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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他忽冷忽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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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二月的长安月旦,白日渐长,又因住在学宫,离听羽楼只隔三两条街的距离,青杳笼袖抵达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她早已轻车熟路,不需侍僮引路,径自走到用来准备的雅室,敲门无人应,一推,门竟从里面锁着。
这间雅室从不上锁。
青杳正心下纳罕之际,一个侍僮忙忙地跑了来,替青杳推开了隔壁的雅室,说智通先生特地提前关照了,让迅笔顾郎从今往后单独用一间雅室,说完,将茶点端入室中,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青杳走进去,今天要穿的衣裳鞋袜已经浆洗干净,熨得平平整整放在榻上,那张平日用来整理笔记要议的书案,此刻也从隔壁的雅室搬到了这里。
两间原本是打通,全靠一扇推拉门加一扇屏风隔开的雅室,毫不意外此刻也上了锁,封住了,再不似从前,他和她拉上门,分开更衣,换好了,拉开门,继续商讨月旦上未尽的事宜。
他和她之间,就像这两间雅室一样,现在被一道无形的门给隔开了。
他亲手上的锁,而她只是被动被告知和承受这一结果。
青杳觉得心中很不适意,可又莫名其妙找不到源头,毕竟,按照工契,长安月旦的一切安排都要以智通先生为优先,智通先生说怎样便是怎样,青杳白纸黑字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不该有任何不愉快的理由。
隔壁有轻轻的响动,那是衣柜暗门开关的声音,青杳知道杨骎来了,她认得他的身影,识得他的脚步声,还有飘过来那似有若无的白檀木兰的香气,香味中裹着一点薄荷和龙脑的气息。
他们很安静地各自准备着,或者说只有智通先生一个人在准备,青杳只是在等待,等待听羽楼的邻水高台敲响编钟,等待侍僮轻轻地敲门,告知时间到了,该上台了。
两间雅室的门同时拉开,青杳没有急着迈出房间,而是等着左手边雅室中戴着面具的智通先生走出来,从她的眼前路过,青杳才跟上去,跟在他的身后,隔着五步的距离。
从今往后,这就是新规矩了。
顾青杳给自己立的新规矩。
当期长安月旦的座上嘉宾,是许鸣先生。
自从许鸣先生耗费十年心血所著的大作《国朝事录》去年末付梓刊印后,便在坊间席卷了一股风潮,凡阅者皆引为神作,在太学中更加是口耳相传,青杳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在讨论这本书的诸生,买不起书的学生甚至手抄笔录,人人只恨没有青杳那一对可以双开的妙手,引为一桩笑谈。
因此,开春第一期的长安月旦,智通先生就邀请了许鸣先生,与之对谈《国朝事录》,听羽楼的楼上楼下也坐得满满当当,席间慷慨激辩、踊跃提问,气氛一时热烈,青杳也挥毫泼墨,笔不停歇,忙于记录甚至顾不上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
在《国朝事录》取得了大成功和大关注的前提下,这一期的月旦笔记自然也销量不愁,送走了许鸣先生,青杳回到雅室中,自己梳理誊录好了笔记,按照以往的规矩,是要给智通先生过目的。
但今时又不同往日了。
侍僮捧来红色的漆木盒子,让青杳把手稿放进去,由侍僮交由智通先生过目审阅。
青杳抬眼望了望隔壁雅室,她知道杨骎就在里边,该说他是多此一举好呢,还是……
把手稿装进盒子,青杳在自己这间雅室中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侍僮来传话说智通先生已经确认无误,顾郎君可以离开了。
其实青杳知道杨骎早在一炷香之前就已经从暗门离开了,尽管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几乎让人不可察觉,但是那名为“白雪”、裹着一丝薄荷和龙脑气味的白檀木兰香,却早已经消弭于室了。
今日是休沐,按照往日,青杳总是要和罗戟约好在月旦结束后一起吃吃逛逛玩一玩的,但是今日她另有一桩沉重的安排,是以前日就与他说分明,好在罗戟也说今日家中有事寻他,倒叫青杳略略免于内疚。
因为她此刻要赴的,并不是一桩美好的约会。
听羽楼的马车把青杳送到杜氏茶铺后,轻飘飘地得得而去。
青杳卷帘进了茶铺子,挑了张临窗的桌子,闷闷地坐下了。
亲娘姚氏提着茶壶招呼了前面几桌客人,便一步三摇地扭到青杳的面前,将茶壶往桌上一摆,挤眉弄眼地开始向女儿套话。
“约的什么人呀?还非得早早托人给我递话?”
“是不是有心仪的郎君,想让娘帮你掌掌眼?”
“约的什么时辰?要不要娘给你敲敲边鼓?”
姚氏一连串的问题,让青杳都没有开口的机会,姚氏荒腔走板的揣测将青杳即将面临的沉重会面美化成了小儿女的旖旎相约,也让青杳心力交瘁,她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在王适家的米粉摊和姚氏再醮的杜氏茶铺中选择了后者。
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好歹她娘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怎么也能跑去报个官什么的。
家丑不好外扬的事,青杳也不想麻烦人家王适。
于是便把自己的来意和要见的人简单跟姚氏说了,不出意外地迎来了姚氏的大呼小叫,连带对青杳脑门子一连串地戳点。
“我说你的胆子是真大呀你,这种事都敢往身上揽!”
“你是观音菩萨转世吗?你爹的事你这么爱插手呢?想当初咱们娘儿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管咱们了吗?”
“你个没良心的,我这里你旬日里不闻不问的,你那个死爹家里的事你倒上赶着关心,我简直活活要被你气死!”
姚氏嗓子尖,嗓门又大,但又怕碍着生意收着声势不敢放开了斥责青杳,再加上老杜在后堂叫她,姚氏一拧腰只得回去先应付她的当家人,还了青杳短暂一片安宁。
跟对方约的时辰,还差一刻钟。
沏了茶自斟自饮,青杳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的行人街景出神。
一对母女挽着手臂闯入青杳的眼帘,母亲望上去身材敦实,一身素麻裙褂,打扮得很是素净得体,女儿望之十三四岁豆蔻年华,一袭鹅黄打底透染着湖碧色的团团印花的襦裙,看梳的发髻样式还未及笄,一张面孔饱含稚气,举手投足仪态天真,鹅黄娇嫩,是得这个年纪的娇人儿才好相配。
母女两个挽着走入了茶铺,也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与青杳这张桌隔着一道门,彼此遥遥相对。青杳从那母亲的身上瞧见了姚氏的影子,她一会儿帮女儿抿抿头发,一会儿又帮女儿整整衣领,时而又要耳提面命几句,让女儿一会儿少说话、多含笑,注意仪态,那女孩儿含羞带俏的,比春色还要喜人。
母女两个的只言片语被春风吹送到青杳的耳边,合着是来相亲的。
青杳忆起去年暮春时候,姚氏也是带着自己,也是这样耳提面命地去相了一回亲事。
杨大人。
往事涌上心头,让青杳没来由地烦躁了一瞬,她把目光从那对母女身上移开,低下头,用手扶额,右手无名指一边蘸着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划着道道儿,一边暗暗想一会儿要如何与来人商谈。
青杳约见的,乃是父亲顾祥的债主。
春节里,青杳方知道父亲顾祥欠下富户一笔巨债,问数额,父亲却是顾左右而不答,又欲言又止地说对方家里想续弦一门亲事,倘使青杳答应,那么这笔债就是可以一笔勾销的了。青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卖女儿是什么?可又架不住父亲那边已经松了口,倒是没说立刻花轿抬人,只说要青杳见一见,相一相,相不中拉倒,万一相中了……
哪有什么万一?!青杳没好气地冲着父亲发火。
而那日顾祥确实看上去有些惧意,但惧的却并非是长女青杳,而是无意中和青杳一起出现的杨骎。
杨骎的作派,以及出现在青杳身边的这个简单的事实,让顾祥也不得不心下揣度,恐怕长女的婚事已不再是他能够做主的了。
青杳倒不怕债主逼迫自己,毕竟自己现在好歹是学官,但凡开口求一求万年县主,也就可以免于这桩烦恼,女学官婚嫁,是要有上司允准手批的。
令青杳烦恼的,还另有别情。
蓦地一抬头,前方竟坐了个无比熟悉的背影,正坐在那豆蔻年华的少女对面,少女的母亲用帕子捂着口,但笑意已经荡漾在眼角眉间。少女虽然没有像母亲那样掩饰不住喜悦,但是她微微低着头,却时不时要抬起眼觑那背影的主人一眼,又有点期待、又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像极了孩童得到糖果以后舍不得一口吃掉,而要宝贝地揣着,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舔一舔、甜一甜,爱在眼底,喜在心头的那种感觉。
罗戟就这么背对着青杳坐着,一无所知他的身后有她的目光。
他是龙虎军出身,坐有坐相,身形漂亮,宽宽的肩膀,挺直的脊背,线条挺括疏朗,此刻微微颔着首,任凭身旁的罗家母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嗓门大的整间茶铺子环绕回响。
青杳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角落的泥泞孤儿,只能冷眼看着这个世道的欢快热闹。
原来他跟自己说今天家里有事,就是这个事,相亲的事。
好在姚氏被老杜叫到后堂好一阵子没有出来,不然和罗家婆母对上了,不知又是一番怎样唇枪舌战的厮杀。
转而又念及恐怕就是姚氏要上前去找罗家母子的麻烦,所以才被老杜拖到了后堂去,省得面斥不雅。
留青杳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债主。
青杳有点生气。
自己这样锐利的目光,钢刀一样地插在罗戟的后背上,但是他居然毫无反应,青杳既希望他能够背后长眼似的突然转过身来,意识到他此时此刻在犯怎样的错误,又希望他对今天的事永不知晓,成为他们相识以来又一桩青杳瞒着他的小事。
说起来,青杳似乎瞒着罗戟很多件小事,那么罗戟会不会也同样瞒着她很多小事呢?只要他不问,她不说,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让隐瞒走向遗忘,谁也不计较,就这样是否也没什么不好?
“笃笃。”
是谁的指节在桌上叩了两声,青杳回过神来。
“顾助教?”
青杳抬起头来,又是一张熟悉而又始料未及的面孔,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