我又不会输,只不过白答应你一句罢了。”
卢晔站起身来:“你可不要大话说早了,我一定会赢的!”
青杳给卢晔使了个眼色:“那就分头行动吧,以今夜子时为限哦。”
说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的褶皱,当先一步出门往西向着正厅去了。
杨骎看到顾青杳的时候,她正端着半杯琥珀色的酒浆跟在真如海的后面,面孔微微扬起,认真聆听真如海和岐王的对话。他是个无事也想搅起三分浪的不甘寂寞之人,向着顾青杳的方向就走过去,隔着来来往往穿梭的重重人群,就见三人似乎达成了什么一致,顾青杳甚为爽快地将杯中酒液一仰脖饮尽,然后还亮了亮杯底,向岐王证明确实涓滴不剩,而殷勤的侍僮立刻又为三人把杯中酒添满。
顾青杳今天穿了一条浅碧色青烟纱绣竹叶的罗襦裙,很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搭了一件玉色的半臂,外面罩了件蔷薇粉缀银线点缀着桃花瓣的大袖衫子,她从来不穿这么娇俏的颜色,活泼泼的,倒跟今日的春夜如出一辙的娇嫩了。
杨骎还发现,为了呼应真如海今日秾艳的桃花妆容,顾青杳也在双颊和眼睑处淡淡晕染了蔷薇色的胭脂,浅笑间倒像是被微醺染上的红晕。因她不像真如海是大开大阖的轮廓与五官,她是个清秀长相,其实是不甚担得起浓妆的,但今日这一番修饰,倒在清丽中平添了一分若隐若现的妖冶,叫人很是拔不开目光了。
然后杨骎就发现顾青杳非常不着痕迹地向着某个方向眨了一下眼睛。
顺着那个方向,杨骎又看见了顾青杳挤眉弄眼的对象——被一群丰腴贵妇重重围住的卢晔,正向着顾青杳在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呵!皮笑肉不笑!杨骎皱起眉头,心想卢晔这个假正经,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和顾青杳眉来眼去?!
卢晔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杨骎的目光和怨恨,他仍是若有似无地笑着,然后遥遥向着杨骎的方向颇有风度地点了点头,最后抬了抬手中的酒樽。
杨骎一眼也不想多看他,向着岐王的方向走过去。岐王是先皇最小的儿子,比杨骎虚长几岁,少年时二人就是勾肩搭背的损友,只是后来他迁居江南已多年不得见,当年的岐王身姿矫健,如今人到中年回归了陇右老李家血脉祖传的虎背熊腰的体魄,见到杨骎就“呼”地一下迎上来,一双肥厚的大掌在杨骎的肩头和后背噼啪作响地拍了又拍以示亲厚。杨骎个子高,因为屡屡婚配不顺,于是还秉持着一点羞耻心和自矜,没有放任自己被锦衣玉食娇养得脑满肠肥,素日还将身形容貌尽量往年轻精神里保持、捯饬一番,因而乍一看,两人倒仿佛差出个辈分来。
“嚯!子腾!”岐王兀自拍打不休,不知情的人听声音还以为杨骎在受刑,“这么些年了,还跟大小伙子似的!”
杨骎在岐王的拍拍打打中骤然发现顾青杳没影了!
他冒冒失失跟个愣头青似的四下环顾,倒是岐王颇为没有眼力见儿地一手拉着杨骎,另一只手把真如海也拽到了跟前,打了个酒嗝儿,老大哥似的语重心长地问两位:“我说你们俩到底还在拖什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喜事办了嘛!”
两位当事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俱都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这话怎么接。
岐王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仗着酒劲儿,又仰赖跟两位当事人都沾着亲带着故,说话有些不分亲疏:“别人不敢说这话,我敢说!你们自己看看事情闹得,这么多年下来,蹉跎的是谁的岁月,嗯?你们满长安东都看看找找去,还有没有比你俩更般配的人选?”
真如海已经明显表现出要抽身而去的表情,但岐王一双手跟钳子似的握在她的手腕上,挣是挣不脱的,感觉到她要逃,岐王还把她往跟前又扥了扥。
“真如海!哪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没有点狗扯羊皮的事?怎么就你气性那么大,洞房花烛夜都没过完就跑,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们家子腾留?!”
岐王嗓门大,骤然间整个厅堂都安静下来,目光投射过来看热闹。
万年县主真如海一边转着手腕想要挣脱岐王的钳制,一边努力管理表情咬牙切齿地说:“堂兄,明明咱们都是李家人,你的胳膊肘怎么往老杨家拐呢!”
岐王觉得此话有理,“嗯”了一声扭头向杨骎:“子腾!你是个男人,怎么就不能忍让着点夫人?真如海跑了你就让她跑?也不带追一追的?你那个身体有病就治病,老这么拖着像什么话!拖来拖去拖成长安城头一号老纨绔,丢人不丢人!”
岐王谁的面子也不看,把这二位当事人从头到脚一通敲打,使他们丢人现眼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恨不得就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不想在这里受这个活罪了。
还是杨骎率先挣脱了岐王的禁锢之手,一边甩手腕一边说:“岐王大哥你就不要乱点鸳鸯了,真如海打从一开始就没看上过我,唉,从前都是我一厢情愿来着,现在哪还敢厚着脸皮纠缠人家。”
岐王很是疑惑地“唔”了一声,看向真如海。
真如海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地开口:“是啊,我视子腾向来都有如兄长,过去从前未成佳偶,从今往后也只是兄妹了。”
杨骎似乎对真如海的表态很满意,顺势邀请在场所有人见证他和真如海义结金兰,成为异姓兄妹。
场面一时荒诞得叫客人们说也不知说什么好,躲也不知该往哪里躲。
青杳趁更衣解手的功夫去把藏在领口用来倒酒的手巾换了,回来的时候就赶上这么一幕,挑起话头的岐王已经点了燃香,分别给了杨骎和真如海三支,他二人就这么拜完天地后,在岐王的见证下很江湖地结拜了。
在场所有人跟青杳一样觉得事发突然、不明所以,恐怕会在上京和东都传为又一桩街谈巷议的谈资,估计姚氏还要来跟青杳打听细节,青杳想着,觉得有点头痛。
“顾……”突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那个顾……”
青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头去,对方是个修长苗条的身段儿,眉眼细长,皮肤细腻如雪,虽然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显出一些年岁,但神态和气韵是轻盈而又优雅的。
青杳觉得对方很有些眼熟,一番搜肠刮肚后终于还是比对方先一步想起她的姓名身份来。
“顺姬师傅?您还记得我?我是顾青杳啊!当年在女学跟您学过扇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