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
-
“你猜怎么着?还真让你说中了!”
大清早扰人睡眠的少年身着绀色素袍,体形瘦而高,进来便自顾自走到桌边倒了水喝。
伸出的腕骨皮包肉,突出的血管蜿蜒其上,更显得人瘦的可怜了。
“谷崧,别怪我没提醒你,桌上的是隔夜茶,伤身。”
柳妄徊打了个哈欠,翻身下床。
少年咕咚咚一口闷,喝完皱着眉长吟一声,不知是畅快还是难受。
“我可不像你穷讲究,只要不是毒药,小爷我喝什么都行。”谷崧摆摆手,“就是这茶太苦了,喝不习惯。”
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又倒了一杯,狂饮下去。
“还有,别整天没大没小的,要叫我师父!”
柳妄徊坐在桌边,不再管他,走到一旁的书桌边,开始整理没画完的符咒。
这房间陈设简单粗陋,内无装饰点缀,只一张床,一套喝茶用饭的桌子,另有一方书案。
桌旁凳子高矮参差不齐,用的还不是同一种木材,处处都透露着穷酸俩字。
在这陋室里,只有那云纹花梨木书案格格不入。
要不谷崧怎么说这人穷讲究呢?
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财的年轻男人,整日不思进取,既不肯出苦力养活自己,又说自己大字不识,无望考取功名。
身无一技之长,靠着一张脸在外招摇撞骗,除却被他皮囊蒙蔽双眼的可怜女子们,谁敢信他那张口即来的浑话?
也就是他谷崧心地善良,看他孤身漂泊着实可怜,愿意收他做徒弟,不然哪有他一口饭吃?
这张桌案还是他背着自己买的呢,他们俩来洛阳这么久了,上次吃肉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柳妄徊竟然还藏着钱买这种没用的东西。
画符在饭桌上画不行吗?反正这符纸又不是真的能驱鬼招神,就算沾点汤水,晾干后又不影响使用。
谷崧越想越生气,端起师父的架子就骂他:“整天就知道搞这些鬼画符,这些鬼东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换衣穿?”
他这么说着,走到桌案前,抽走柳妄徊正在写画的黄纸。
“你这画的还都是错的!”谷崧掸了掸纸张,气得牙痒痒,“你知道这符纸多贵吗?”
他名义上是个道士,收了这么个天资奇差的徒弟也就罢了,谁知这徒弟主意比天大,他这个师父说的话半点不进脑子,自己想一出是一出,收他回来这半月,谷崧好险没被这个不争气的徒弟气死。
“算了算了,只要没遇上同行,拿出来哄哄一般人也行。”
谷崧还是没舍得撕毁,他看着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徒弟,形容清癯,唇色苍白,终是没狠下心接着骂,从怀中掏出一只被压扁的馒头,撇过头装作无意:“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
半天没人接,他又抬了抬手,忽听见笔掉落的声音。
谷崧扭头,看见柳妄徊单手撑着身体,双眼紧闭,两行血泪从他眼中流出,与苍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我之前就说了,不用你画符了,怎么就不爱听劝。”
谷崧手忙脚乱去找了块洗脸布给他。
柳妄徊客气道谢,利索擦了两下脸,就把血痕擦得一干二净,他没有睁眼,抽出缠在腕间的布条,把眼睛缠上。
越来越严重了,一开始只是偶尔刺痛,现在已经到了见光流血泪的程度了。
柳妄徊适应了退潮的疼痛余韵。
耳边是谷崧嗡嗡的念叨,他知道谷崧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从不反驳。
只是在谷崧扭捏半天,准备试探着问他要不要找个医师来看看时,才提前打断:“你刚刚说,什么让我说中了?”
柳妄徊自从有了这眼伤,白日常掩目示人,长此以往,辨声之能倒是与日俱增。
谷崧翻动铜板的细碎声音停了,他被柳妄徊这么一打岔,倒是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了。
“神了!”谷崧兴冲冲道,“那樊老太还真就找回来了,说是有生意要介绍给咱们。”
他们这一行,说好听点是断定祸福吉凶的半仙,说不好听的,就是全靠一张嘴装神弄鬼。
谷崧自从下山入世以来,手头一直不宽裕。
尤其是半路捡了柳妄徊这个便宜徒弟,日子越发捉襟见肘了。
不过柳妄徊倒不是一无是处,他生得仙风道骨,光是白袍素簪立在那儿,就有小娘子频频瞩目,不少人被他这副模样忽悠着,觉得他瞎扯的话都格外顺耳熨帖。
谁能想到柳妄徊连最简单的符咒都画不好呢?
谷崧啧了一声,看柳妄徊像是没事了,心里头也不紧张,酸溜溜的来了句:“你小子怎么知道那樊老太会回头找你?”
而且还偏偏是指名道姓的说要找柳小道士,谷崧几次推脱说柳妄徊身体不好、学艺不精,都没能让樊含芳回心转意。
谷崧眉心一跳,忽然想起,他上次带着柳妄徊去樊含芳家里驱邪,她家貌似无意间提起,自己家中有个待嫁的姑娘,难不成这老太是要招柳妄徊做上门女婿?
不可能吧,柳妄徊有眼疾,樊老太总不可能看上个瞎子吧?
谷崧重新打量自己这逆徒。
身长八尺有余,其身潇潇肃肃,如松下之风。缠绕在他眼上的雪色长布没有完全遮掩他的好颜色,反添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别样。
然而美玉微瑕,他额间有一道伤疤竖在眉心。
疤痕浅而细,不到有碍观瞻的地步,但乍一看就像是眉间纹,平白在他周身笼上疏离。
总之,这是个看着就不太接近的人,更别提与他交心了。
柳妄徊不会读心术,不知道谷崧山路十八弯的曲折心思,他摸索着桌上的符咒,在手指头间点着数,并不搭理谷崧。
谷崧习惯了徒弟的冷心冷肺,他见柳妄徊没回答,抓起馒头恶狠狠啃了一口。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这一天天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喝,真不知道是怎么吊着一口气活下去的。”
谷崧觉得,这人忒没意思了,不好口腹之欲,又无旁的兴趣爱好,美则美矣,实则是个木头,毫无意趣可言。
观他面相,听他不经意间的言语二三,偏又是个无亲眷、无好友的孤家寡人。
谷崧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不是凡夫俗子,把最后一口冷馒头咽进肚里:“不爱吃这个也没事,晚上带你吃点好的。”
柳妄徊点完符咒,小心翼翼把它们分着数塞在袖口。
白日能正常用眼的时候越发少了,这符咒用一张少一张。
他想了想,竟罕见的犹豫起来。
谷崧问他怎么了,他伸手道:“刚刚那张符还我。”
谷崧气绝,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
柳妄徊用玉雕般的长指好一阵摩挲,确认上面一个破损的眼儿都没揉出来,才松了口气,把它单独收入怀中。
-
傍晚时分,谷崧领着柳妄徊到了白日与樊老太约定的地方。
远远瞧去,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矮且胖的樊老太慈眉善目,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所以她外头依旧穿着保暖的橘红比甲,绣着吉祥如意松鼠纹。白发梳得油光水滑,上头还戴了两朵与衣服颜色相称的珠花和两根素色银簪。
樊含芳旁边高且瘦的女孩儿就穿的要薄一些,春衫动人,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从不同角度都能看出内敛含蓄的浮光,料子用的是洛阳如今时兴的月影缎。
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娇娇怯怯藏在樊老太身后,明明一眼就看见师徒二人了,待他们走近却移开眼,不敢直视。
“柳道长。”樊含芳微微颔首,“等您多时了。”
谷崧刚想打招呼的话卡在嘴边,拽了一把身后的柳妄徊:“叫你呢。”
然后又赔着笑脸道:“实在抱歉,我这徒弟行动不便,路上耽误了时辰,您勿怪。”
他说这话时,樊老太身后的姑娘极快的瞥了他们一眼,似乎是不信谷崧和柳妄徊的师徒身份。
不少人都以为他们是师兄弟,毕竟谷崧面嫩又瘦小,每日没个正形。
他们二者师不像师,徒不像徒,很难让人不怀疑他话中的可信度。
谷崧也不多解释,樊老太倒是个见过世面的,她并非第一次见这对师徒,所以反倒客气请他们上马车。
这下谷崧更加确定这是个大主顾了。
他客气了两句,也没多问,就领着柳妄徊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时,他刚想掀开帘子瞧一眼外头,就被人按住了帘布一角。
隔着马车的侧轩窗,外头有个如莺啼般的声音阻止他:“道长见谅,府上规矩多,上头主子特意吩咐了,不能提前让您二位知道此次行程全貌。”
不用猜也知道,应该是刚刚跟着樊老太的那位姑娘。
可听她的意思,她也不过是主家府上的丫鬟,竟也穿的如此富贵。
谷崧收回了手,说了声抱歉。
他并非没接触过富贵人家,但也仅限一些不入流的商贾富户,像这般隐蔽讲究的,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谷崧觉得太阳穴跳了跳。
他平日没少糊弄人,但真让他处理什么棘手的事,他怕是要露馅儿。
更别指望他旁边的这位了,照葫芦画瓢都不会,恐怕把生辰八字摆给他,他也不会掐算合计。
谷崧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他不安地瞅了一眼柳妄徊,发现他嘴唇翕动,似乎在念着什么。
“你在干嘛?”谷崧压低声音问他。
“三圈。”柳妄徊轻声回他,“我们在原来那条环形街道绕了三圈。”
声音几不可闻,刚刚够对方听见。
又过了一会儿,柳妄徊听不见外头熟悉的商贩交谈声,笃定道:“已经到了。”
可是马车从始至终都没停下来过,谷崧以为他瞎说的,嘲笑道:“吹牛也要有个限度。”
谷崧往身后一靠,看着柳妄徊端坐在他对面,并不反驳,以为自己说对了。
太无聊了,他打了个哈欠,想再找个话题时,车却停了。
“请二位道长下车。”
马车外,那姑娘的声音响起。
谷崧先一步起身,不忘回头得意冲柳妄徊一笑:“这才是到了呢。”
他掀开帘子,利索跳下马车。本以为是停在哪家府苑小门,未曾想到,马车竟然一路待他们进了府中。
谷崧在马车上竟毫无察觉,他回头找柳妄徊。
柳妄徊正踩着仆役搬来的轿凳,并无惊异之色。
忘了,他白日里几乎是个瞎子。
谷崧一拍脑门,两步退回柳妄徊身边,压着声音问他:“你知道我们在哪?”
柳妄徊按兵不动,轻轻勾了勾唇,虽蒙着眼,但宛若洞悉一切。
他身上有一种已洞悉全局的晏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