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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春夜喜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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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里进了潮润润的空气,青杳打了一个喷嚏,翻了个身,醒了。
醒来却不知身处何处,先是对上了一双黑幽幽,亮晶晶的眼睛。
四只眼睛对视了片刻,各自眨了眨,对方凑近用湿漉漉的鼻子闻了闻青杳,然后伸出舌头舔了她的脸,让她一个激灵,彻底从酒意和睡意中清醒了。
青杳撑着身体坐起身来,发现身上搭着一床石青缎面蝙蝠纹金线的厚棉被,抬眼扭头环视四周,自己正坐在一张宽宽的罗汉矮床上,罗汉床摆在窗下,窗棂推开了一道缝,日暮已经西斜,夜色正在吞没最后一丝天光,四下里都静悄悄的,因而听到窗外簌簌的落雨声,淅淅沥沥地打在院中的花木上,沙沙的,天地为之静谧。
黑亮眼睛的小狗还有着黑亮的皮毛,丝毫不见外地跳上罗汉矮床,挤进了青杳的怀里,仰着头舔青杳的下巴,青杳顾不得跟小狗玩闹,脑子一片空白,单是本能地低头看自己的衣衫,虽然睡得皱皱巴巴的,但是纽子扣得倒还严谨,又伸手进被去摸了摸裤子,也还好好地穿在腿上,她方才略略地安心了,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此间给她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及至看到那一排一排顶天又立地的书架的时候,青杳才恍然大悟这里是杨骎的书斋。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却死活都想不起来了。
正懵然不知所措时,小黑狗活泼泼地从青杳怀里一跃而出,颈上铃铛发出铛铛的响声,呜呜叫着奔向了它的正主,青杳才意识到这小黑狗便是小年夜自己来的时候见过的“小煤球子”,方不过一个来月的时间,它长得倒挺快,顶上半个枕头那么大了。
青杳自然来不及和小煤球子叙旧,便迎上杨骎那道含万仞冰雪的目光,冻得她头皮一紧。
但也就是这么一眼,然后二人双双目光移开,杨骎只是掌中托着一本书册,径自绕到了书案后面坐下,自顾自看书写字,也不理青杳,什么也没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青杳反倒希望他此时此刻说点什么不招人听的话出来,然后自己顺势跟他吵一架,便好有了摔门而去的借口。可是杨骎偏偏一语不发,不给青杳机会。
棉被臃肿地团在身上,青杳在罗汉床上盘了腿,微微歪了脑袋去看杨骎,想要闹明白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反倒看出了更蹊跷的事情来——杨骎的左眼圈乌青一块,像是给谁重拳出击迎面来了那么一下子似的。
青杳低下头,伸出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握成拳头又松开看了看,还是不能确定杨骎的乌眼青是不是自己捶的。她用指腹抚了抚指关节,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若真是自己捶的,好歹自己的手也该疼上一疼,然而却并没有,因此肯定不是自己打的。
那么不是自己打的,又会是谁呢?这间宅子里,谁还敢跟杨骎动手?青杳想不明白,懊恼自己死活想不起来醉酒后发生的一切。单知道这酒大约是极品的好酒,因为酒醒以后一点也不闹头疼。
天色晚了,青杳见主人也不搭理自己,觉得自己该自觉些告辞,于是掀开棉被要下地。
这时才发现,两只脚上只有一只上面穿了袜子,另一只且跟个稚子似的光着,露着一排年节里新涂了绯色蔻丹的脚趾甲,青杳下意识地蜷缩了五趾,拿眼角余光去觑杨骎的脸色,见他没有留意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在棉被里一通翻找,终于在缠缠绵绵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另一只袜子,忙忙套到那只裸足上,仿佛刚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及至要下地,青杳又发现床榻下竟没有自己的鞋子!
青杳心下滋生出古怪的念头,觉得杨骎一定趁她喝醉的时候捉弄了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做了什么,但是那个乌眼圈应该就是他付出的代价。但是猜测总归是猜测,鞋子是真的不翼而飞了。
青杳穿着袜子下床,踩在厚实柔软的波斯羊毛地毯上,像个刨食的老母鸡似的弯着腰,趴在地上找鞋。
“鞋在门口,”杨骎冷冷的声音从青杳背后送过来,惊得她一激灵,“炉子上有热水,自己兑了洗把脸,一身酒气熏死人了!”
青杳直起身子,抬起袖子伸到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没觉得有什么酒气。又掀起厚重的棉布帘子,推开门,果然看见自己一对方头缀丝绵的锦云履正规规矩矩、鞋尖朝外摆着。青杳蹲下身子,见鞋底干干净净的,撇了撇嘴,腹诽杨骎穷讲究,自己明明年下做的新鞋子,怎么就进不了他的书斋,非得让脱了鞋才能进?
把沾染了春雨潮气的鞋子拿进来放到炉子边上烤着,桌旁的架子上有铜盆和面巾,青杳兑了温水洗了把脸,刚才肿得睁不开的双眼恢复如常,然后四下里看看,扭了头去问杨骎:“先生,有没有镜子?”
杨骎从书本上抬起目光,看着顾青杳一身男装打扮,偏偏头上的发髻睡得有些歪斜,下巴颏上还挂着一滴刚才洗脸没擦干的水珠,整个人仿似还没从迷迷瞪瞪的睡意中清醒过来。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地拧了拧眉毛,站起来将身后靠墙的博古架上拉开一只小抽屉,从里面拎出一架磨得雪亮的黄铜座镜出来放在书案上,手上劲儿稍重了些,敲得书案“笃”的一声响。
“要不要再给你匀点胭脂水粉过来?!”
青杳见杨骎面色不善,语带讽刺,也不敢多言语,心知自己酒醉理亏,也不敢说硬话,意意思思地端过铜镜放在腿上,自己坐在罗汉矮床上从怀里摸出一把巴掌大的桃木梳子,打算重新梳一梳发髻,但刚一抬手要去解发带,眼神不由自主瞟到了杨骎,一时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了。
杨骎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子一掀门帘出去了。
他一走,青杳自在多了,对着镜子将睡得松散的头发梳理整齐,又挽了立立正正的发髻,绑好发带,总算有个洁净清醒的精神面貌了。
杨骎就跟在这书斋里留了一双眼睛似的,青杳刚刚绑好头发,他又一掀帘子走进来,带着一身春雨潮润的寒气,端着一只大海碗,又是“笃”的一声放在桌案上,然后冲着青杳甩过来一个利刃般的眼色。
用命令般的口吻道:“吃!吃完了回你家去!”
青杳意意思思地挪动步子,挪到了桌案跟前,看见大海碗里盛着滚烫的鸡汤,鸡汤里还飘着几颗馄饨,馄饨皮薄薄的像飘逸的云朵,裹着里面青绿油油的馅儿,热气和清香扑鼻,刺激得她十分没有出息地胃里咕噜了一声,连带着咽了一口口水。
酒醒后,一般都饿得慌。
青杳觑了觑杨骎的脸色,本想跟他客套一句,问问他吃了没有,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是他自己家里,他还能饿着?再说了,自己不吃该是不给他面子了。索性拎起汤匙,连馄饨带鸡汤吃了个片甲不留、涓滴不剩。
罢了用手帕摁了摁额角鼻尖的细汗,觉得通体舒爽。
杨骎放下书册,下起了逐客令:“吃完就走吧。”
青杳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又看了看杨骎。
杨骎见青杳没挪窝儿,问:“怎的?还想在我这儿住一宿?”
自从上元灯节那日以后,杨骎说话就这么带刀含刺的,青杳念着救命之恩心中有愧,因此并不敢生气顶嘴,但这话实在也是不中听,不由小声嘀咕了句:“请我来的也是你,赶我走的也是你,真是属狗脸的,说变天就变天。”
“你说什么呢?大点声儿我听不见!”
青杳又看看窗外,不抱希望地开了口:“先生好不好送我一程?”她扭头用平静而真挚的目光寻求杨骎的意见,“这个时辰里坊间该下钥了,凭我一双腿脚,赶不回家中去。”
杨骎一时没言语,良久才无计可施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杨骎安排了一辆轻便的单驾马车送青杳,本人却并没有露面相送,这于青杳而言倒是省了许多客套和尴尬,她也顾不得体面与姿态好看,手足并用地爬进车厢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敲了敲门框向车夫示意:“有劳,咱们走吧。”
可是话音落下许久却不见车动,青杳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于是撩开车帘打算再跟车夫报一遍地址,岂料帘子一掀开,就见车夫小路伸开双臂大义凛然地拦在车马前边,青杳心下纳罕,看向前室此刻坐在小路位子上的人。
杨骎声音不高,但很威严:“小路,让开。”
“我不让!”小路年纪十六七,几乎可以算作是个半大孩子,“公子的手上还有伤,小路不能让您驾车!”
正待青杳犹豫着要不要钻回车厢让主仆俩自己商量明白的时候,小路倒是向她喊话了:“顾娘子,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别叫我们公子带着伤还给你驾车了,他手上的伤口一直没有长好……”
杨骎跳下车去对着小路的屁股就踹了一脚,把小路的话堵在了半截。
“公子你踹我我也要说,”小路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顾娘子白天捏您那一下又流了好多血,撒了好多药粉才止住,若是再把缰绳驾车,公子的手只怕要……”
杨骎提溜着小路的领子就把他往杨府大门的方向拎,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哪儿那么多屁话!”
青杳看着小路像个鸡崽子似的在杨骎旁边无用地挣扎,最后往门房里一丢,不见了人影,杨骎则三两步又回来坐在了车上。
“先生,”青杳低头捻了捻袖口的线头,“不用您亲自送我……”
“谁送你了!我自己也要出门,不行么?”
杨骎的话让青杳哑口无言了。
最后还是长寿郎一路小跑过来从杨骎的手里夺过缰绳坐在了前室,把杨骎给赶进了车厢,马鞭一扬,青杳和杨骎就这么在狭小的车厢里相对而坐了。
暮色四合,车厢里暗得很,杨骎看不清顾青杳的面容,两下里相对着沉默,让这一段从道政坊杨府到通济坊顾宅的路程显得尤为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