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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我不想再看到你 ...


  •   青杳夜半的时候醒来了一次。

      她轻轻一动,伏在床沿睡着的杨骎也跟着醒了。

      “渴了吧?”

      杨骎端来一碗晾得温热的茶,青杳犹豫了一下,耐不住疼痛的嗓子和焦干的嘴唇,接过来一饮而尽。

      打更人敲着梆子从院外路过,已经过了丑时了,长安的冬夜安静得令人不安。

      杨骎突然探手过来摸青杳的额头,她都还没来得及躲,那手就缩回去了。

      “还烧着。”

      杨骎背对着青杳挨着床沿坐下了,青杳把棉被往自己的胸口上拉了拉,沉默使得这个静夜更加令人不安。

      “不吃药这烧是退不了的,你肚子里没东西,吃了药也得吐,听羽楼那边熬的腊八粥,你多少吃两口好吃药。”

      青杳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他这么不可思议的温和语气一劝,无论如何也逆反不起来了。

      杨骎端着粥舀了一勺作势要喂青杳,青杳拥着被子往后躲了躲。

      “那你自己来。”

      青杳接过碗,没滋没味地硬逼着自己吃了小半碗,然后拿清水漱了口,杨骎又端过那苦黑的药汁子递到她面前,青杳只好咬牙切齿地一饮而尽,苦得她五官皱成一团,几乎立刻要原封不动再吐出来。

      杨骎递过来一只小碟子,里面一颗颗红棕色的金丝话梅,散发出甜丝丝的味道。

      青杳抬眼看了看杨骎,杨骎对着话梅扬了扬下巴。

      青杳从被子里伸出手从碟子里捏了一颗,怕被大人发现似的扭头偷偷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立刻把苦药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冲动给逼退了。

      “行了,看你吃了药我就放心了,你接着睡吧,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吧。”

      说完这一句,杨骎起身几步就转身从里间出去了。

      青杳嘴里含着话梅,原样又躺了回去,架不住想杨骎为什么白天那样对自己,晚上又这样对自己。这人阴晴不定,她看不懂。

      看不懂的人事物,都让青杳感到畏惧。

      由是翻来覆去的,竟是好一会儿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天光大亮的时候,青杳的烧退了,听羽楼也送来了干净衣裳,杨骎依言要送青杳回家。

      “这个是早上给你炖的银耳雪梨枇杷羹,你喝了再吃一剂药,我就送你回去。”

      青杳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了,也不跟他讨价还价,痛快地吃了药换了衣裳自己就往门外走。

      可还没迈出第一步去,青杳眼前就阵阵发黑,头也有点晕,感觉一夜之间自己成了个老弱病残,虚得迈不出步子。

      偏此时,下身还一阵汹流涌动,提醒着青杳她此刻还是个失血之人。

      杨骎伸出手去扶她,青杳宁肯扶着门槛一寸一寸往外挪也不愿意承他的情。

      可直到出了院门,亲眼看见了杨骎那辆高顶广门的黑胡桃木的马车,青杳才觉得今天这车自己是死活上不去了。

      杨骎走到青杳身侧,仿佛等着青杳服软似的问了一句:“你扶我还是扶他?”

      青杳看了看杨骎说的“他”,是个年轻的后生,大约是杨骎的随从,此刻正坐在马车的前室等待,眉眼看着有些腼腆,下巴上还有软茸茸的胡茬,有没有二十岁都不好说。

      而青杳确乎是虚的站都站不稳了。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青杳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然后伸手抓住了杨骎上臂的袖子。

      杨骎得到了授权,手臂伸到青杳的腰间一弯一托一送就把她塞进了车厢里。

      上车后的青杳斜倚着车壁,目光盯着自己的脚面,大脑一片空白,心中满是茫然。

      及至车行至通济坊,而青杳家的巷子容不下这么宽阔的马车,杨骎准备下车送青杳进去的时候,青杳才抬起头来正经看了杨骎一眼。

      “送到这儿就行了,留步吧。”

      没等杨骎开口,青杳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

      说完这一句,青杳也不看杨骎什么表情,慢慢地挪到车门处,一点点踩着脚凳跳下了这豪气的马车,慢慢地往自家小院走去。

      慢慢地、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到的。

      她顾青杳也不是非得靠杨骎才能活着的人,她人生的前二十几年,没有他进来瞎掺和的时候都过得好好的,自打认识了他以后就大起大落、惊涛骇浪的,青杳经历了这一遭,自认受不起命运的磋磨,从前不甘平庸,现下和以后是不敢做那当人上人的美梦了,登高必跌重。

      命里无时莫强求。

      随从小路双手笼在袖子里,看了看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目光一直盯着那瘦弱的顾郎君的背影的杨骎,一时竟说不上来他俩谁更矫情些。

      小路试探着问:“公子,咱们回府还是去学宫?”

      杨骎看着顾青杳的身影打开了锁,进了门,直到衣角闪身不见才收回目光。

      “你去太学给一个叫罗戟的生员传个话,就说他通济坊的家里有人病了,让他抓紧回来一趟看看。”

      小路应下了。

      杨骎又嘱咐:“记住,你盯着他,只许他留一个时辰,不许他多待。”

      小路又应下了,问:“那公子你呢?”

      “我在这守着。”

      “我去找人递这个话,然后送公子回府吧。”

      “你亲自去,亲自带着罗戟来,一个时辰到了绑也得把他绑走!”

      小路不敢违逆这位国舅爷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是刚来杨骎身边当差,这位大人的脾性他还没摸明白呢。

      杨骎就枯坐在车里,他觉得哪怕是隔着一条巷子、一道围墙、一个院子,他也要守着顾青杳。

      她病成那个样子,身边不能没有人。

      杨骎原本想给她送进屋里,把暖炕烧热,再把里里外外都打理好,可是顾青杳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自己扶着门框蹭下车,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还留下那么一句老死不相往来的话,丝毫不顾杨骎死活。

      杨骎只是在车里坐着,没有忤逆她的意愿。

      跟她对着干,只会让她病的更重些。

      诸葛亮有七擒七纵孟获的手段,他杨骎怎么就没有心胸多给顾青杳一点时间和耐心?

      路遥知马力,假以时日,她会看明白自己的用意的。

      她若是看不明白,就是全天下第一号的糊涂蛋,白瞎了杨骎栽培重用她一场。

      对待顾青杳,急不来,要攻心为上,杨骎这样安慰自己。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让她安心养病吧。杨骎从听羽楼出门前派人去请了乳娘吴氏,由她来照看一下顾青杳,杨骎才放心。

      青杳进了家门,冷锅冷灶冷炕的,让她登时打了个寒颤。

      这才想起来,为了准备女学师的考试,她在梁瑶那里小住了几天,以至于家里要什么没什么,连口水都没得喝。

      但是青杳此刻也不是能起身去打水的样子,她什么也不想干,踢了鞋子爬上床,将棉被兜头一裹,浑像个乌龟似的卧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抖着抖着就委委屈屈地哭起来。

      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年少时所有美好的寄托,她和罗戟走到一起的指望,就在昨天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一想到自己此前为之做出的努力,青杳就委屈得直抽抽,这怎么不是一个努力就有回报的世道呢?

      原来,一分努力换一分回报,已经是顶顶幸运的事了。

      就在青杳埋头垂泪,沾得褥子一片潸然的时候,院门的锁突然响了。

      青杳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心下纳罕,这大白天的还能遭贼了?

      罗戟喊着青杳的名字冲进屋来。

      青杳还以为自己出幻觉了呢,愣住了。

      直到罗戟捧着青杳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上的时候,青杳才有了实感。

      没人疼没人爱的时候,顾青杳最多就是蒙着被子抽噎一会儿,这突然间疼爱她的人回来了,她可要把满心的委屈尽情倾泻出来,扑到罗戟的肩头就哭起来,孟姜女都没有她凄惨。饶是如此,青杳体内的水分早就被烧干,她的眼泪也没有几滴,就变成抽抽搭搭的干嚎了。

      罗戟当然是温言软语地安慰她,还不断抚摸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儿,生怕她一口气捯不过来真的背过去了,连哄带劝的,而她简直比最粘人的小孩还要再缠人三分。罗戟还得腾出手来把炕烧暖,嘱咐守在门口的小路帮忙烧壶开水,再把药给煎上,这一通忙活下来,青杳情绪也平静了,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看着罗戟出来进去、忙前忙后,心里突然不可思议地安然了。

      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以守着自己喜欢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今天可以看到明天的日子,可以一直看到两个人白发苍苍时候的日子。

      青杳几乎迅速就做好了来日的规划。

      女学师的事情自己也算努力过,结果不遂己愿,皆由天定,青杳不怨时运不怨命,还是那句话,命里无时莫强求。

      长安月旦……青杳是不会再去了。

      智通先生的一半是青杳敬佩的饱学之士、是出手救过自己的恩人;但另一半……却是一个在官场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尔虞我诈为等闲的人。青杳“迅笔顾郎”的才名拜他所赐,而今也被他亲手捏碎女学师的愿景,一来二去的,青杳愈发觉得自己是遭了他的算计,真当人家是赏识自己了,其实只要他想,捧谁都是捧,抬谁都能抬,青杳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她已决定,待病好一些,就写信给听羽楼辞去月旦助手的差事,断个一干二净为好。

      眼看着也要到年下了,开了春,青杳想试试能不能再找个女塾师的营生,实在不行,自己也大可以在家中养蚕缫丝织布;或者从邻里左右接些缝缝补补的零活;甚至还可以到棋盘街上摆个摊子给人代写书信文书什么的;去平康坊做梳头娘子也使得……总而言之,日子是丰俭由人的,没了谁都是一样的过,该过下去怎么都能过下去。

      等罗戟太学学成,他接着读书也好,做官也好,总之他去哪里青杳跟去哪里就行,最好他能外放出去做个小官,青杳就可以跟着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是叔嫂,也没有人知道青杳过去的事情。

      一通百通,青杳心中又有了愿景。

      青杳枕在罗戟的腿上,他轻轻给青杳揉着头顶的穴位,最近伤神伤得太狠了,青杳的头一阵阵地疼。

      “二郎,你别走了好不好?”青杳艰难地撑起身子,眨着眼睛向罗戟撒娇。

      罗戟目光有些闪烁。

      “罗郎君,咱们该回学宫了,学监大人特地嘱咐,只给你一个时辰的假,晚回去了要开除学籍的。”门口的小路哪壶不开提哪壶。

      青杳的目光黯然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说,可光是这个表情已经让罗戟揪心了,他无法就这么舍下青杳离开。

      “小路哥,烦你再跟杨大人帮我请个假吧,我的这位……内眷实在病势沉重,我好歹守她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回去,绝不耽误考试的。”

      小路在外间声音为难:“罗郎君,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你知道的。”

      罗戟看着青杳面无血色,横下一条心,脱鞋上床和她并头躺下来:“我不走了。”

      倒是青杳刚才想通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心中郁结已消,此刻灵台清明,念及罗戟的前途,理智又占了上风,劝他回学宫去。

      “可你这样我不放心,”罗戟探了探青杳的额头,感觉又有些发热,“要不我带话给亲家太太来照顾你一下吧?”

      青杳想了想母亲姚氏,又念及她现在有个新家庭要照顾,未必顾得上自己,摇了摇头。

      “我不碍事的,你看,屋子已经暖和起来了,我既不冷也不饿,吃一剂药我倒头就睡,明天醒来说不定就全好了。放心回学宫去吧。”

      罗戟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于是握着她的手怎么也不忍松开。

      外间小路的声声催促也越来越急。

      直到房东太太进得门来,把罗戟和小路一个一个地撵出门去,罗戟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行啦,把她交给我你放一百个心,”房东太太吴娘子推着罗戟和小路往院外走,“你赶紧回去做你的学问,办正事要紧,顾娘子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顾青杳病着,一时没认出来这吴娘子正是杨骎的乳娘,几个月前在他府上见过的,可吴娘子一眼就把青杳给认出来了。她奶过杨骎,知道这个此刻这个卧倒病榻的小人儿在她公子的心里可是有地位,当初为了找她就满长安城的折腾,如今这个在里面病着,那个在外面守着,问也没个准话,只说“她不乐意见我”,吴娘子知道杨骎素来在感情上有些痴性儿,当初和万年县主也是风风火火地追,后来闹和离闹得也是轰轰烈烈。

      唉……

      吴娘子叹了一口气,进了里屋发现顾青杳已经又烧起来了,而且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事,间或偶尔地还要说起胡话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我不想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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