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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一章 郡志(2) ...

  •   晚上,沈寒枝来到柴房送饭,推门便扑面而来一股闷热气。她皱了皱眉,微掩着口鼻问傅声闻:“你还不搬回下房吗?”
      “阿姐!”傅声闻面露喜色,瞬时从茅榻上蹦了起来,站直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身形一顿,改而步态虚浮地挪到沈寒枝旁边,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言道,“你可算来了。”
      沈寒枝瞧出他乃故意为之,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淡淡开口:“先吃饭。”
      傅声闻感到掌中一空,僵了僵嘴角。
      沈寒枝睨他一眼,道:“饭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傅声闻这才听话地抱着碗筷狼吞虎咽起来,与此同时,他暗中打量沈寒枝的神色,但见她寻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背靠柴堆阖眼休憩,看上去很是疲累。
      “阿姐?”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没有得到沈寒枝的回应,便又轻声唤她,“沈寒枝?”
      “唔……我有点累,先睡会儿……”
      沈寒枝呓语半句,紧贴着柴堆昏昏睡去。
      傅声闻坐回榻边端着碗筷慢慢咀嚼,动作斯文儒雅完全不似方才那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甚至眉眼间还流露出对菜品的嫌弃与挑剔:糙米杂菜、清汤寡水,味同嚼蜡!换作以往便是实难入口,然因今日送饭的人是她,胃口到底好了一点,不像往日那般觉得难以下咽了。
      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未从沈寒枝身上移开,一双鹰眸挟着浓浓的侵掠和探究之意,就好像沈寒枝才是令人垂涎不已、世间无二的八珍玉食。傅声闻无心再理会手里的残羹冷炙,把碗筷轻放在地上,蹲身靠近沈寒枝,盯着她的嫣然睡颜,暗道:沈寒枝,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应当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妖者生而为恶,惯常乱纪伤人、败坏风气,吾朝凶妖数不胜数,然吉妖寥寥无几,至于多数平妖亦是浮头滑脑、顽皮赖肉的难以对付。傅声闻心想,沈寒枝似乎并非如此,她貌似单纯却能看透为官者的肮脏心思,施以极其下流的手段凶残虐之,可若说她谋算甚多,她又同情怜悯与她相识尚浅的自己,毫不设防地在自己面前安睡,像是确信自己不会对她如何……
      他一边想,一边缓慢抬起右手,五指如钩修长有力,如奇门飞爪可于眨眼间穿透人之心腑……然而这只手在空中滞顿片刻,终是松了指尖,轻轻替她拨弄好散乱的发丝后默然垂回身侧。
      时机未到。傅声闻压住眼底算计,换作柔缓神色凝望沈寒枝。他承认自己接近沈寒枝别有意图,但就在方才,他突然生出另一种念头:欲谋事者先谋人,倘若是沈寒枝先对自己敞开心扉……
      是了,应当是这样才对。
      傅声闻唇边露出笃信的笑容,望向沈寒枝的眼里亦多了几分雅谑,又暗忖着:事情必会如我所愿。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醒来,他端着碗碟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伙房。
      倏逾旬日,庭院里的那座戏楼已见雏形。傅声闻见状,忍不住咕哝:“呵,动作还挺快。”待至水槽边,他便听两个洗碗的僮仆正就此事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着。
      僮仆贾四:“最近宅子里不分昼夜叮叮当当地敲打,搞得我都没有睡好。昨日我难得轮休,本想补一补觉,结果被吵醒不说,出门撒泡尿的工夫还被叫去搬了木头!”
      僮仆易六:“唉,还不是因为那新太守好听戏,非要在院子里搭什么戏台子。要我说睡不好便也罢了,吃不对付才真是难受得紧。”
      贾四:“没错没错,这新太守口味甚重,每顿饭都无辣不欢,可苦了咱们这帮当下人的还得陪着一同食辣,我这肚子,哎呦,闹腾好几天了!”
      易六:“知足吧!咱宅子里的厨娘心善,给咱做的饭菜都是已经减了辣度的,郡廨那帮衙差便没那么好命了。听说他们之中有人无法食辣,一吃辣便燥热难忍、猛冒虚汗,严重者还会浑身起疹、又喘又咳。可即便如此,那位谭太守依然叮嘱吏厨要一日三餐往饭菜里放辣角,分明不懂厨灶事却偏在吏厨炒菜时指指点点,什么时候放什么料都要按照他的喜好来,混不顾及别人死活。唉,害得衙差们是上吐下泻、苦不堪言啊,短短几日便已有不少人告了假。可一告假,月俸便又会少许多,真是两难!”
      贾四:“说起月俸,我听说谭太守又要给咱调改例银了?”
      易六:“略有耳闻,却不知如何改。”
      贾四:“哼,还能怎么改?你还指望着他给咱涨钱吗?一天到晚干这么多活儿、挨这么多训,还要再少拿银两,真真儿令人生气!不瞒你说,我都不想在这儿干了,哪里不能混口清净饭吃?便是到街上随便找一家妖店当小工,怕都比在这儿要少受好多的气!”
      易六:“罢了罢了,去妖店寻工,你不怕遇到凶妖将你吞啦?”
      贾四:“总比在这里被人磋磨得半死强!再说了,凶妖?依我看这些官老爷没比凶妖强哪儿去……”
      “快别说气话啦!现如今边关战事频发没个消停,保不齐哪日外敌便会攻入吾朝……”易六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噤声,吞了好几下口水才又说,“反正我劝你还是别乱跑了,旁的不提,万一被抓去军营当炮灰,你一家老小咋办?忍忍吧,官老爷身边可不能缺人伺候,咱跟着他们兴许还能逃避募兵呢!”说完便将洗好的瓷碗递给贾四。
      贾四接过瓷碗,想想愈发觉得窝囊,咬牙琢磨片刻后猛地把碗又丢回了水槽里,扯下布帽大声喊道:“忍什么忍!老子不忍了!老子现在便去辞工!为国战死好歹是死得其所,将来我儿子亦能当我是一条英雄好汉,窝在这里算什么?!呸!”
      易六本想拦劝几句,一甩手的工夫便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好作罢。他低头一瞧,那只瓷碗摔了个粉碎,吓得脱口道了句“可别扣我的例银呀”,随即捧起碎瓷片慌慌张张追人去了。
      傅声闻于暗处现身,回味着两僮仆所言,心情万分复杂。先前他们才在自己面前褒扬新任太守,说其惩治冯骋乃明察秋毫、赏罚分明,即使在旁的小事上过于苛刻,众人亦可忍耐。谁承想才几日光景啊,口碑竟急转直下!
      不过,傅声闻本就不看好谭德伍,是以对僮仆前后态度的转变之大并未感到多么意外:这官位是谭德伍买来的,花了那么多的钱总要想方设法弥补回来才是,眼下谭德伍虽未鱼肉百姓,可那也是机会未到而非其不想,依其品性,搜刮民脂民膏乃迟早之事。对此,傅声闻毫无疑义,他所有复杂心绪其实只为一事牵动:一郡之况便已如此,纵观吾朝三十六州,又会是何等乱态……
      有些话僮仆不便言明,他却敢道:而今吾朝辖域虽广,却是外敌环伺、内交不终,人与妖争执未休,世道纷乱难得平息,所谓的“海晏河清”“天下承平”,不过是那些佞臣联手在官家眼睛上蒙住了一块遮羞布,无人敢揭罢了。
      傅声闻自知当前不宜细想此事,越是想得清楚便越郁愤难平,不利于伤势恢复,遂洗净碗碟后匆匆赶回柴房。
      途径连廊时忽被一人拦了住。
      来人身着青绿衣裙,妆容精致淡雅,身上涂抹的花露时不时飘来幽香,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梳妆。
      傅声闻以为自己挡住了对方去路,侧开身子客气让行。
      岂料,对方一动不动,分明是在等他。
      傅声闻提防起来,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她一改平日里的清冷做派,放软了身段痴目望向自己,虽未言一字,那双饱含情愫的媚眼却似已诉尽衷肠……那种眼神任谁看了都会明白是何意味。
      然而傅声闻不为所动。他见对方迟迟不表明来意,想到沈寒枝还在柴房等自己,便不愿耽误下去,先开口道:“有事?”
      女子步态婀娜如风摆杨柳,迈了两步停在傅声闻身前,又将双手高举额上,面朝傅声闻躬身叩拜道:“鹭娘参见殿下。”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在傅声闻心头轰然炸响。
      他呼吸一顿,眼底蓦地闪过一抹疑诧,但一切情绪又皆在眨眼间消失不见,变回神色如常、沉稳自持之态,甚至还颇觉好笑地伸出手欲扶鹭娘起身,且道:“姑娘真会说笑,莫不是认错——”
      “殿下!”鹭娘伏低姿态惶恐地后退半步并截住了傅声闻的话,“鹭娘身份卑贱,不敢逾矩。”言罢,她径自站直身子,却是颔首低眉不再直视她口中的殿下。
      傅声闻收了手,挺直腰身负手而立,乜斜着鹭娘态度从容地再次否认:“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殿下怀疑乃情理之中。不过,鹭娘是奉国师之命前来提醒殿下,莫要忘记国师的嘱托。”鹭娘两次提到吾朝国师,举重而言之令人不容置疑,随后拿出一枚玉璇玑示以傅声闻,补充道,“殿下,您可以信我。”
      傅声闻低瞥一眼,确定此为国师之物,又看了看鹭娘,心下已有决断。
      鹭娘不露声色瞧去,未能从傅声闻的面上探出端倪,便有些捉摸不透其心中所想,略显迟疑道:“鹭娘今夜拦住殿下,除了完成国师交办的事,还想同殿下说一句话。”她挪动步子靠近傅声闻,言语间满是温婉柔情,承诺般说,“鹭娘倾慕殿下已久,愿尽己所能助殿下谋成大业。”
      傅声闻深邃的眼眸里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倾慕已久?可笑!他勾唇微笑,声音低沉温和却又绵里藏针暗藏劲力,以嘲弄的口吻毫不犹豫地刺中听者:
      “你放肆。”
      闻言,鹭娘一阵颤栗,呼吸乱了几许,似因这句话而深感震慑,急促退回到原位。但同时,她亦松了口气:方才那三个字足以证明傅声闻的身份,那是独属于吾朝皇族与生俱来的傲然盛气,贵不可言,寻常人等望尘莫及,他们自骨而生的威仪势态总会令人不自觉地敬之畏之,继而攀附于之……想到此,鹭娘更加笃定道:“不论殿下所求为何,鹭娘皆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傅声闻耸动眉尖,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静候其言。
      “殿下可知,新太守近来借修纂郡志之名,让骨阆郡各大户人家举荐茂才,明面上是招贤,实则却是将主修、分纂以及督协等职在各家之间比价售卖,价高者得。”
      是谭德伍会干的事。傅声闻心中冷笑,抬手示意鹭娘接着说。
      “鹭娘以为殿下必看不惯此等乱象,故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殿下,望殿下惩治贪吏以正风气,还骨阆郡政清人和。”
      傅声闻对其所言半信半疑,未多置评,只说:“你倒惯会揣测人心。”
      “鹭娘不敢。”
      傅声闻上下打量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我随口一言,你无须在意,继续说。”
      鹭娘含了含身,又道:“太守属意王家担任主修,其余编志者则从富庶户里挑选,借机敛财。但王恩富残年无力,莫说修纂郡志,如今连笔都握不住了。倒是他的两个侄子,听说此事后急着从老家赶来拜会……”
      不及鹭娘解释,傅声闻便已看透他人算计:谭德伍是想借修纂郡志拉拢王家,使地方郡志变为王家的私家族谱以此抹煞王有义一案,好给州牧一个交代。只不过如此行事,诸郡县一旦效仿,便是歪风邪气滋长不休,难以遏止了。
      傅声闻权衡一番,终有定夺:也罢,此举并非不可。郡志之事今后尚能转圜,可王有义的案子怎么查都是悬案一桩,倘若此案疑点真的落到沈寒枝身上,便是于大局不利……终究是保住沈寒枝要紧,且由着谭德伍自取灭亡,无须劳心。
      “殿下。”鹭娘唤了一声,“骨阆郡两任太守皆无视吾朝律法、悖逆吾朝纲纪,为官不正致使郡县簠簋成风。鹭娘愚见,此次主修之位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殿下得之,借由修志将情状报至京中,由国师另择能者来此赴任太守。”
      “若后来者依旧毫无作为呢?”傅声闻试探道。
      “那便再选!”鹭娘突然激动地踏出一步并加快了语调说,“吾朝泱泱大国人才辈出,何以选不出一个太守?便是我也可——”她倏尔止住,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连忙稳定情绪,改道,“我也可以帮助殿下选拔合适的人,届时殿下亲笔书信向国师力荐,想来国师不会不允的……”
      鹭娘的种种反常之举令傅声闻心头疑团赫然明朗。他打量着对方,挑眉笑问:“怎么,你方才是想说自己亦可胜任这个太守吗?”
      鹭娘心中一虚,满腹谏言因他这一问忘了个干净,怔忡半晌才恢复神志,支支吾吾地遮掩道:“我……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欲盖弥彰。傅声闻腹诽,而后一边故作思考,一边缓声说道:“看来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接到国师的命令后会直接来找我,可这么多天过去你一直未同我表明身份,我便又以为你另有盘算。譬如,你亦是觊望太守之位,希望由我代笔向京中递信,到时候不论国师委派谁来当太守,你都会设法证明对方乃栎樗之材难堪重用,逼其卸任,之后再另寻法子让我保荐你上位,且因我身份不同于常人,此一计非我策应不可……”
      鹭娘越听脸色越难看,几欲辩驳,张开嘴又吐不出一个字,毕竟傅声闻没有说错,自己确有所图。她只得暗叹,眼前的男人不愧为帝王之后,竟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傅声闻懒得再逼迫鹭娘承认什么,顾自叹道:“罢了,你从我这里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既已带了话,你便回京中复命吧。”
      鹭娘没有应声,亦无动作。
      傅声闻眼底浮起一抹玩味笑意,目不斜视地问:“不走?”
      鹭娘答:“不走。”
      “好。”傅声闻点了点头,扫她一眼,说,“我已经给了你离开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那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休要怪我。”
      听到这话,鹭娘便想了:他既知我有所图,没有明确拒绝我,便是默许了同我合作。她自认为与傅声闻达成共识,不禁神思懈弛,温温柔柔地笑起来:“鹭娘怎会怪殿下呢……”边说边贴近傅声闻,目光殷切炽热,语声恭顺轻细且充满暗示,“鹭娘唯愿殿下一切安好,殿下所想便是鹭娘所求。”
      傅声闻偏过头不再把鹭娘放在眼里,双眸只剩冷漠。他抑住嫌憎之情,敷衍一句“知道了”,便阔步离开了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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