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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雨,沸腾(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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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来得悄无声息。
黎明的天还是青灰白,一场细雨就如丝如线从天而降密密麻麻。
天地间拉起一张雨帘。
在鸡鸣镇的一片田野里,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其中,他穿着冲锋衣,雨水打在他身上化作水珠滚滚落下。
他把玩着一把蝴蝶刀,在半空的雨珠被他一个个斩碎,四溅开来。
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容颜,行走在田野中,像是一个从深渊走来索命的魔鬼。
时间越往前走,天色就越深,雨则越大。
当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天地间已是哗啦啦一片响。
暴雨而至。
谁也没想到今天会下这么大的雨,纵使如此,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也比往日要多出几倍。
今天是高考的日子。
街道上全是人,一把把伞打开绽放出一朵朵花。
马路上更有很多轿车免费为高考生接送。
这是暴雨里的热闹。
学校门口挤满了人,都是来送子女高考的家长。
目送自己的孩子进入考场,他们也没离去,就站在门口静静等待着。
离高考开始还有半小时。
人群中出现一名男孩,脸上脏兮兮的,也没打伞,就这样淋着暴雨走来。
人们看他的目光中带着惊奇、疑惑、嫌弃等等,段明成无视他们,穿过人群,径直走进学校中。
段明成来高考了。
他虽然没有在学校听过课,但也没有被学校开除,所以他还是有高考资格的。
虽然他什么都不会,但瞎选说不定还能蒙对几个呢?
若是运气爆棚,选择填空全对也不是不可能。
指不定在成绩出来的时候能抓住分数线的尾巴,吃个狗屎运上个大学。
段明成还是有一丝奢望的,期待有奇迹出现。
走进考场,他从口袋里掏出被水浸湿皱皱巴巴的准考证,摊开放到桌上,接着摸出考试的笔摆放好。
然后,他双手抱胸,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等待考试的开始。
他头发丝上的雨水划过面颊从他的下巴落下,他衣服上,裤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使得他的座位晕开成一汪水潭。
教室里,别的学生都对他敬而远之,不知道自己这个考场怎么来了个怪物。
段明成的前桌和后桌更是拉了拉椅子和桌子,想要和他离得远一点,不想和段明成有太多接触。
考场里也有认识段明成的同班同学,他们看到段明成这个样子出现在考场也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和他打过招呼,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同学。
他们转过头,装作不认识段明成的样子,等着考试开始。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尤其是有个怪人和自己一个教室,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
开考的铃声极为悦耳,考卷分发而下,段明成接过试卷后没有急着阅卷,对他来说,做题只是几分钟的事。
监考老师见段明成浑身湿漉漉的,贴心地拿来一包纸巾给他,让他擦一擦。
段明成谢过老师的好意并拒绝了纸巾。
老师可不管段明成的拒绝,自己拿出纸巾帮段明成擦了擦头发。
段明成有心反抗,想了想又算了。
很快,段明成的头发被老师揉得像是杂草一般。
老师把纸巾留在桌上,让他自己再擦擦。
段明成没说话。
他拿起了笔,在试卷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三个字他写得极为缓慢,他好久没有写过自己的名字了,以前写的也是潦潦草草一笔完成。
他忽然想起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对他说,自己的名字要写得端端正正,人如其名,从你的字迹能看出你是个怎样的人。
段明成一笔一画写完自己的名字,只觉得自己这十几年过得浑浑噩噩。
他哼了一声。
段明成,短命成。
这谐音可真有意思。
自己说不定还真是个短命鬼,没学历没文化,什么都不会,在这个社会怎么能活下去?
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才走的走,死的死,比如父母,比如程庞、王皓。
都是自己的原因。
段明成心不在焉地涂完填空题,选择题。
剩下的题目他是不会做的,乱写都懒得写。
他把试卷翻到了作文那一页。
看了看时间,考试才过十分钟。
他趴下头开始睡觉。
他已经有几个晚上没睡觉了,一直都在等待今天的到来。
窗外,雨势不止。
室内,笔声沙沙。
赵荔带着许自如从幼儿园逛到小学,接着又从初中逛到了高中。
她们两个撑着伞,手牵着手,脸上尽是止不住的笑容。
只是叹息自己认识你太晚,所以才想把你小时候的时光重走一遍,以这种方式,自己才感觉融入进你的那段没有自己的时光。
这是许自如对赵荔说的话,赵荔当时听完脸颊通红,却又感觉十分甜蜜。
走着走着,她们来到了赵荔的高中。
高中门口人群密布,她们也知道今天是高考,她们是进不去学校的。
学校对面有个小卖部,正好饿了,赵荔提议去小卖部买点吃的。
小卖部里,她们看到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留着长头发的男子坐在收银的位置,有些好奇,许自如悄声和赵荔说:“这小卖部老板这么帅?”
赵荔附和:“是帅啊,不过我记得我以前上学这里的老板是个女的。”
男子没有理会他们的悄悄话,只是看向门外听着雨声。
赵荔和许自如挑了些零食,拿到男子面前。
“老板,多少钱?”
男子“啊”了一声,没想到她们会问这个问题,他说:“这儿的老板娘去上厕所了,我帮她看会店。”
说着,他拿起身边的一瓶水晃了晃:“我也是来买东西的。”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也坐在这等吧。”
赵荔和许自如端了两张小板凳放到门口,于是,这个小卖部里坐着三个人,都在看着门外的雨发呆。
过了会,又来了个男人买东西。
他穿着白色的背心,是个圆寸,走进店里拿了根棒棒糖。
“结账。”
长发男子又解释了一遍,然后,背心男也端了把椅子,坐在了门的另一边。
他坐不太住,没坐下多久又站起来,“兄弟,有烟吗?”
长发男子摇了摇头。
背心男叹了口气,把棒棒糖拆了放到嘴里,留下五块钱走了。
他撑起一把大黑伞,在学校门口找到一个大树,站在树下在等着什么。
考场里黑板上挂着的钟表不停转动着,段明成坐直了身体,趴了这么久他没有睡着。
实际上他根本睡不着。
他看到时间才过去了片刻。
这片刻却十分难熬。
他的心中是在煎熬。
他愈发觉得自己陷入无尽的深渊,眼前的色彩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浓浓的,化不开的黑。
段明成拿起笔,给作文写上了题目:我准备好了。
然后,段明成起身,率先交卷走出教室。
此时此刻,离考试结束还有一小时。
教室之外仍然是一片安静。
只有他一人在走廊上走着,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魂。
走廊上还有巡视的监考老师,见段明成这么早交卷,督促他不要乱走,找个地方休息,准备下场考试。
段明成恭敬地点头,快速下了楼。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看着陌生的学校,觉得这学校怎么和以前不一样。
片刻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暗道自己真是傻了,这里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学校,自己的考场被分到了别的学校,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他又想,是不是自己的学校那又如何,记忆里的学校现在也大抵记不清,到处都是模糊的零碎画面。
段明成看着越下越大的暴雨,欣然走进雨中,向着操场走去。
他仰着头,任由这大雨落下。
他张开双臂,像在拥抱这个世界又像在告别这个世界。
他走到操场中央,坐到地上然后躺下。
段明成恍惚间觉得自己和大地融合在了一起,能够感受到它的脉搏它的心跳。
可啪嗒啪嗒砸落的雨又令他无比清醒。
他能够感知自己浑身散发的凉意,这是大雨赠予给他的。
段明成觉得自己一直都行走在冰寒里,这点冰凉,也就无关痛痒了。
当铃声响起,第一场考试结束。
考生们纷纷从考场中涌出,挤满了走廊,热闹的谈论声甚至盖过了这嘈嘈雨声。
这世界的欢腾已与段明成无关,考生们三五成群分散走向学校的各个角落,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躺在雨中的段明成。
段明成仿佛融进了雨中,成了这场雨的一部分,而他,也终于有了资格去拉上这场雨幕,让这人间雨幕低垂。
段明成从地上爬起来,同时,考试铃声也响起。
第二场考试开始了。
段明成走进教学楼里,看到台阶上放着的一包纸巾。
那是监考老师给他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这包纸巾也从考场带了出来,兴许是下意识。
课间从这走过的考生来来往往,没有人在意这包纸巾,以至于它还在原地。
段明成拧干自己衣服上的雨水,思考了一下拿起纸巾把自己的头发擦干。
他又抽出几张狠狠地擦了把脸。
最后,他长舒一口气,走进了考场。
他迟到了几分钟,监考老师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段明成也什么都没说,坐到自己的座位开始阅卷。
阅卷阅的是答题卡,考卷就不看了,完全看不懂。
他迅速把答题卡涂满,环顾四周。
有人奋笔疾书,有人皱眉苦思。
数学对于学霸来说,是竞速的比赛。
难度对于他们是不存在的,他们要做的就是比谁答得快。
普通人的上限就摆在那,题目的难度是递增的,你答题的速度是靠刷题换来的,在最后几道题面前你只能止步。
这几道题考的是你的思维。
就像一棵大树倒在你面前,聪明的人抬腿就能迈过,而你死活都过不去。
监考老师以为段明成想要作弊,走到他身边敲了敲桌子,“考试不要东张西望。”
段明成收回目光,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转着笔。
坐在最后一排的小胖看到数学题目开心坏了,没想到今年的题目这么简单,他是班级里的数学课代表,每次考试,他的数学成绩都是年级第一。
这些题目的难度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在玩打地鼠,一敲一个准。
年轻人总是想要出风头,他现在想做的就是成为第一个走出考场的人,然后故作惆怅地说题目太难了。
最后一道题,小胖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确实难,不过换一种思路就能跳出它设下的陷阱。
小胖抬头一看表,才过一小时。
不过他还是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最后才站起来准备交卷。
他要风光地走出考场。
段明成听到了脚步声,他开始紧张起来,呼吸也变得沉重。
他停下转笔,握着笔的手力气不自觉地加大,因为紧张手也在轻微地颤抖。
小胖走到了段明成身边,段明成也调整好呼吸,闭上眼睛。
“砰!”
段明成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接着站了起来。
这吓了小胖一跳。
段明成握着笔尖对准自己,用力地往胸膛上扎去。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都扎进段明成的灵魂深处。
段明成发出凄厉的惨叫,巨大的疼痛使他眼泪也从眼角溢出。
很快段明成的胸膛前便是一片猩红。
段明成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他的喉咙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喘息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小胖走不动路。
段明成轻蔑地笑了笑,满是血迹的手摸了小胖的脸,在上面留下几道血痕。
考场里的考生同样被震惊到,试卷也不写了,目光齐聚在段明成的身上。
段明成从未这样被人关注过。
监控老师冲了过来,“你在做什么?快,我带你去医院!”
段明成凝视着监考老师,随后一把推开他,冲出了考场。
“快!拦住他!”
段明成没想着跑哪去,他只是冲进一间又一间教室,疯狂地大叫着又大笑着。
这一幕无疑给无数考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烙印在他们心中久久不能抹去。
到最后,一群人追着段明成,而段明成跌跌撞撞跑出了教学楼,校门口电动伸缩门还关着,外头乌泱泱站着一群家长。
举目望去,自己竟没有一个亲人。
段明成没力气跑了,在雨中脚底一滑,摔倒在了地上。
他胸前的血迹被雨水化开,愈发殷红。
老师们终于抓住了他,要把他送医院去。
段明成傻笑着,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林老师终于等到老板娘上完厕所回来,得到了解放。
赵荔和许自如也结完账,拎着一袋零食走了。
在校门口等待的家长看到林老师,纷纷向他问好。
林老师也致以礼貌的回应。
随后,大家都看到了段明成冲出教学楼的那一幕,他倒在了学校的电动伸缩门前。
人群中泛起一阵喧哗。
大黑伞下,叼着棒棒糖的寸头男子回头,他和林老师的目光巧合地对视上。
相顾无言。
不同于家长们的反应,他们两人的表情显得太过平静,似乎就算段明成死在他们眼前也不会太惊讶。
人群让出一条通道,老师们抬着段明成上了一辆车往医院驶去。
寸头男子吐出棒棒糖的棍子,撑着伞,转身走进了学校边上的一条小巷。
林老师没有理会他,自己走进了学校边上的一家眼镜店。
他取下金边眼镜,对老板说道:“帮我配个隐形眼镜。”
“日抛还是月抛。”
“月抛吧。”
赵荔带着许自如绕到了学校后门,这里能看到学校的紫藤萝挂到墙外。
它们在雨中被吹打,不过却仍优雅地保持姿态。
“如果没下雨就好了,晴天的景色可美了。”
许自如安慰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挑个晴朗的日子再来一趟。”
“对,今天不适合来这里,咱们还是回家吧。”
“回家?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