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焚》醉卧皮沙发

44、往事（一）

　　玉雪芝从黑暗中醒来，她清醒后第一时间朝身边摸去，终于摸到一旁的女娃娃暖乎乎的小身子，这才放心地撑起身子，将那女娃娃拥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肉乎乎的肩头。
　　“醒了？”听到动静，暗夜里有个男人柔声问道。
　　雪芝抬眸，这半个月一直睡得不踏实，几乎每晚都要从梦魇中惊醒：“外头那样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床帐靠外一侧，躺着的正是她的丈夫，时任户部盐铁副使的张固之，很明显，固之此刻睡得也不踏实，总觉得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在他家花园小径来回徘徊，虽然其实屋外什么人也没有。
　　南方那股叛军已经打进都城一个多月了，眼下城里四处都在戒严，皇城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逃出城了，街上到处都是巡行的士兵，在长官的指挥下搜捕他们认为可疑的顽抗势力，如今人人闭紧门户，就害怕那些巡兵窜到自己家中胡作非为。
　　张固之目下只是名五品的小官，这样天大的祸事还不至于第一个落到他的头上，倒是岳丈家，也就是玉雪芝的娘家宋府，尚书令大人宋杜被叫进宫里，到现在也没出来，听说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都在宫里关着，牢里还压着一票武官等着砍头！
　　这不得不让人提心吊胆，却又束手无策。
　　雪芝轻轻叹了口气，夫妻俩从前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大梁所有人的脖颈仿佛被人突然攥住，至于那刀落在谁身上，什么时候落下来，犹未可知！
　　还有件奇怪的事叫张固之琢磨了好几天，府里门房小厮曾跑来偷偷朝他说了些话，说叛军进城的时候，刚巧叫这小厮碰见，街上的人都被推着朝两边挤，留出中间过道给长长的队伍直捣皇城。
　　就在那名小厮腿软得不行的时候，却见队伍中突然出现一座供台，被士兵们簇拥着一并向前送，虽然当时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但那供台上的东西还是赚足了都城百姓们的目光。
　　只见披帛其上的白纱被风带着向后飘飞，当中竟是一尊凝脂的玉像！
　　叛军名头响亮了好些年，谁都多少知道些这尊玉像的传说，但那小厮惊鸿一瞥后却是骤然缩紧了双瞳，因为他发现玉像的脸和身段简直和府中主母一模一样，震惊之余他回府想了许久，才终于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给老爷。
　　自然只是巧合罢了，张固之虽然时常因公事不在家，但也知道玉雪芝不可能做出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来，可是从那名小厮的描述上看，却是令人心忧万分，固之说不上来个好坏，这件事给他造成的困扰，竟是比那些府外的巡兵更甚，于是只好封了门禁，除日常采购外，不准府里人随意出去走动。
　　到底该来的总是要来，第二日刚吃了早饭，宫里便有人来唤，张固之只觉身上起了一层薄汗，莫非这么快就轮到他了？
　　传唤的小太监在门口候着，固之吃不准该不该换身官服进宫面圣，最后还是被雪芝伺候好换上官服，心下惴惴不安地走出来，实际上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出府，此刻出来走在街上，甫一见到巡兵，登时脑门上便渗出密密麻麻一层汗来。
　　那小太监脚步极快，也不愿就着他走，这么一跑，进了宫里更是脚步虚麻，小腿肚子微微打颤。
　　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处偏殿，刚进院子，只见当中站了两排面目狰狞的铁甲士兵，那殿门口放着一盏太师椅，上头正坐了个翘着脚的长髯将军，他下意识在门口顿了顿，立刻便心道：这人肯定不是叛军首领。
　　再看过去，那长髯将军身边，还有个同样着官服的，正点头哈腰小心伺候，待他一进门，那人这才直起腰来，居然是个熟面孔。
　　“将军，这位便是盐铁副使张固之，张大人。”身为盐铁副使，固之和严真喜打过几次交道，此人在江南一带的漕运上颇有些关系，但实际职位只是名工部侍郎。
　　固之不敢琢磨其中龃龉，到了长髯将军面前，又被两边怒目而视的兵丁这么一围，登时便跪了下来，并颤声道：“将军。”
　　“张大人切莫紧张，我听说你岳丈是尚书令宋杜？”长髯将军微微挑眉，他将翘着的腿放下来，身子随着一只手按在膝盖上而向他压过来。
　　他不敢抬头，但垂到面前的胡须还是给了他不小的打击，连忙道：“正。。。是，正是！”
　　“既然这样，把夫人也接来宫中吧，也好和尚书令团聚团聚，你说呢，张大人？”
　　那压迫性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刃悬在张固之的头顶，他只觉得头皮瞬间“轰隆”炸开，玉雪芝抱着芜娘的画面在他心中永远沉入谷底，那画面未免太过绝望，下一秒，他几乎快要哭出来。
　　严真喜见他恍了神，赶紧上前谄媚提醒：“张大人，只是接弟妹进宫见见亲人，严某和将军都保证，夫人绝不会被伤到一根头发。”
　　他还是始终跪着不发一言，长髯将军也是不耐烦，身子往后一靠沉声道：“怎么，夫人竟比你爹娘老子还要重要？”这就是妥妥的威胁了，固之是老来子，没成亲前他上头好几个哥哥姐姐都不幸夭折了，留到他爹娘已经垂垂老去，还沾了一身的病。
　　寻常他只顾在外头四处巡查盐铁税务，家中都是玉雪芝全权照拂，对爹娘更是恭敬有加，孝顺无度，论起来，手心手背都是心头肉，哪边也弃不得，但此刻谁能给他出个两全的主意呢？
　　严真喜的声音悠悠传来：“张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将军也是体恤你，才将你唤来好生商量一番，若是没了耐心，直接去你家请人那就闹得太过难看了。”
　　固之一下从浑身冰凉坠入火烧的烈狱，若是没有兵丁和那咄咄逼人的长髯将军，他此刻真恨不能掐住严真喜的脖颈，让他气绝身亡，可到底他不能这么做，他不敢这么做。
　　“来人！备车送张大人回府，之后你们就在府门口等着！什么时候接到人什么时候回来！”一声高喝，终于让张固之清醒过来，他喘着粗气抬起头，眼里不争气起了一层水雾，可隔着水雾对上的阴鸷目光差点要了他的命，那铁定是一双曾杀过无数人的眼睛，生命在他眼里一钱不值！
　　旁边突然有人将他架起向后拖去，官帽被碰翻在地，十分爱惜的官服裙摆也磨在地上沾上尘土，直到被人拖到殿外马车上，四周士兵佩刀的“铮铮”声才让他回过神来，脚上竟丢了一只靴子！
　　回家的路是他这一辈子最漫长的，却又是最短的，巨大的煎熬下他终于是受不住，泪水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一方面是出于胆小，一方面是难以抉择的困扰。
　　终于马车再度停下，有人掀开帘子，他双眼竟如核桃般红肿不堪，门口小厮一直等着，在他回来前，宋府的传话丫头刚找到夫人贴身婢女丽锦说了好久的话，在张固之的马车停下前，方才离开。
　　那小厮见主人回来，有些狐疑地上前搀扶，但马车旁拥护的兵丁又让他心下十分紧张，再见了张固之沧桑的脸庞，“大难临头”四个字便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固之此刻却是镇定异常，他整了整衣襟，用袖口将满脸的泪痕拭尽，接着回头望了望那辆马车，才终于阔步进了府邸，玉雪芝正和丽锦在房中忙活，似乎是在收拾什么，芜娘在一旁玩着小手帕，一脸无辜天真纯洁。
　　推门而入，固之先是将软乎乎的娃娃抱起，雪芝回头看他，见他这副狼狈样子，不禁吓到了，她丢开手头的东西连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那帮兵贼打了你？”
　　“没有，没人打我。”说着，固之一把揽过玉雪芝，他在妻子的脖颈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依依不舍地丢开定定望着她。
　　“到底是怎么了？”雪芝更加惊惧，沉声问道。
　　固之抚了抚她的脸颊，目光收回后，只是盯着怀中的芜娘手上的小帕子看，同时像吐豆子般说道：“门口有辆马车，是我让人备了的，我去宫里的时候听说岳丈回家了，特地让人接你去看看他。”
　　这么说着，雪芝突然愣了，一旁的丽锦动作也是明显一滞，固之却是不敢望向妻子的眼睛，长久的沉默后，玉雪芝终于不再追着丈夫的目光，丽锦收拾好一切，将包袱背在背上，回头却望见小姐攥紧了手虚弱地坐在木凳上，“回来了。”她喃喃道。
　　张固之此刻却是浑身舒爽，他好像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裹，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飘：“快些去吧，过会车夫等得急了，又要进来催！”只是他始终不敢回头，将芜娘死死抱在怀里。
　　“姑爷，我陪着小姐一同回去。”丽锦背上的包袱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着实有些沉甸甸，她似乎已经等不及，就要去拉玉雪芝的手，却是异常的冰凉。
　　雪芝被她拽出门口，回头看，丈夫低了头又把面庞冲向屋里，她突然有些不可置信，随即问道：“丽锦，方才宋府的传话丫头真没提到舅舅回家了？是不是你没听清？”
　　这么问着，丽锦却是并未将她带往府门口，而是朝着小花园的角落走过去，方才宋府的宋宁过来找她，急促促地说了一大堆话，反复重复的意思，只是有人要来捉住她家小姐，叫她赶紧带着小姐往外跑，有多远跑多远，期间，她明明问了宋尚书的下落，得到的答案与姑爷的，截然不同。
　　她故意避开小姐的问题，将包袱往身后一甩，顺着墙根细细摸索一番，终于手上空了一段，掰开石头，赫然现出一口狗洞来，她又用手往外刨了刨，回头去拉呆立的雪芝。
　　“不能走，芜娘怎么办？固之怎么办？”雪芝突然浑身颤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阴晴不定。
　　“小姐，听我说，姑爷到底是朝廷命官，芜娘放在家里也不会出事，咱们先出去躲躲，过了风头等舅老爷从宫里出来，咱们就算有救了，来，小姐别想了，先出去再说。”丽锦拉着她就往小洞里推。
　　她最后一次在这小院里抬头望天，那天阴沉沉得，乌云好似织了厚厚的网朝她扑过来，压得人实在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