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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自欺欺人 ...

  •   尽管天气情况极其糟糕,小曼还是坐着私家车准时到达体育馆参加排练。剧组其余的演员,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有开车的,有骑共享单车的,也有徒步前往的。
      天空中,一朵朵状似猪又似鼠的乌云,往天边匆匆飞去,聚成一片,仿佛小鬼听见魔王发出的神秘的召唤,聚集到了一起。它们填满了半边天,像一床脏得发黑的棉被,将地平线铺盖得严严实实。小曼从飞驰的小汽车车窗里往外望,天空正好是这样一幅彤云密布的景象,让人心生惊悚与不安的情绪。
      大家都到达练功厅时,闷雷滚滚,就像云层中藏着一口巨大的厚实的铁容器,如今正撞击着天边的硬物——也许是山峦,发出惊天动地的铁器碎裂的顿音。乌云的颜色愈加深了,暗了,简直是将地狱的大门展示在世人眼前。红色的闪电一闪即逝,魔鬼的嘴唇一定也不过如此的面目狰狞。雨像无数钢钉斜飞着落到地面,汇入下水道。道路瞬间便湿透,像水淋淋的黑色或灰白色缎带。窗外,雨像一层有一层的珍珠帘幕,让略为远一点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而窗玻璃上,一条又一条往下爬行的蚯蚓似的雨迹,将人的视野再度缩短。小曼告诫自己,要全身心投入排练中,但她却身不由己地时时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雨景,仿佛这场大雨将阻断她的所有退路似的。她的心神恍惚不定,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在来体育馆的路上,司机对她说,几天前,先生向他询问过太太排练话剧的地点。
      “你说了吗?”小曼紧张地问。
      “说了。我不应该说吗?”司机意外地反问。在他心里有一个谜团——先生为何不直接问太太而迂回地来问他?
      “说当然是没关系的。”小曼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装作坦然地回应道。
      当她的神思又回到剧中人物时,她发觉剧情已推进到了高潮,就要与之鸣演那场拥吻戏了。往日,这一刻是她最为销魂蚀魄的时候,今天演起来却似偷偷摸摸的犯罪般。
      尽管心境与往日迥乎不同,毕竟她靠演技掩饰了内心的差别,将罗导骗了过去。不过她的心神不宁却骗不过演对手戏的之鸣,他用惊愕的目光盯了她一眼,似乎是希望她能作出解释。
      拥吻戏顺利地演过去了,小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大雨依旧滂沱,雨中,有一个撑着一把黑色雨伞的年过半百的男人的背影,正在向体育馆的大门大步走去。这个背影她太熟悉了,就是与她耳鬓厮磨、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的枕边人!她明白丈夫已经看见了自己刚才与之鸣演的拥吻戏了,而他的态度很明确,那便是愤怒与坚决反对,因此他才选择不发一言地离去。
      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小曼假装饮水,带着自己的保温瓶坐到一边。她想起昨天傍晚吃过晚饭后,丈夫难得地留在家中,没有外出应酬。他抽着雪茄,以轻松自在的语气问:“《燃烧》里有没有亲热戏?”
      小曼心里咯噔了一下,撒谎道:“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没有!不过,也许导演会在剧终时增加一场亲热戏。”
      “我的态度很明确:没有报酬、需要牺牲双休日排练我都没意见。但我的妻子绝对不能在剧中与男演员有亲热戏。”
      “如果有呢?”小曼忐忑不安地追问。
      “如果有,你就得立刻退出剧组!”
      “可是人家已排练了那么久!”
      “这我不管!”丈夫斩钉截铁地重申自己的立场。
      小曼相当了解丈夫说一不二的个性,她的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小曼不安的情绪终于还是在表演中表露了出来。罗导愤慨地命令她暂停,从表演不理想的地方重新演一遍。委屈的泪水涌上她的眼眶。之鸣及其他演员见状纷纷替她说情。面对大家的关心,她谎称小儿子感冒发烧,独自在家,雨又下得这么大,不时还伴随着电闪雷鸣,不知道脆弱的病孩受到惊吓了没。
      排练结束的时候,天气已不那么糟糕了。像一个对老婆拳打脚踢的力大无穷的醉汉,现在酒劲过去了,陷入了沉睡。天空还下着雨,却像酣睡之人的呼吸,沉重而和缓,让人听着不再心惊肉跳,无所适从。但是小曼坐在往家飞驰的私家车里,心情却比电闪雷鸣时还不安。她想起平日将钟之鸣向丈夫描绘成歪瓜裂枣以消除丈夫的怀疑与妒忌的做法最悔莫及。因为这样做初看似乎消除了他的疑虑,但当丈夫见到英俊无比的钟老师本人时,那个谎言便不攻自破,只能解释为她对他动了心,着了迷,希望在烟幕弹后面无拘无束地爱恋这个美男子。
      小曼记得初见钟之鸣的那一天,她久违的少女的情怀回来了。她回到家,迈着像醉汉似的跌跌撞撞的步子,登上二楼的主卧室,从书架上排成一列的加缪的作品中扳下一本——恰好是《局外人》。她打开了,作家那帧传世的中年黑白相片呈现在激动得浑身发颤的她的眼前。如果这两个男人生活在同一年代,同一国度,无疑世人将视他们为孪生兄弟。啊!世界上为何竟有如此酷似的两个人?
      丈夫穿着浴衣走进来,问在剧中演她的丈夫的男演员长相如何。
      “是个音乐教师,可是矮胖得像个酒桶。导演要求我与他演对手戏时不许穿高跟鞋,以免高出他一个头。”
      “为什么导演不找一个更英俊,身高更合适些的男演员呢?”丈夫放心地问。
      “不清楚。”
      尔后,小曼又不止一次地拿男主角的“啤酒肚”开玩笑。
      “钟老师该是把啤酒当开水喝的家伙吧,啤酒肚大得像腰部卡了一个塑料救生圈。”
      “今天排练休息时,钟老师抽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时香烟掉到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拾,手停在与膝盖持平的位置就再也弯不下了。他试着改变动作——侧身蹲下,但大而累赘的啤酒肚还是阻碍了他。我看不过去,蹲下身子帮他捡起了香烟。”
      她不失时机地旁敲侧击,往丈夫头脑里灌输钟老师是个丑陋、一脸蠢相的家伙的观念,她似乎没想到纸是包不住火的,也许有一天,丈夫将见到钟老师,将愤怒地发现自己被妻子蒙蔽了。而要解释满口谎言的妻子的动机,那将是对妻子十分不利的。隐瞒越多、越深、越久,解释起来对妻子就越不利。
      为了这天的晚餐,为了将功赎罪,小曼不同寻常地亲自下厨,做的都是丈夫爱吃的菜,有红烧猪脚、普宁炸薯粉豆干、梅汁鳗鱼等。时间已超过平日丈夫归来的钟点,但小曼不敢打电话问丈夫何时归来。母子四人围坐在餐桌旁整整等了一个多小时,小曼最后让大儿子打电话问父亲。大儿子并不知道父母之间的龃龉,但他从父亲气急败坏的回答里觉察出了端儿。他垂头丧气地告诉母亲,说父亲不回来吃了。于是母子四人在沉闷而不安的气氛中进行晚餐。
      餐后孩子们洗澡和回房间写家庭作业,小曼则留在客厅里,说是看电视,其实电视里的节目,她连一个镜头、一句台词都没有接收到大脑中。这一晚本是她上沉香馆的日子,但阿珍看见太太一脸凝重的表情,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会被训斥,便缄口不言,躲到一边装作擦拭古玩架上的古玩去了。
      大宅子里的人,像预感到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小动物一样纷纷躲起来,只留下小曼在客厅里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仿佛只有她是罪人,理所应当以身体去承受暴风雨的愤怒和袭击。
      她一跃而起关了电视。她会抽烟,却没有烟瘾。此时她感到自己需要用烟草来镇静自己。她不敢选择以酒精来麻醉自己,是因为她明白自己需要保留着清醒的神志来回答来自丈夫的一切质问,以真诚及至低声下气去求得他的谅解。她抽起数月来的第一支烟。
      夜是如此寂静,花园阻隔在巨宅与马路之间,使汽车的鸣笛听起来恍如隔世的不真切。而路人与驾驶员的欢声笑语,早已湮灭在远方的夜色之中,使这世界显得死般的安静。在这种安静中,她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丈夫归来的声响。
      啊,她的心脏跳得多响、多快呀!她的生命就要中断了吗?才会发出如此病态的心跳。她抬眼向四周求助性地扫视,她的目光停留在落地大钟上,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剧烈跳动的是钟摆,而非她的心脏。
      她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耐心而痛苦地挨着、等待着,以求从花园里昆虫的尖声鸣叫与夜风掠过树叶沙沙直响的声音中辨别出丈夫皮鞋的脚步声。可是当夜色中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时,她丝毫没有苦等终于有了结果的喜悦,而是像掉落在捕兽夹里的动物听见持枪的猎人走近的声音,害怕得全身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像一个祈求得到原谅的犯错的妻子一样颤栗着站起身,一百个不愿意又明白别无选择地向朱门走去。她打开朱门,恰好碰见满身酒气的丈夫滚进她的怀里。当烂醉如泥的人看清自己倒入何人的怀抱之后,不由分说地将妻子一把推开,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向沙发。在奔向沙发的过程中,他的身体撞击到了红木博古架,木架强烈的摇晃,架上的清代青花瓷与景德镇陶茶器也随着晃动。小曼出于本能失声叫道:“小心古董!”这声叫喊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巨贾怒火中烧,抓起一个青花瓷梅瓶,用尽全力地向地面砸去。一声巨响,价值连城的瓷器顿时化为满地碎片。他望着一地狼藉,不解恨地喊道:“我失去的比这个花瓶更宝贵、更值钱,那便是我的妻子对我的忠诚!”
      小曼自知理屈词穷,她屏息静气、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不敢朝暴跳如雷的丈夫靠近。三个儿子影子似的溜下楼来,小曼用手势将他们打发回房间。阿珍也像小偷似的溜过来,用扫帚将一刻钟之前价格不菲,此刻却一文不值的瓷碎片扫净。
      巨贾犹如一头中了弹却没被打中要害的熊,在客厅里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的一会儿撞到墙壁上,一会儿撞到某件笨重的家具上。小曼不像往日,当丈夫扶醉而归时,捂着鼻子娇声埋怨道:“真臭!臭死了,离我远点。”她在今天夜里表现得十分体贴,像一个贤妻一样跑到丈夫身边,设法将他扶到沙发上坐稳。就在妻子靠近他的一刻,他忽然无法自制地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呕吐物吐了小曼一身。但她既没有发出一声怨言,也没有皱紧她的黛眉。她让丈夫在沙发上坐稳后,便匆匆到下人房吩咐阿珍煮醒酒汤,自己动作麻利地到浴室冲洗了一番并换上另一套干净的睡衣。
      小曼回到客厅时,恰好阿珍做好了醒酒汤。小曼吩咐阿珍退下,自己坐在丈夫身畔,端起醒酒汤,一勺一勺地喂他。
      当一碗醒酒汤都吃下去后,巨贾的情绪不再像刚才那样暴躁,他或多或少恢复了一些冷静,并表露出坚定的态度。他用不容商榷的态度盯视着妻子说:“如果你不删去《燃烧》中拥吻的戏份,我们就离婚。”
      小曼的心凉了,凉透了后背。
      早晨,小曼被花园里果树上的鸟雀的啁啾声唤醒。这是个如以往任何一个早晨的美好早晨。可是当她的睡意如潮水般退去,意识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她朝枕侧望去,发现丈夫睡眠的地方空空如也。为了搞清楚他是午夜就弃她而去,还是大清早才不告而别,她拖鞋也顾不上穿,就跑进盥洗间,用手触摸丈夫的牙刷。牙刷毛还有些湿濡,可见他是一大早刷了牙才离开的。
      她下楼来到餐厅,三个儿子正在急急忙忙地埋头吃早餐。小曼很想问一问他们昨晚他们的父亲酒醉弄出那么大的声响,吵醒他们、吓着他们了没,但当着下人的面不方便问。
      儿子们背上书包离开之后,犹豫再三的她忍不住问女仆:“阿珍,先生今天很早就出门了吗?吃过早餐没有?”她以轻松的口吻问,尽量不露出夫妻间的不谐对她的情绪带来的负面影响。
      为人伶俐的阿珍看透了太太的心事,她装出反应迟钝、不知就里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回答太太的问话:“先生六点多就出发,连早餐也没吃,说是要乘早班机到澳洲谈一宗大生意。”
      小曼本还想问巨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但那样等于暴露她对丈夫此番出远门一无所知。怕被下人看好戏的心思使她将问题硬生生咽了下去。
      小曼虽食不知味,却动作慢吞吞地在餐厅里耗了大量光阴,然后她上楼换上职业装,赶在十点十分之前到学校上第三节音乐课。
      她人虽坐在音乐室里钢琴后面的钢琴椅上,心神却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她很想对学生们说,这节课让你们写作业,大家可以回教室拿作业来写。可是上课铃已经响过了,除了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教学楼里四处静悄悄的,校长正反剪着双手四处巡逻。
      她的确没有心思上课,于是撒谎说:“老师今天嗓子疼,没法领唱,让老师弹一些钢琴曲让大家静静欣赏吧。”说完,她的十指信手在黑白键上游走。一会儿之后,她才惊觉自己弹的是钟之鸣为《燃烧》创作的主题曲。这首曲子她只看过几遍乐谱,却能倒背如流,弹得如行云流水,因为这里面包含着钟之鸣的灵感与汗水,有着他对爱情的独特理解。这曲子就像他在人生路上留下的脚印,她循着他的脚印走下去,便能对他的人生观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于是她痴痴地、一遍又一遍不知疲乏地弹下去。
      学生们开始不认账了,他们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离开自己的座位跑来跑去。但是小曼视若无睹,撒手不管,就像一个农妇走进储藏室,见到东跑西蹿的老鼠却无动于衷。
      弹着弹着,她想起了丈夫昨晚的最后通牒,不禁潸然泪下。她的十指依然在琴键上弹跳,她没有空出一只手去抹眼泪。有一个学生首先发现音乐老师哭了,他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了同桌。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全班同学都知道老师流眼泪了。可是老师为什么要流眼泪呢?一颗颗善良的小心灵给出了许多异想天开的答案:老师生病了;老师的儿子生病了;老师被老公毒打了;老师遇到坏人了。学生们像忽然长大了似的,女班长怯生生地站起来,拿着一张面巾纸走向老师。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除了《燃烧》的主题曲还像挥之不去的雪白浮云在空中飘荡,占据了一方碧落。
      排练的时间,成了一个刑期——她是一个罪犯,到了那个时刻,便要对她行刑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她知道丈夫的话不是开玩笑,既然说出来就不会收回。她的婚姻真的亮起了红灯。在一部昙花一现的话剧中当主演,与维护自己在一段富裕的婚姻中当一个妻子的稳固地位,孰重孰轻,她心中一清二楚。她想,就算她要向导演提出如果不删除亲热的戏份便退出剧组,哪怕罗导会因此暴跳如雷,对她劈头盖脸地指责与谩骂,她也得当着他的面而不是在手机里告知,这是对他起码的礼貌。
      排练的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临近,她像一个胆怯的女兵要去拉燃一枚炸弹,因为她明知罗导是不会同意删除剧中的每一个细节,更别提是如此重要的细节了。而她的突然退出,将大大打击剧组其他演员的士气,就算他们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女演员来顶替她的位置,也得将公演的时间至少往后推迟一个半月。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她的退出等于无情地谋杀了《燃烧》。
      到了排练这一天,她像去参加一个挚友的葬礼似的,穿上一条黑色的裙子,将头发梳成最简单的披肩长发。她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沉重起来。下午两点钟,司机如往常一样将宝马停在花园门外。对于太太的迟迟未露面,司机以为她又在慢腾腾地化一个精致的妆容了。
      她一踏进练功厅,便留神寻找可以向罗导提出请求的机会。可是老天多么喜欢跟人开玩笑呀!你越想寻找机会,就越是要剥夺你一切的机会。罗导拿来了《燃烧》的海报。这是一张黑白的经典海报——在一堆燃烧的木材前面,钟之鸣扮演的丈夫正深情地亲吻着小曼扮演的妻子的面颊。小曼太喜欢这张海报了,因为她少女时代的梦中情人加缪穿越了时光隧道,不可思议地来到她身旁,亲吻她。
      她实在找不到任何机会向罗导提出那可怕的要求,因为罗导今天情绪极佳,不断夸奖她及其他演员表演自然和逼真。排练结束后,罗导有事先走一步而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来和演员们聊聊天。当罗导转过身,径直地朝练功厅的大门走去时,她实在没有勇气用声音把他留下来。她沮丧地想,等下次排练再对罗导说吧——下回我一定会鼓足勇气说。
      她站在练功厅一隅,心事重重地低垂着脑袋。当一个高大的身影盖在她的身上,她才惊讶地抬起头,发现之鸣来到了她身边。
      “你有什么心事瞒着大家,对吗?”他的目光关切而犀利,像医生手中的利器刺破病人身上的脓肿,使脓液引流出来——她的坏情绪也这样发泄了出来,泪水涟涟。
      “鱼老师,请你自制一下,不要在这儿当着众人的面哭。我想,我们可以到足球场的观众席上,这会儿那里没有人。”
      小曼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忍住了泪水,拎起包,与他向足球场走去。
      此时的足球场,薄暮的暗影已织上绿茵茵的赛场,那里没有任何龙腾虎跃,有的只是无人之境的宁静。环形的看台上,数以千计的钢塑椅空着,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没有哪怕是一个闲人坐在那里。小曼与之鸣选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坐了下来。
      “你似乎陷进什么麻烦事里头了,对吗?”他温和友善地问,似乎想帮她摆脱困境。
      “你猜得没错。”她抬起头,以哀怨的目光回望他。她坦白地,甚至在有些地方添油加醋地叙述了前天晚上丈夫如何扶醉而归,如何砸碎清代古董,如何对她发出最后通牒,次日清早如何乘飞机往澳洲谈生意,至今音信全无。她讲到这里委屈极了,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滴。她多么希望能埋进之鸣的怀里哭泣,可是她身为有夫之妇,不敢提出这样的请求。
      但他似乎以男性特有的直觉感知到她的渴望,他伸出手臂,迟疑地将她梨花带雨的脸往他的胸怀靠拢,但力度是那么轻,只要她有一丝的抗拒,他便会停止他的动作。但她像一只养熟了的小猫般没有丝毫的抗拒,像一个布娃娃般无声无息地、软绵绵地倒进他温暖的怀里。她全部的动作便是饮泣——静静地、畅快地、由忧伤变为愉悦的饮泣。你见过一个受了委屈的漂亮可爱的女儿扑倒在父亲怀中撒娇似的哭泣吗?小曼的哭泣便属于这种类型。
      之鸣耐心地等待着,直至小曼将泪水都流干了,心情也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问:“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我打算向罗导提出删去亲热戏份,不然就退出演出。”
      “以罗导专横的个性,他不会因一个演员的诉求而修改剧本的。如果你在排练初期提出退出,我想罗导会通情达理地同意的。可是现在离公演只有三周,你设身处地地为罗导着想一下——你让他上哪里去找一个女主角顶替你?”
      “我也知道我的退出如同枪毙了《燃烧》,但我要挽救我的婚姻呀!”小曼激动得又哭又叫。
      他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温和地说:“我们想一想有没有两全的计策——既保全你的婚姻,又保证话剧能顺利公演——例如,为你找一位替身来演那场亲热戏。只要找到一个身高、胖瘦、长相与你相似的女人,让她在那场戏中戴上帽子,排练几遍,我想就能以假乱真了。”
      “可是匆忙之中上哪里找这样的女子?”
      “我的学校有位同事,从师范大学毕业不久,是语文老师。她酷爱文学与看电影,只要我们以实情相告,我想她会愿意相助的。”
      小曼如同看见了解决难题的一线希望,她的双眸放射着光彩,脸上露出了容,脸从之鸣的胸怀中抬起来,兴奋地望着他的脸。
      之鸣允诺立刻就去找那位女同事商量之后,从体育馆的侧门离开,因为他知道小曼的私人司机就在正门等候。在这多事之秋,应当尽量避免制造出新的误会。
      夜像往昔一样降临了,家中每个人各司其职:三个儿子伏案写作业,阿珍在厨房里有许多清洁工作要完成,小曼时隔十多年,再一次打开《局外人》来重温经典,丈夫依然音信全无——不,这只是对小曼而言,他在电话里问过三个儿子,希望他从澳洲带回来什么礼物送给他们。
      夜深了,每个人都回归各自的寝室,小曼也不例外。可是她睡意全无。她舍不得将小说的书页折角,于是用一枚书签插在她阅读的那一页,然后将书翻开到有作着黑白相片的那一页。加缪紧闭嘴唇,像前逼视的脸部特写是多么英俊,多么严肃,像一位战士,又像一名法官。她忽然想起几天前带回家来的《燃烧》的海报,她将《局外人》摊开在枕上,跳下床,打开一个抽屉,拿出黑白照的海报。那上面,小曼对着之鸣仰着头,准备承受一个深情的长吻,而之鸣俯下脸,即将把唇印在她的颊上,海报就定格在这一瞬间。除了之鸣的年纪比加缪更年轻一些,表情中冷酷的成分更少些,他俩的五官是多么相似,就算存心寻找也找不出两者的迥异。加缪已经去世,只留下他的著作供读者与后人欣赏;而之鸣就生活在她身旁,吸引着她,在表演的面具下亲吻她,在剧情的迷雾中与她谈情说爱。她一再对比着书中的照片与海报中酷似的这两个男人,发出阵阵深长的叹息。
      深夜像沉重的包裹一样滑向子夜,小曼用很长的时间来思索自己是被什么牢牢地捆绑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那便是儿女。她的三个儿子将抽象的婚姻化为具象,化为爱与责任,将她牢固地捆绑在妻子与母亲这个角色里。她忽然很想去看一看她的小儿子,那捆绳索中最粗、最结实的一段。她敢于在子夜走进小儿子的卧室而不是其他两个儿子的卧室,是因为若被儿子或其他人发现了,她可以借口说她是去看看小儿子有没有踢掉被单——尽管现在是初秋,凉风却一阵紧似一阵。再者,三个儿子中最叫她疼爱,令她牵挂的确实是幼子。
      她像贼一样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她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于是放心大胆地推开门,从一条一尺宽的门缝闪身走进去。这虽是儿童房,却极尽奢华之能事。外型做成一辆赛车的童床,是用上等的柚木定制的,地板与一米以下的墙壁都铺着上好的橡木板。窗帷是华贵中透露着活力的苹果青色顶级丝绒。此刻,凉风正吹拂着窗帷,令它如天使的翅膀般一扑一展的。
      小曼将窗户关得小些,然后在幼子的床前跪下来。这张八岁小男孩的脸在熟睡中显得多么恬静,多么稚气。一切想将厄运及不幸强加到这小男孩身上的念头和行为无疑都是种犯罪。但是,此刻在这个生活于富贵乡中的贵妇人,却做着狂乱的梦——她希望与那个长相酷似加缪的男子私奔,就像包法利夫人要与罗多夫私奔;安娜·卡列尼娜想与沃伦斯基私奔一样。在她身上,也流动着火焰似的血液;在她头脑里,也上演着火山喷发般的摧毁一切藩篱的场面。她幻想着这就是出走之夜,她来向她的幼子作最后的告别。她像演员一样情绪激动,像诗人一样诗兴勃发。她用手指轻抚孩子天真无邪的睡脸,用唇语——一点声响都没有,唯有双唇翕动——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由少女时代对加缪的崇拜讲起,讲到被巨贾深爱却对他毫无感觉的单向情感,再讲到由于排练《燃烧》而邂逅钟之鸣,她将他的出现理解为老天对她与加缪不能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一种仁慈的补偿。最后,她说到她如今的心已全部在之鸣身上了,丈夫能不能原谅她,她都无所谓,但她希望孩子能原谅她,并坚信母亲是终身爱他的。
      “说”到这里,一颗黄豆大的泪珠由她眼睛里滴到沉睡的幼儿洁白光滑的前额上。他似乎受到了惊吓,脸部哆嗦了一下。她慌忙用掌心轻轻揩去那颗冰冷的泪珠,同时结束了自己热情奔放而又杂乱无章的即兴“演说”。她轻轻地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幼子的卧室。
      巨贾终于还是打通了妻子的手机,公事公办地告诉她两三天之后会回家,人却在次日便回到汕头。也许他想突袭《燃烧》的排练现场;也许他的生意谈得格外顺利,提前签署了合同。这只有他心里最为清楚。
      菜式精美的晚饭之后,巨贾没有外出应酬,而是难得的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晚间新闻。小曼认准这是个好时机,于是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将之鸣的提议说了出来,并拿出手机将女替身的照片晒出来。
      “呀,她真像你的同胞姐妹!”巨贾吃了一惊说。
      “是呀!乍看我也吃了一惊。除了皮肤比我紧致,眼睛比我闪亮,就再也找不出我俩的差别了。她好像是老天爷为了救这场急而降生的。这样说你同意了?”小曼大喜过望地问。
      “好吧,既然你那么喜欢表演——但是这是你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参加演出的话剧了。”巨贾明确地强调说。
      小曼满口答应,像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那样,要扑进丈夫怀里撒娇以示感激之情。但这一次当她扑向他的怀里时,他却动作生硬地用手臂拦住并将她推开。毫无会遭拒绝的思想准备的她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像一头为表示感激不尽而舔吻主人的手的狗一样,在那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人的掌背上印下一个湿吻。
      这天夜里巨贾啜饮了一杯人参药酒便上床睡觉。小曼因而也提前就寝。她想:小别胜新婚,也许丈夫想念她了。但是,丈夫侧卧着,脸朝向床外,背脊朝向她。她总觉得今晚的丈夫与往日有所不同。她沉思细想了好久,才终于发现——他今晚没有打鼾。一个习惯于入睡打鼾的成年人,如果突然间停止打鼾,只能说明他在假寐。卧室里只有两个人,他的假装入睡只能是为了迷惑她。他要隐瞒她而秘密地做些什么事呢?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知道谜底一定不是好事。
      午夜,与假装入睡的丈夫“竞赛”了数小时之后,她疲惫不堪地沉沉入睡。不知又过了多久,灯刺目的光线弄醒了她。她被惊醒却有意识地假装依然酣睡着。她像梦中人有时会转动身子一样,朝丈夫这边转过身来,将闭合的眼帘偷偷睁开一条缝隙。透过这道缝隙,她看见丈夫在灯光下打开她的手机。她庆幸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早有准备,在丈夫归来之前已将与之鸣交谈的记录统统删除了。
      近日有一张脸困惑着小曼,但不同于加缪,以其英俊的五官深深吸引着她,征服了她。这是一种真真正正的困惑——它不知因何而出现,因何而存在,等到何时何刻才会消失。但她可以断定,这张隐隐约约存在的脸是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的。
      那一天司机载她到学校上音乐课,她的车因前方堵塞而停了下来。一辆共享电动车本想在距她的车约十米处停下来,但是他的后面也有小汽车,正鸣响喇叭,在没法后退也没法掉头的情况下,那位电动车骑手十分不情愿地开到小曼的车后面,停了下来。小曼回过头去,出于无聊打量起这个莫名其妙的不愿靠近她的陌生男子:他的衣着再普通不过,上身是一件白底印英文字母的圆领棉T恤,下身是一条牛仔裤。他这样的衣着,走到哪里都会立刻消失在那里的人群之中。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干廋的脸上戴着一副深褐色太阳镜。镜片烘托出他的鹰钩鼻。小曼有种直觉:这人戴太阳镜不是为了避光,而是为了隐蔽自己。她觉得这张脸在最近似乎见过不止一次。
      当电单车骑手发觉小曼正在窥视他时,他尴尬而慌乱地东张西望,最后拿起放在前篮的电单车配备的骑手帽,戴到自己头上。他的这一举动加深了小曼的狐疑。
      轻车熟路的司机将车停在小学校的大门外,小曼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有意识地往后面张望。只见在身后的拐角处,露出半个电单车的前轮。由只露出一点点的车头的颜色判断,这辆电单车就是刚才尾随她的那一辆。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
      派人跟踪自己的幕后指使者除了她的丈夫,还能是谁呢?她感到一阵狂怒。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同床共枕的结果就是他对她逐渐加深的不信任甚至是怀疑,想要抓住她越轨的证据!他要这些证据干什么?通过法律与她一刀两断吗?
      最初的盛怒过后,像热带风暴的狂风骤雨之后,天地平静了下来,她的情绪也冷静了下来。她变得忧心忡忡,因为她不知丈夫是从何时起派人跟踪她的,换言之,她不知道自己与之鸣有多少情况已落入丈夫的掌控之中。她警告自己从此要小心谨慎。
      为了显示自己的光明磊落,她有意不改变自己日常的行程——在每个上沉香馆的日子,她照常上沉香馆去。沉香馆所在酒店的底层是咖啡馆。由于电梯设在咖啡馆深处,每次她上沉香馆都需要横穿咖啡馆。当她在华灯初上之际来到咖啡馆时,她的出现似乎惊动了一个人——坐在咖啡馆最临街的一个座位的男人慌忙将手中的报纸打开并举起来,遮住那张小曼并不陌生的戴太阳镜、长着鹰钩鼻的廋脸。她不愿再当逃跑的兔子了,她壮大了胆,向那人一步步逼近,想当面质问他:“你为什么老跟踪我?是谁派你来的?”当那名男子弄懂了小曼的意图,他迅速站起身,拔腿就往咖啡馆门外跑。一位送咖啡的年轻侍者与他撞了个满怀,又烫手又浓稠的棕色糖浆一大半竟泼到了跟踪者白色的T恤衫上,成为淋淋漓漓的一片。侍者忙不迭地道歉,跟踪者却狼狈不堪地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小曼自此时时观察自己身后有没有跟踪者,就像一只成长中的壁虎关注自己的尾巴断了还是存在一样。在步出自己豪宅的花园时,在进入学校大门时,在上沉香馆那座必经的电梯时,在到诺拉的舞蹈教室学习肚皮舞,走向墙镜时,在走进体育馆去排练《燃烧》时,她总是不自觉地回过头去,像寻找梦魇或是魔鬼的影子一样,不胜厌恶又不胜惊惶。但是,那恶梦似的男人像春雪一般消融了。有好多次,她忧心忡忡地回过头去,仔细地、不放过任何蛛丝蚂迹地寻找,却什么也找寻不到。她告诉自己,丈夫不会那么快就放弃行动的,但恶梦般的跟踪者自咖啡馆被洒热咖啡后,的的确确销声匿迹了。她想:会不会是那跟踪者已被她认识了,于是丈夫换了个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于是她常常身不由己地转过身去,寻找新的跟踪者。
      派人跟踪她——这种做法本身就是对她的人格的巨大侮辱。回忆丈夫从与她相识、相恋到双双步入婚姻的殿堂,他还从来没有侮辱过她。
      她跟他相识不久后,父亲便离开人世。他俩只是朋友关系,巨贾不方便以哪种身份出席小曼父亲的丧事,但是他会像保镖似的守候在陵园门外,护送她回家,又在小曼出门之前,提早守候在她家楼下,伴随她上陵园烧香。有一回护送小曼回家的时候,小曼说:“我有一张出生百日时和父亲的合影。我一直将它视为珍宝。你想看吗?”
      巨贾表示很想看,因为他明白这样做能分担小曼对亡父的一部分哀思。而他哪怕赴汤蹈火也愿意去减轻她内心的愁苦。就这样,巨贾在楼下静候,小曼回家后因跪拜了一整天,浑身酸痛难忍,洗了个热水澡后便将对巨贾的话忘诸脑后,上床睡觉。等到次日天亮,她跳下床拉开窗帘,看见楼下小巷中灯柱下巨贾的身影,才蓦然记起自己昨晚对巨贾说过的话。她怀着内疚与感动,跑下楼去,来到巨贾的身边,一迭声地道歉。但苦等了一夜的巨贾却没有半句怨言。就是在那一刻,小曼下定决心要嫁给这个对自己如此温柔、包容、不离不弃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婚后二十年,竟会出于怀疑而让人跟踪她吗?她很难说清此刻内心的失望、愤怒与悲凉,哪一种更强烈一些。
      她像一个安检人员检查工地的一座电梯一样,检视她自己的婚姻——它无疑是牢不可破的。她与丈夫育有三个健康、开朗的儿子,她年复一年用心地保养着自己的容颜,使它像岁月之河淌过的卵石一样光滑、细腻。这个小风波一定只是像一个小小的漩涡,只能从卵石的表面滑过,却无法将它卷走。想到这里,她坦然了。
      跟踪者不再出现的日子一天天多起来,小曼的心变得越来越踏实了。她能断定由于自己及时停止与之鸣的单独见面,跟踪者已无功而返。她不仅赢得了丈夫的信任,还重获了自由。
      又到了跳肚皮舞的时候,她穿上新置的紫蓝色露脐小上装、腰带与低腰裙,袅娜地走向墙镜。就在这时,那烧成灰她也认得的跟踪者在墙镜中一闪而过。她像是被暗器击中了要害一般,痛苦得几乎站不稳脚跟。直至诺拉走过来亲切地用生硬的中文询问她是否突然间感到身体不适,她才慌忙否认,并随着节奏明快奔放的舞曲剧烈地扭动臀部与腰身,让身体化作一朵随音乐摇摆不定的火焰,但她内心的痛楚与不寒而栗却唯有她自己知晓。
      由于心情的不稳定,近期小曼入眠之后常常恶梦不断,直至惊醒。但有时梦境却真切得像事实一样。司机开着车载她去上班,可是一团黑白杂陈的东西飞进车里——原来是那个被巨贾雇佣的私家侦探!他手握一把手枪,劫持了小汽车。司机在他的挟制下,将车开向了疯人院。为了防止她逃跑,那鹰钩鼻的家伙让车子一直开到疯人院的最里一扇铁门之内,这才让司机停下来。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小曼从车后座上拉下来,推到面前的一名医生及一名男护士眼前,粗声大气而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女人疯了,得住院治疗。”
      “我没疯!”小曼惊恐万状地辩解道。但是医务人员似乎已与私家侦探串通一气了,他们马上着手办理她的入院手续。就在此时,钟之鸣穿着白大褂在远处来回行走。小曼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大声地喊:“钟老师——”她喊得声嘶力竭,直至醒来。
      当她睁开双眼时,才发现自己其实是躺在家中的床上,丈夫巨贾就睡在她身旁。她心惊肉跳地祷祝刚才情急之下对钟之鸣的呼唤没有被丈夫听见。可是显然事与愿违。巨贾带着愤怒的表情睁开双眼。他已经醒来有一会儿了,因为他的眼中并无睡意。“你喊着情人的名字醒过来了——你到底梦见了什么龌龊不堪的情景?不!我的耳朵不想被你的下流话玷污!”他愤恨地说着,疾风似的下了床,仿佛与她共同呆在一张床上多一秒钟,也有可能令他健康的身体染上肮脏的皮肤病。
      他走进浴室,以最快的速度穿好外衣,又走进书房,将他的笔记本电脑和一盒哈瓦那雪茄放进手提包里。他将手机和车钥匙抓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提着手提包,就这样离开了卧室。
      她不敢起身追赶他,或是挡住他的去路,因为她知道他不仅是愤怒的,而且是坚决的,他的意向与行为是不容更改的。
      窗外传来车库卷帘门开启的声音,之后,他的奔驰的车头灯射出的光带由窗□□向寝室的墙壁,片刻功夫便消失了。他已驾着车开上了路面,离她越来越远,就像他的心也离她越来越远一般。
      她被留下来,一个人惶恐不安地度过后半夜。很少失眠的她这一夜却尝尽了失眠的滋味。夜色是昏暗而半透明的,像一碗凉茶。扎在天幕上的星星似乎同时也扎在她的皮肤里,叫她疼痛不堪。她明知道丈夫今晚不会再回来了,但她却苦苦地、执迷不悟地等待着他回来。
      在黎明之前,天色陷入最后的以及最浓的黑暗之中,然后,便像大病初愈的人一点点恢复健康一样,一点点恢复光明。但是小曼的心境却一点点沉入绝望。她的泪水哭湿了枕头和被子盖住脖子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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