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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越 ...


  •   这是西弗勒斯.斯内普醒来的第三天。
      更准确地说:第三次。分别在不同日期。
      在长期昏迷的基础情况下辨明日期是相当困难的。虽然他经过训练,确实能靠天象和身体对环境温度的感知大致了解所处时间段,甚至能靠身体状况猜测出过了几天,但在神经能给出的反馈不是麻木就是疼痛,以至于他甚至难以分清到底是疼痛把他从昏迷状态唤醒,还是他的意志在这样做——事实上,或许不需要区分得那么清楚,因为两者一般是共同在起作用——而每次睁开眼睛时所能见到的都是同一个景象的时候,“到底过了多久”以及“现在是什么时候”就是非常大的难题了。
      因此,被用作日期参考的实际上是放在他所躺床铺正对面挂着的日历。日历是被挂钩悬挂在墙上的,离他约有四米远,有别于商店贩卖的花哨样式,或学校每年发放,专门用于记录日程的款式。那更像是为了让他能知道时间,所以才拿一叠白纸用大字写了日期,再手工裁制装订,让他哪怕隔着段距离,只要一抬起头,也能将其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7,第二次是13,第三次,即现在,是17。
      纸上没有年份,也没区分出月与周,数字不是手写的,撕口整齐得像使用者一直在用切割魔法每日划去一张纸,整体与这个房间一样,充斥着一种样板化的氛围:整齐、规范、无人气。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尤其是在连清醒都很难的时候,想弄清楚这件事堪比白日做梦,唯一能确认的是这里显然不是圣芒戈或别的任何医疗设施。它像是麻瓜世界任意一间旅馆所提供住所的复制品,空间不大,但卧室内仅有床铺、衣柜,靠着窗户的小桌台与一把椅子,桌上没有任何装饰和杂物,因此并不显得狭窄。家具没有明显的使用痕迹,窗户外并未被房屋或树木遮挡,或许是位于高处,或许是位置足够偏僻。
      在他第一次,于应是傍午刚过的点醒来时,窗户是开着的,防窥视魔法与薄薄一层纱帘阻挡了能看到的视野,但缓和了环境光对眼睛的伤害。他起初只能勉强看清周围,而这个房间如此空旷,如此安静,没有他人留下的任何痕迹,以至于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终于抵达了死后的世界,或只是做了一场大梦,吞下如此漫长的十数年才刚刚能醒,可下一秒,脖颈上燃烧般剧烈可怖的痛苦开始碾磨他的痛觉神经,将他重新抓回现实。
      没有医疗设施会以居住性为主要装修目标,哪怕他躺着的床上确实被人为添置了拘束带,让他无法离开,也无法掩盖这里本是作为一个住处被设计的现实。
      拘束带本该让他怀疑自己被报复者绑架,或这是魔法部的新型人文关怀监狱,但在他因为痛苦而翻滚,骨架渴望蜷缩起来抵御外部可能加剧痛苦的伤害,神经尖锐叫嚣着想将脖颈上的肉挖下来的时刻,它们确实提供了相当多的医疗保护措施,将他死死束在原地,无法再度弄伤自己或加剧伤害,直到他因疼痛再次失去意识,连耳边捕捉到的开门声是否是真实的都无法确定,拘束带也没能被他挣开。
      这不是一个医疗设施,但确实被用于治疗他。
      在第二次醒来,察觉到伤口的痛苦哪怕仍难以忍受,可确实有所减弱时,他意识到了这点。
      很难形容他对此的感觉。
      对于一个人类来说,被从死亡中拉出来或许应该是值得被感谢的。但也只是应该。至少对于西弗勒斯.斯内普来说,比起在坦然赴死,将促使自己沉在痛苦之中的一切缘由相关的记忆吐出,认为自己终于不再需要赎罪也不再被他人掌控的合上眼睛后,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能睁开它们,还不如直接让他彻底死去来得好。
      他并不是不能活下去,对于一个魔药大师,尤其是在年轻时就经过官方认证,轻易成为全英国最年轻魔药大师,甚至单纯因能力而被忽略了混血身份,进入到食死徒最高阶层中的天赋者而言,并非是被阿瓦达索命直接命中,也并非是从生到死间都被看管着,完全无法移动,在自己可以做什么的情况下,想要活下去大部分时候不是一个难题。
      纳吉尼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可战胜的噩梦,但对他而言不是。他知道它的攻击方式,知道它的毒该怎么解开,知道它在战场上没有时间吞食猎物,知道伏地魔的天性会让他更偏好折磨服从者而不是直接杀死他们——他见过很多死亡,独自爬出过很多濒死之境,也阻止过很多他人的死亡。对他而言,死亡很多时候都是能够被装在药剂瓶中的。他很少说大话,几乎没兴趣吹捧他人或自己,他说过他可以教导他人如何提高声望、酿造荣誉、阻止死亡,他也确实可以做到,且自己能将这些做得更好。
      他并不是无法活下去,无法再从黑暗中爬出来一次,他只是意识到此后终于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了,已经到了终局了,他终于可以躺在摇晃的船只上,在淹没身体的血液中一直被载到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在其中安眠。
      然后他醒了。
      他应该为此高兴吗?为他人把他从死亡中拉出?毕竟他在魔法界所有人眼中都是背叛了光之首领的伏地魔手下最大的走狗,是践踏了霍格沃茨保护学生本质的残暴校长,但还是有人这么做了。甚至在过去,在他被证言完全是在为邓布利多服务的时候,都没有人真心为此哪怕只是做出尝试。
      他应该为此愤怒吗?他的情绪更接近这个。
      “拯救生命”在魔法中是一件相当沉重且影响深远的事,直接地拯救另一个人的生命,在你并不是导致这件事的人的情况下,这会在两个人之间连接起一份生命债务,会使被拯救者必须向拯救者报答。这份债务很多时候并不会被清晰感知到,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也并不会伤害你,但它会存在于你的魔法中,会在你试图忽略甚至厌恶它时,于你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灵魂深处窃窃私语,引导你做出回报。
      他知道这些,知道的很清楚,因为不将莱姆斯.卢平的狼人身份说出去,就是詹姆斯.波特从他同伴所做的谋杀恶作剧中救下他,以此让他欠下的生命债务所提出的回报。
      没有被他救下的人亏欠他债务,需要回报他。他的行为一直是服务和赎罪,他也是那些战斗的加害者之一,人们被救下,感恩指向的一直是邓布利多,或者因他死去的灵魂。
      因此,“被某人拯救生命”本身就代表他终于全部解开的链条又重新在他身上被扣上了一条。人类应该为自己生命的延续感到高兴,但他真的不为此感到高兴。难道在他出卖了灵魂,被所有人唾弃的现在,他身上还有什么是能够被拿走作为报酬的吗?还有人想用“拯救”来让他付出什么吗?他是自己选择了死亡,而不是需要人来帮助他免于死亡,他就不能够只是安静地死去吗?
      在他第二次清醒的几个小时中,那个把他踢出安眠,把他放在这里的人没有出现,不能说他期待对方出现,只是这起码让他有了能整理自己怒火的时间。他继续感知身体的痛苦,猜测自己摄入了什么药物,直到再一次陷入毒液带来的昏迷。
      第三次醒来,也就是现在,西弗勒斯.斯内普在意识刚刚浮出虚无,回归到身躯内的时候,就意识到有人的手抵在自己的颈侧。
      这并不是一个威胁的动作,哪怕确实在要害部位,但另一个人身上没有试图伤害或恐吓的味道,假使必须要形容的话,那么只是小心以及谨慎。手指的力道很轻,正在剥开缠在他脖颈上的绷带,随后将插在他肉里的软管——那是为了什么?他不是医疗方面的专家,可在医疗翼和参与治疗的次数并不少,庞弗雷从未用过这种手法——抽出来。有一阵腐烂般的甜腥味随着对方的动作蔓延,很快又被浓厚的草药味覆盖,他辨别出里面几种成分的气味,无疑都是用于解毒和加速愈合。
      冰冷的药液涌入他皮肤向外敞开的伤口内,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已经被喂了止痛药,之前苏醒时一直尖叫的痛觉神经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轻微的触觉和温度告诉他他并非仍在梦中。
      他选择在这一刻睁开眼,视野在现在的身体状况下起先有一阵习以为常的摇晃,需要等上几秒才能稳定视物。房间内部的光线并不明亮,接近昏红,温度不低,是傍晚。在他睁眼的动静下,处理伤势的手指根本没有停顿,直到将他脖颈处伤口完全清洗干净后,对方才抬了抬头,示意已经知道他醒来,但没有说话,并于其后的审视中仍平静自若地重新将他的伤口包好。
      西弗勒斯.斯内普……没有从中得到什么情报。
      他甚至无法判断出对方是“他”还是“她”,甚至“它”。一切都被笼在一件模糊了面容的袍子里,袍子没有贴合身体轮廓,而是微微漂浮,因此连身量也无法估计。没有从兜帽边沿掉出来的头发,没有从布料下露出的皮肤,甚至连按在他脖颈上的手上都带着厚质皮革手套,看不出手指具体粗细。
      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见到能把自己裹到连食死徒都自愧不如的人。
      他现在有点想知道自己将要陷入什么了,也许是第三代黑魔王。毕竟第一代让所有人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第二代让所有人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字,第三代让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相当合理的……人们真的应该想想这件事了,不是吗?
      “西弗勒斯.斯内普,”对方突然说,这个声音也同笼罩在面孔上方的黑暗一样,都经过魔法的扭曲,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甚至似乎连字音间隔都处理过,没有音调的停顿和转折,规整而机械,简直像是由非生物发出的那样,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魔法,“于霍格沃茨战役中死亡。死后由在同场战役中战胜并杀死伏地魔的哈利.波特在最高巫师法庭前洗清罪名,一个月后受封梅林一级勋章。”
      你在开玩笑。西弗勒斯.斯内普想说。他确实也第一时间说了,但他的喉咙没能发声,并在试图吐字的下个瞬间就被一个力尽松懈命中,这不应该用在病患身上,但被证实确实很有用,起码他的伤口没能开裂。
      未知者又挥了挥魔杖,比起发出咒语时精确而无声,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到魔杖在哪的动作,此刻它们展示性的被摆在他眼前,随着“时间”这个词,魔力汇聚成文字,浮现在半空中。
      17/06/1998,18:23。
      很好。他想。这也并不能——
      一叠先知报被同样的魔杖摇晃从门外被召唤进来,几乎体贴地放在他眼前,文字不需要多聚精会神地去阅读,因为在头版,哪怕他不太想看,加粗加大的文字满满当当地印了大半页,干脆利落地钻进他眼睛里:梅林一级勋章的颁发?!《斯内普:恶棍还是圣人?》即将开售,丽塔.斯基特将为您分析战争中最复杂的双面间谍!
      嗯。
      嗯。
      如果战争真的结束了,真的,为什么这个记者还没有因为她不断四处张望的眼睛和只能写出白痴内容的笔而被拖下地狱?
      还是说就是因为战争真的结束了,她才能还活着?
      确认他看完标题就什么内容都不想看了后,其他报纸被逐份交替上来,西弗勒斯.斯内普认为这份精妙的魔法操作显然比下方其他标题更值得一看,因为之后的标题是“救世主的证词!食死徒斯内普的真实身份竟是间谍”,“法庭爆满,大量食死徒罪行即将开庭进行宣判”,“魔法部恢复运作,即将为在战争中死去的战士与家庭们举行哀悼会”……只有最后一份是值得读的,他不禁认为这是这些报纸倒放的原因:神秘人死亡!战争彻底宣告结束,食死徒残党正在被傲罗追击。
      02/05/1998。
      他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了吗?
      魔杖又一次摇晃,报纸离开他的视线,不透露半点真实的规律声音重新响起:“如果你想阅读更多,请在身体恢复至能起身后,那应该还需要一周。你体内的毒素处理得太晚,特制解毒剂只能清理70%的毒液,剩下需要随时间代谢。估计还需要半个月,毒素才能控制在可少量活动的程度。期间你感受到的疼痛、幻痛、肿胀、麻痹,感知丧失和轻度瘫痪全都是正常现象。伤口渗出的组织液已经被导管全部引出,目前皮下愈合状态良好,我会在三天后给你药剂以合上伤口。”
      西弗勒斯.斯内普看向未知者,思绪不再倒在战争结束带来的恍惚之中。
      这些话中没有感情,并且是刻意的没有感情,他开始借此思考对方的身份,有时“不说”就是一种“说”,他被如此警戒,但又被如此完全地照料,他从未听说过魔法世界的怪谈里有这样的人存在——见鬼,甚至翻倒巷里都不会有人把自己藏得这么严密,复方汤剂是为了什么,幻身咒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不用这些,这么警惕于它们可能消失而不被注意到的风险吗?这绝对是参与了战争并长期处于极度危险状态中的人,只有这类人才会如此神经紧张——这个人一定认识他,或者至少对他的能力有所认知,并在他的记忆中存在,否则不必连语气都要抹消得如此干净……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有能力单独抓到这么多方面细节并成功隐藏它们的人,这难道是一场团体行为吗?
      似乎是捕捉到了他快速运转思维下不断提高的警惕,未知者收好医疗用具和报纸,将它们漂浮在身后,看上去开始准备离开,而不是继续对话。滑入袖口的魔杖无法对上记忆里的任何一根,他忍不住想知道,这到底是一个有能力得到第二根魔杖的人,还是一个被隐藏团体推到前沿的人。
      “西弗勒斯.斯内普已经死了。”在完全离开前,这个人再一次重复这句话,“没有人认为他还活着。你可以是西弗勒斯.斯内普,可以是同名同姓的无关者,甚至可以不是西弗勒斯.斯内普。这栋房子被租用了一年,在你的毒素被清除到可以自由行动后,你可以选择喜欢的时间离开。”
      没有等他完全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身披长袍的人就从入口消失。
      他想再说一次“你在开什么玩笑”,或者冷笑,但他真的没有力气这么做。所以他只是几乎茫然地看着门,想知道自己到底陷入在什么情况之中。

      在无法动作的基础上,被他人照料是一件很、尤其、异常尴尬的事。
      西弗勒斯.斯内普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先为对方充分的藏匿,而不是为被救而表示感谢,他真的不希望一个露着脸的,有具体性别的和性格的人来给他做个人卫生的清洗(虽然全程都用的魔法,他甚至压根没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非常感谢。
      在第三次醒来后,他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几乎不会再出现昏迷一整天的状况,与之相对的,未知者能被观察的时间也增多,并理所当然也出乎预料地仍完全未知。
      这个人的谨慎程度使观察行为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其绝对处于战争中极其危险的位置上。控制过的举止表现在任何方面,无论是基础的走路、坐下、检查、换药,还是更复杂的说话、阅读、饮食。如此多能反应一个人各种小习惯和偏好的行为,却几乎都以一种标准化的,基础礼仪训练出的姿态来被执行。
      有时那甚至是两种礼仪的混合,导致更无法区分出性别的局面:在坐下时,没有女性拂过裙摆的动作;在坐稳时,没有男性微微分开双腿的本能。手臂被平整地放在副手上,背脊笔挺,无法被阅读。
      未知者白日很少在他身边久待,只有在止痛药失效,为了防止药效依赖而必须由他自己忍耐痛苦的夜晚,对方才会坐在唯一的桌子前。有时读一本书,有时什么也不做,两种状态下都没有因过于专注而放松,并会间隔固定时间检查他的状态和伤口,哪怕他昏昏沉沉陷入疲惫或单纯的昏迷,漂浮的意识似乎也能隐约感受到皮革在某个时刻解开绷带,按在他皮肤上的触感。
      他还不能说话,因此他们没有对话,他想抗拒对方出现,想质问对方目的的行为也因此暂时胎死腹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对方,试图找到壳的缝隙,但他真的一无所获,以至于要开始思考这是否可能是哈利.波特的异世界版本:只有需要反复直面并对抗伏地魔的人,才能被危险如此程度的催熟并精炼。
      但他仍最多只能相信异世界版本。因为他真的不觉得那个男孩于打赢一场战争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做到这些事。尤其是为他做。
      ……他已经因为这些沉默的陪伴,以及他现在真的没有可利用价值而开始接受这个人没有目的了,不是吗?这不算是一个好兆头,
      被预告的第三天,他的第六个清醒日,未知者再次端着一盘药剂进入,托盘上除却他每日要喝的清毒剂、补血剂,止痛药以及涂抹用的似乎是个人调配的药膏外,还有血肉增生药剂和愈合剂。
      真的吗,血肉增生药剂?那是为了使断肢者生出部分皮肉,以便将创口和义肢融合在一起,这才研发出来的东西。他有必要用这个吗?
      莫名但轻易地读出了他的质疑,对方将托盘放下,解开他的绷带,并变形出一面镜子,放在他面前。
      时隔数日,西弗勒斯.斯内普终于又看见了自己的脸。值得讽刺的是,明明在他脸下只有几厘米的位置,一个几乎是深粉色的,单纯由皮肉构成的空洞张开着嘴,让看到它的任何人都会完全怀疑他到底为什么还能活着。可他的脸色在漫长休息(昏迷)后抹去了大部分灰败的色彩,被定期用魔法直接向胃袋输送流质食物和清洗身体的现在,他看上去反而要比战争时期要健康。
      “纳吉尼的毒液使会创口无法愈合,”未知者开始说,裹着皮革手套,但不被影响灵敏性的手指同时开始检查他脖颈裂口内的肉生长情况,“理论上,特定的解毒剂将清除体内所有相关毒素。但你体内的毒处理得太晚,随着濒死,毒液与体内陈旧的部分药剂遗留产生融合,变异。混合毒素无法被简单根除,只能等待代谢,你的伤口也只能使用这样的方法合拢:首先服用血肉增长药剂,促使内部新生血肉占据无法愈合坏死皮肉的空间,随后切割去坏死皮肉和多余增生部分,再服用愈合剂,合拢新生部分被切割导致的伤口。”
      经过魔法处理的声音没有停顿,没有含混不清,几乎残酷地说明着一切:“止痛药和其他药剂需要等伤口愈合后才能服用,我会收紧拘束带,请在增生过程中控制自己。”
      介于无法听到真正的声音,但整个叙述过程确实详细并且清晰,西弗勒斯.斯内普仍决定将对方的话语归入为史诗级轻描淡写的范畴。
      他再一次开始思考,从安稳的死亡长眠中被迫醒来是值得的吗?面对未知的可能被利用的局面,活下去是必须的吗?如果继续活下去,可能会需要继续面对比这场治疗更痛苦的东西,他能够接受吗?
      ——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在这之后能自由选择一切的话,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西弗勒斯.斯内普张开嘴,看着那只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将药剂瓶抵在他唇边。
      他吞咽,感受到药剂在穿过口腔后,并没有落入胃部,而是沿着破损的皮肉向外溢,在他喝下半瓶的量后,那个人移开瓶子,将剩下的药水自外部倒入他的伤口之中。
      他缓慢地吸气——然后开始抽搐。
      魔法的效果一直是快的,药水同样。他能够感受到药力正在撕扯他的肌肉,他的神经,潜藏在身躯深处的新的血肉在一点一点被挤压着探出头来。他知道这会很痛苦,也能看出那瓶药剂被酿造的绝对完美,超越医疗机构接受购入的成品要求,这使它带来的痛苦更加得深,增生的速度也更加得快,他觉得疼痛在他的血管内咆哮,砂石在他的神经边穿行,他好像正被握在一只庞大的手中,血液被压迫得在体内每一寸闷痛,他想尖叫,可破损的喉咙无力挤压一点气流,他只是不断地抽搐着,只能不断挣扎,渴望解脱。
      然后在某个瞬间,他终于可以尖叫。
      在被痛楚不断拉长的时间里,呼吸带来的风不断刮蹭着新生的皮肉,接着皮肉开始生长,就好像无数把刀彻底地从喉内向外戳刺,将他喉侧的皮肉完全戳烂,与此同时它们还在向外、向外,要将原本正确的东西向外撑压,要挤碎他的血肉。钻心剜骨在这些痛苦面前完全落入下乘。过于强烈的疼痛使得他并不是在耳内捕捉到声音,才意识到他正在尖叫,而是靠一只手。那只手压在他的嘴唇上,力道很重,指尖掐进他的侧脸,让他从恍惚和痛苦中拉扯出一丝感知能力,感受到手掌隔着一层皮革,切切实实地贴在他满是冷汗的脸上。那不再像由魔力支撑起来的虚影,而是能被触碰到的真实存在的人类的手。在那之后,他才意识到房间里有一阵沙哑的声音在徘徊,是从他自己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他喉咙的空洞被新生的血肉堵住了,嘶吼扯碎的肉使血液堵在他的喉咙里,他不得不把血吐在那只手上,以便他能够继续呼吸,疼痛还在上升,因为旧的坏死的肉被挤压到外界,他的意识越清晰,原本大脑无法承受的痛苦就越被他所吞噬,他不断试图挥舞去推开一切的手终于能够举起,因为束带在他的手臂边被硬生生扯断,但他的手只是向上高抬而去,随后无力地砸回床铺,再随下一波痛苦摇晃。
      在连时间也无法计算的疯狂修补中,西弗勒斯.斯内普不确定未知者是否真的对这一幕说了“我该猜到的”之类话语,但在他能够恢复部分清醒的意识,而不是彻底地在无法承受的痛苦中翻滚喊叫的时刻,他意识到对方坐在了他的床边,他们应当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他的嘴上有一只手,那压制住了他的大部分尖叫,扯断束带的手臂被另一只手按着。对方为方便施力而俯在他的上方,以至于他像是被一个落在身体上空,距离很远的怀抱给笼罩住了。
      血肉增生药剂的大部分效果已经结束,他浑身上下的肌肉还在抽搐,流窜在身体里的疼痛就像电流,在不经意间刺穿他的某条神经,使他在气喘吁吁间颤抖,他想让对方放开,可他新生的喉咙还难以说话,所以他只能穿过被汗水和生理性眼泪濡湿的眼睛,试图在无法控制的身体内部,操纵僵硬的肌肉面无表情地看向上方。
      未知者接受信息的能力一如既往地快,这个人绝对认识他。也许是他的学生,那么魔杖的陌生就有别的解释。毕竟他从二十出头的时刻就开始在霍格沃茨任职,现今英国魔法界几乎所有在12岁到33岁的人都受过他的教育,他甚至不能确保他能记住每个学生的名字,更别说他的课堂几乎从不需要的魔杖。
      “要开始下一步了,”对方说,不知何时已经收回双手,这打断了他漫游的思维,“束缚带是刻了铭文加固的,无法直接用魔法修复,”如果声音没有被魔法稳定,他确信那里面现在应该有惊奇的成分,但介于他手臂终于开始传递肿胀发热的强烈刺痛感,扯断的奇迹与扯断的代价实际上是持平的,“如果你需要,可以抓被子或枕头,但不要攻击我,我不希望切割咒将长出的成果毁于一旦。”
      西弗勒斯.斯内普点了点头,在点头的时刻,他能感觉到脖颈位置有一块凸出的多余皮肉组织,他不确定它应该有多大,但就触感而言,这比他希望的要多很多。未知者的手再度伸近,轻轻地将他的头向另一侧斜去,这个人并没有从刚刚坐着的位置移开,也许是为压制他刚刚的疯狂挣扎消耗了不少力气,眼下动作也不快,魔杖无声滑入手中,然后:“四分五裂。”
      绿色的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
      切割咒并不是温和的咒语,事实上,它被用在战斗比用在其他时刻要多得多,它更接近灰色地带,它有时会展现出和阿瓦达索命一样的颜色,它是比按在颈侧的手指更危险的东西,而他让它对着他的喉咙被施展。
      这应该不危险,毕竟,如果想要这样杀死他,只需要去做,而不是这么长时间的照料和无声的夜间陪伴,不是昂贵且难熬制的药剂和等待他,为他解决疼痛的其他药水……可没有区别,不是吗?没有区别。人们总是很容易就能伤害他人,所以他们很快就会腻烦,会找出“更有意思”的手法。他们会欺骗,会取乐,权势会把一个混血举高,然后把他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摔得他自己意识到没有什么不同。光明和黑暗之中的一些东西没什么不同,伤害没什么不同,最终不管信任他的人还是不信任他的人都会与他站在对立面,最终他还是狼狈地倒着,血和汗在皮肤上爬行,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年幼的身躯,又回到了满是灰尘和酒精腐烂味道的家庭,倒在无法反抗的成年人的脚下,被殴打,被尖锐的酒瓶刺穿皮肉。他的母亲立在只有几步远的位置,立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她悲怜的看着他,眼睛像是在说他们的生活还是可以就这样持续下去的,像是在说在这场疼痛过后她会为他治疗,会拥抱他。她爱他,她也许爱他,可她毫无疑问更爱她的生活。爱她判断为可接受的人生。但即使如此,即使清楚这些,他也还是接受了。因为人很容易就能够去死,可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拒绝甜饼和蜜糖。如果有一只手在痛苦时到来,抚摸他的头颅,轻拍他的肩膀,那只手就成了无敌的手,他再也无力把它推开。哪怕它会伤害他,一定会伤害他。它和一把刀没有什么不同。
      它——
      它现在存在。
      有一只手正按在他的肩膀上,掌根压在他的锁骨上,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挣脱了另一根束带,但现在他的双手都能活动,他被真切地半抱在一个人的怀抱里,头颅侧躺在那个人的双腿上,脸几乎埋进对方的腹部。他能感受到自己本应在突然爆发的恐慌发作中蜷缩起来的身躯在回神前就被一点点打开,轻轻拍打,直到放松,他只能闻到血液和眼泪的味道,可这些味道在怀抱中意外的并不尖锐。那个人的另一只手虚虚覆盖在他脑后,那并不是抚摸,但随着他身体的抽搐和颤抖,以及被带动的轻轻舒缓的摇晃,他的头发不断撞到对方手上,细软质地,以至于往往只是在熬煮中的坩埚边上转过一圈,便显得油腻的发丝贴在皮革上,被勾住,在另一阵疼痛的退缩中引发拉扯的刺痛。
      “这只是闪回。”在几乎温柔的动作间,自他上方而来的声音仍然非人如故,未知者的身份仍未被解开半分,“冷静,冷静。我抓住你了,你现在是安全的。我不会伤害你。”
      他不信任这句话,他从来都不会信任这些话。
      “手套,”他听到自己沙哑的,虚弱的,几乎像错觉的声音,“头发。”
      对方沉默不动了一会,这完全是在证明他的想法,可随后,或许认为他仍未能从被咒语和疼痛唤醒的恐慌中回过神来——他确实是,但比起一般人,他的理智和意识总是和这些东西同步运作,因为他不止一次需要在被钻心剜骨的时刻抵御住来自伏地魔的摄神取念——未知者收回双手,有一阵非常微弱的摩擦声,然后一只没有遮挡的手重新回到他的脑后。
      那只手很纤细,骨骼轮廓相当清晰,好像自己的状态没有比他更好,但它很温暖,毫无犹豫地探入他不同于部分时候是视觉误差,而现在是真的被汗水和血搞得一团糟的发丝之间,轻轻梳理开它们,指甲先前看上去因有段时间没有修剪而尖锐,可偶尔擦到他头皮的永远是指腹。
      毫无疑问,是她。未知者是女性。
      他也许应该为自己暴露在他人面前的脆弱状态和行为感到耻辱,或者至少是羞耻,可他的心暂时被一种解密的胜利感所充斥。这种近乎野蛮的快乐覆盖了他脑内闪回的无数痛苦记忆,使他能够开始自己呼吸,而不需要通过那只手的引导。但他没有动,仍靠在那里,按照对方手掌抚过他头颅的节奏来喘息。
      “嘘,”无法分辨的声音没有温柔的音调,但她的手指在说话时压住他的皮肤,将存在的感受一点点渗透入他的灵魂,“已经没事了,已经结束了,你不亏欠任何人东西,你可以自由地生活了,治愈你伤口的准备措施已经做好了,来,”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向上,又一次推动他的下巴,他能感受脖颈上一片生疼的潮湿皮肉,移动时,先前被挤压出来的坏死肉块在感知中存在已经完全消失,他抬起头,看到愈合剂被打开,被送到他的唇边,他还靠在她的身上,无端从那冷硬的声音中听到纯粹的关怀,“喝下去。这会治疗你的伤口,减轻疼痛。你能做到的,你会安全的,我不会伤害你。”
      简直像是彻头彻尾的哄骗。
      西弗勒斯.斯内普张开嘴,但没有要喝,她竟也没有移动来给他灌入药剂,或者说,她当然没有动。她说了,他可以自己选择,所以他看着她,他说:“你。”
      “我,”又一次对他快速地解读,这回他认为她的停顿像是笑,“你没有亏欠我。”
      “如何?”
      “西弗勒斯.斯内普在大众眼里已经死了。”她第三次说,“我所做的只是帮助了一个身上带有解毒剂和补血剂的人。只是喂一个人喝了他身上的水,并且这个人不知道我是谁。他知道他睡了一觉,醒来时身上的水被自己喝下了,没有其他。这是他应得的,如果他是故意这么做,那么这就是他倒霉,更不必说需要报答任何事。因此,你不亏欠我,我也不亏欠你。”
      有一阵奇异的轻松感先于其他感受冲刷过他的意识,他低下头,把那剂愈合药水喝了下去。他能感到颈侧的疼痛开始减弱,能够感受到随状态平复,那个人的身躯和手掌逐渐离开了他,等他再睁开眼,对方又只是立在他床边,隐藏得没有丝毫漏洞。此前发生的所有事好像都只是他疯狂之间的幻觉,唯一的区别是她重新戴好的手套上还沾着血,那是她在制止他尖叫和安抚他时沾上的。
      “再过十分钟,你可以服用止痛药,”未知者说,“坏死组织已经切除,伤口已经合拢,辛苦了。”

      一直张开的伤口被合上后,徘徊在身体里的闷痛反而加剧了。与此同时,清醒的时间也拉长了。
      为了使新生的肉可以适应,他开始少量多次的自己吞咽流质食物,药水也不需要以魔法转移入体内。未知者白天只出现两次,一次送药,一次在中午送来流质食物,夜间在的时间开始缩短,不再需要彻夜检查他的伤口。
      但有些时候,在他被无数记忆袭击,在深夜从惶恐中惊醒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对方无声坐在他的床侧,褪去了手套的手指穿入他被冷汗濡湿的发间,一点一点地安抚着他的神经,平复下他急促的呼吸。他没有做任何表露自己已经醒来的事,不说话,把这当做另一场梦的闭上眼睛,让安抚性的力道把他重新拉入睡梦,而未知者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仿佛能够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以至于他再苏醒时真的认为她只是他的幻想,是某场白日梦的复刻。
      他开始能够说话了,他知道自己应该质问对方的目的,应该斥责对方将自己拉出死亡,但他知道这个人清楚他想做什么,在无尽的痛苦之中听到她说这是他“倒霉”。他还能对此说什么?漫长的伪装和压力之旅已经结束,他不知道自己在不是那些包括“凤凰社”“食死徒”“间谍”等等充满繁杂名词的身份后还能是什么,他童年时代的梦想是什么?
      ……他那时就想要这个。
      一个安静的,整洁的屋子,没有外来和内在伤害,每天都能吃饱饭,他能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能随意使用魔法,拥有力量,在痛苦的时候会有人在身边。他那时就想要这个。
      他真的不应该对这里产生依恋。
      不是说他会轻易地对某地或者某人产生这样的情感,他很清醒,没有对被拯救这件事生出吊桥效应或女主角情结,不认为被某人救助就无论自己在死前想的是什么都需要报答,如果有,他的第一反应实际是报复,或者如果有,他应该早就爱上医疗翼的工作人员或……嗯,其他人还是不深思为好。
      但似乎这里与别的地方,与他过去有过任何经验的情况不同,他第一次被彻底地打断节奏,也第一次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做什么,如果人们面对的一直都是这样空茫且没有道路的未来,那么他们总是在原地踏步和徘徊不定似乎是有道理的。
      西弗勒斯.斯内普认为自己也许应该后悔养成的出色情报解密能力,他现在确实能确信未知者是活着的人,却也因此失去了本该有的那部分警惕。他应该为那身装扮把对方放在非实体,摄魂怪近亲,神秘部员工等等位置上,不信任对方,等到伤势痊愈后如对方所说那样离开。可他没有。因为他的好奇心和获取情报的本能,他知道了那下面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一名女性,也许有不健康的瘦削。而她原因不明的照顾他,看上去不想从他身上拿走任何东西,她的伪装甚至不是为了隐藏目的利用他,而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防止被他知道她是谁而被束缚,向她还债。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
      他不认为自己曾给一生中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需要如此对待他的恩惠,也不认为他还有什么值得用这样从头到尾的演出来骗取。他的一部分,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在尖锐的告诉他对方肯定有目的,他本身甚至希望对方表露出自己的目的,而不是这样有限的,能望到头的善意和无偿的帮助。他没吃过这样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样的东西要怎么对待,他熟悉的永远是交易、索取,欺骗和谎言,免费的东西往往是有毒的,斯莱特林的广泛认知是不存在任何纯粹为帮助你而帮助你的人,因为他们要么绝对愚蠢,在见到你之前就已经被整个世界吞吃干净,要么就能从你身上得到更好的报酬。没人喜欢做亏本生意。
      也许她不是斯莱特林,但她肯定是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说不定得到了不小的赞誉,而且足够聪明,足够在他眼下隐藏任何身份特质。时至今日,除了女性,哪怕一直在被治疗,他也甚至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专攻医疗,还是单纯处理过太多伤员,她没有对伤口的陌生,也没有职业治疗师的学术性规范操作。这样的人不应该继续如此天真,不是吗?她不应该给他如此在强力的遮掩下仍清晰可见的关心,不应该是真心想要在他被锁链彻底搅碎,并以此脱离它们后,把他捡起来,把他缝合好,然后不给他下一根链条,而是指着无边无际的道路,告诉他他可以随便选择方向,对吗?
      可他已经在伤口合拢后逐渐她真的在这样做,这比给他一个不可能的要求,给他一个绝对是赴死的命令更加恐怖。
      “你可以阅读。”
      这是今日随食物一起抵达的话语,嗯,还有一叠他先前看完标题就不想看先知报纸。
      西弗勒斯.斯内普在看到报纸时愣了愣,随后才意识到距离伤口被合上已经快过去了一周,他已经可以尝试性的用手臂支撑起上身,让自己勉强地坐起来,哪怕他的手臂因为先前挣开拘束带而骨裂:非常感谢生骨水对比起来不那么疼痛的效力。
      未知者没有在这些时刻帮助过他,她似乎只会在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用手臂支撑住他的身体,把他放在身躯构建的保护之中,仿佛清楚在他完全清醒的时刻靠近他会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他们如此熟悉吗?
      他移开这个的思绪,说不上是在否认还是在逃避性的躲开于记忆中挖掘出可以对上号的女性的可能。
      这些伪装确实是需要的,他真的不应该找到对方的身份,无论是为了对方的“无拘束,无债务,无报答”,还是为了自己不去因此生出能够在每个惶恐深夜,被那样一只在他第一次恳求后一直褪去伪装,毫不介意触碰他,在他脑后理顺发丝的手的希望。
      西弗勒斯.斯内普让自己从床铺中起身,并为迟缓沉重的四肢不满意地咬了咬牙:“我不认为、这,有阅读的意义。”
      对方只是把东西放下,一如既往,任何可能是耸肩或摊手的动作都没有出现,她无法辨别任何东西的声音中也缺乏对这句话的情感语调:“你可以自己选择。”
      或许这就是人们面对他开启大脑封闭术僵硬而无感情回答时的恼怒,西弗勒斯.斯内普意识到。他应该为此如此恼火吗?他不知道,但有一个新的问题暂时淹没了他其他的情绪,在未知者离开前,他捏着破碎的音节,试图隐藏住他的不确定性:“你要什么时候离开?”
      有一阵思考的沉默,然后本已转身的人转回来看向他,他无法通过那一如既往的黑色阴影看清对方的表情,他确实把他的不安藏得很好,以至于这句话像是质问,所以她的表情应该是愤怒或不快的,但也许是他的表情暴露了什么,又或许是她真的并不介意离开——她确实应该不介意,谁会愿意每日每夜无报酬地照顾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所以回答仍然平静:“在你可以行走后。但如果你认为我的存在带来了困扰,那么我会将直到那时需要的所有药剂带过你。”
      短暂的停顿,确认他没有反驳,对方继续:“你的魔杖已经因没有尸体而作为衣冠冢被埋入墓碑下,事实上,它因为伏地魔死后四处报复的食死徒残党,在被埋下之前就被折断至无法修理。如果你阅读先知,你就会知道,人们认为西弗勒斯.斯内普的尸体被残党摧毁了。”
      在又一阵更猛烈也更纯粹的愤怒击中他时,他随之意识到另一个重要的点:“……如何?”
      未知者没有回答,像首次没能解读到他的意思,也像在逃避他的问题。他重复:“你是如何救下我的?你如何知道我在哪里?”
      “哈利.波特在伏地魔面前宣告了你的忠诚与死亡,以及他从你的死亡中得到的东西,”答案来得很快,干脆,以至于像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追逐着食死徒来到那里,看到了你。”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还是问了。
      “我伤害过你,”那个人承认,“蔑视过你,厌恶过你,然后我被你帮助,被你所救。我救下了你,以不再亏欠你,你也无需亏欠我。”
      但亏欠并不需要更多帮助,不需要在疯狂时的拥抱,不需要退让地解下一部分伪装,不需要深夜的陪伴。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不被欺骗,或者想让自己看不见事实。他没被这样对待过,从没有。没有人选择给他完全且单一,纯然的同情与关注,他甚至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些,直到它们现在真的被放在他眼前。
      “我——”他不知道怎么说,现在是白日,他很清醒,他没有脆弱的部分,没有崩溃,他的身体完好,脖子上的洞被填补,可以呼吸,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可以自己选择。他没有任何可以遮掩的东西,也没有任何需要遮掩的必要。
      他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母亲体内被拖出来了的婴儿,周围很陌生,他身无一物,可他没有恐惧和不安,有的只是迷茫——或者说,他确实是这样的存在。他从死亡的河流中被捧出来,擦拭掉了身上的血,新的血肉填满了他的创伤,为什么他不是这个世界的新生儿?
      还在他体内的旧的部分的残渣,一直尖锐的声音在这时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吗?
      她真的伤害过你,蔑视过你,厌恶过你吗?你真的帮助过她,拯救过她吗?
      西弗勒斯.斯内普真的不知道未知者是谁吗?
      未知者把自己藏得很深,行动中不泄露哪怕一点内容,声音无法阅读出感情,魔杖是不知从何得来的第二根。她同情他,关怀他,以至于他知道了她是“她”,她给他带来食物、药水、绷带,她将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安排好所有需要的物资,她有在战争中几乎一直直面最高阶级的食死徒与黑魔王,并一直与之对抗的味道和力量,她太聪明了,很瘦,很年轻,她熟悉他,能阅读他,知道如何隐瞒他。她也许不知道“不说”就是一种“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单枪匹马地在他面前隐瞒一切真实自我的人,和能够在充满针锋相对,以至于真的没有存在愿意转动大脑,去做哪怕只是阅读书籍这件事的绝望课堂中,以一己之力将大脑容量平均值从巨怪提升到及格的人一样少。
      只有一个人。
      在看到那只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没有去看的答案就出现了。他看到过这只手无数次被举起来,被放在书页边缘,被放在成分之上,精准而快速地进行切割和测量。这只手的主人无数次地被他伤害,被他蔑视,被他厌恶,无论是否是伪装,无论是否是表演,无论真实如何,在所有人面前的现实就是如此。
      他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对待她,对待一个女孩,一个太过聪明,却没有能在背后支持的力量,不喜好社交,将自己埋在书里,因此太容易受伤,太容易被攻击的女孩。他有的时候想保护她免受学院矛盾和纯血主义的伤害,想看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看她能超越多少人,她那时候已经超越同年龄段的所有人了,把自己钉在名单的首位,永远向上攀爬,永远不被击溃。
      所以他没有能想出该怎么对待她,没有去伸手保护她,他立在伤害她的那一端,他只在战争最破碎最沉默的时刻允许自己闭上眼睛,允许自己想她是否能够爬到比黑魔王,比邓布利多更高的地方,看穿他们的计划,让他们失败。在她离开前,他不知道自己对对方实际上有如此大的期望,以至于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瞬间,他为其中的讽刺意味忍不住地发笑。
      他喊这个人未知者,他喊她格兰杰小姐。
      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此前不敢看这个结论,哪怕他的直觉在第一秒就写下了这个可能。他不敢看,不敢理解,他一直告诉自己这可能是谎言,是骗局,是刻意为之,然后他一直软化,让自己陷下去。好像忘了在流沙中,确实越动就会越陷越深,可也不是一直不动就能漂浮上去。也许他就是要让它们把他拽下去。他在这方面一直很薄弱,一直容易被淹没,他无法抗拒她的存在。当她如此真诚,如此不为任何的看着他,只看着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用手轻轻梳理他的头发的时候,他做不到反抗她的任何事。
      现在他空无一物,他在这个世界作为新生儿重新诞生了。他没有锁链,没有束缚,每个能控制他的人都死了,每个人都认为他也死了。包括她。她愿意让他选择他新的人生,愿意让未知者不存在,她真的没有让他欠下对她的债务。可他想要给她东西。因为他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东西。
      他已经由死亡从上个生活的深渊中渡了过来,他已经被她引领到新的生活中了,他从未像这样在世间行走过,他想要现在的这个环境,这个他初生的地方延续下去,想要她仍在夜间坐在他的床侧,哪怕什么都不说,哪怕不曾用手指抚过他的额头。他想要这个,他愿意为这个给出她所要的任何东西。
      “……回来。”他终于能说出来。
      赫敏.格兰杰看着他,她没说话,这一回是真的没有理解他的话语,他也看着她,在魔法创造的黑纱中寻找她的眼睛。他实际上应该先道歉,为过去的很多事,但他现在想先说这个。想先让他们的时间能被延续下去。
      在无法知道到底有多么巨大的海浪会拍下来淹没他之前,在他可能会被她放在这里,独自立在空茫的新生活中之前,他还可以在她身边,还可以让自己下沉。
      “请回来。”他用新生的,因在这世间重新发出的第一声啼哭,第一声尖叫如此强烈,以至于此刻仍然破碎的声音清晰地说,“不要离开。”
      从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从未展露过自己真实的存在看着他,首次地,轻轻地,仿佛封存已久的箱子突然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那样,她歪了歪头。
      随后,她说:“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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