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不销魂》堃堃君

5、第一章 与君初相识 第五节

　　一灯如豆，莫嫣然以手支颐，双眉紧锁。轩子玉的脉象很怪，除了所受伤之外，他的体内还藏着另一致命隐患，今日便是情绪激荡诱发旧疾。但她不能确定那是什么，行医这么久，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病症。那感觉就像掉入一个诺大的迷宫，苦苦思索，却找不到出路。有时仿佛找到了，答案却一闪而逝，再仔细想时，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把脉、施针、喂水、喂药，折腾了一夜又一天，总算又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真不让人省心。”她将杯子放回桌上，揉了揉额角，坐回他身边。
　　“走开。”
　　她给唬了一跳，赶忙起身，见他仍是闭目而睡，方知他是在说梦话。
　　她拭去他额边冷汗，又坐回他身畔。忽听他又道：“我不杀她。”
　　她一呆。他口吻中又多了几分傲然，“什么真气倒灌反噬自身…当老子怕么？”
　　她怔怔望住他，他本已有些血色的脸又变回苍白，显得越发虚弱。她小心翼翼问道：“你不杀谁？”
　　他咕哝一句，她未听清，不死心地追问，“你为什么真气倒灌？”
　　他眉头微蹙，不大情愿地道：“为了放开…莫嫣然…”
　　她再度愣住…她知道他掐她是因为失控，但没想到他放开她需要承受反噬的代价。她轻叹口气，缓缓抚上他瘦削的脸颊。他忽然抓住她手，喃喃道：“你不要走…”那遣帣缠绵的口吻，与白日里的清冷截然不同，她竟听得怔住了。
　　良久，她伸出另一只手轻拍他脊背，“我不会走，你放心好了。”
　　听着她的柔声安慰，他紧蹙的眉头方慢慢舒展开来，睡得也踏实了些，但紧握她的手仍是没有松开。
　　她任由他握着，迷迷糊糊也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睁开眼，一双亮如明星的眼睛正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她的脖颈。她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却由于坐的太久，两腿发麻，一个趔趄，直跌入他怀中。他的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她急忙扶着床沿站起，脸不由地红了，“对…不起。”
　　他依旧凝视着她的脖颈，蹙眉道：“伤得很重？”
　　她抬手将伤处覆住，“不碍事。”
　　“涂些药，你总该有药吧？”
　　“嗯。”她轻轻点头，回思前事，她真诚地道：“谢谢你昨天放开我。”
　　轩子玉冷哼一声，不大自在的别开脸。
　　“哦，对了，你…识得我爷爷？”她问得小心翼翼。
　　提到她爷爷，他心头火起，“不认识。”
　　她奇道：“那你为何…”
　　他轻叹口气，有些无奈地，“是上一代的纠葛。”
　　“什么…纠葛？”
　　他望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不提也罢。”
　　她似有所悟的点点头，“那你不杀我了吧？”
　　他一怔，深深凝望住她，“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她低头浅笑。想起他的呓语，她轻轻道：“你昨夜一直在说梦话，可是…梦到什么人？”
　　他脸上更不自在，扭转了头，“关你什么事？”
　　她自悔失言，脸上有些发烧。难道她领会错了？
　　轩子玉的声音再度缓缓响起，“你真的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莫嫣然有些黯然，“我何必骗你…”
　　他幽幽叹了口气，“你我两家的恩怨就此作罢。”
　　她默然。
　　见她不复方才的喜悦，他奇道：“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他叹气，“看样子，我得在这里多耽搁些时日。”
　　她勉力笑笑。
　　然而即使莫嫣然拼尽全力，亦无法确定轩子玉的隐疾，更无从医治，这成了压在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她曾希望得到他的配合，他却道，生死有命，何苦执着。这人…
　　这一日，莫嫣然从晚饭后就开始忙碌。先是将几案搬至竹林之前，又准备好香炉果品，最后去山坳采了鲜花。
　　一切准备妥当，她立于几案前认真端详。摆摆鲜花，挪挪香炉…
　　轩子玉对她的行为感到费解。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没事也要生出些事来。
　　“你在干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相询。
　　她给他吓了一跳，拍着心口道：“你这人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夕阳下，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被汗水打湿的秀发贴在鬓边，他不大自在的别过脸，望着案几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今天是司药之神的生日，我有事求他！”
　　他目中带了讥诮之色，“你还信这个？”
　　她眼里有光，“当然。要是有剑神的话，你也会信吧？”
　　他不语，负手踱进听竹轩，“你求他什么？”
　　她跟着他进来，“我要祈祷…能够治好你！”声音温柔且坚定。
　　“哦？”他挑挑眉毛，望住她。
　　她脸上表情执着而认真，“身为一个大夫，我不能看着你受苦！”
　　他脸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只怕司药之神也治不了我。”
　　“你别乱说！”她急忙否定，“据我推测你的隐疾属于先天，你仔细想想，你双亲有没有类似症状…”
　　她话尚未说完，便已感觉到氛围不对。他的脸色，不，严格说来他的脸色没有改变，但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息，如同要下雨的天气，有点像墓前那天…
　　“我的意思是…”她硬着头皮慌忙解释。
　　“不劳费心！”他丢下这一句便即扬长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她。
　　“好神气么！”她朝他离去的方向吐吐舌头。
　　不过，她仍是十分虔诚地完成了祈祷。

　　接下来的日子里，轩子玉只在吃饭和服药时才能见到莫嫣然，她看起来有时有些虚弱，有时又显得亢奋。她也不再陪他，每每吃完饭总是迅速收拾好碗筷匆匆离开，对于治病的事也缄口不提。
　　她是故意躲他么？自己做的是有些过，她到底是一片好心。可即便那样，又有什么，不过是萍水相逢。于他，她不过是生命中匆匆的过客；于她，他也只是她无数病人当中的一个。偶然间相逢于一点，然后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再过几天，就离开吧。
　　轩子玉负手踱出竹韵小筑。碧空如洗，白云流动，苍鹰振翅飞过，竹楼吊角的铃铛在秋风中发出清脆的欢声。一丛丛绿菊在山坳中怒放，他忍不住轻轻折了一支插在自己衣上，花瓣柔嫩细腻，淡淡的香气轻触鼻端，心旷神怡。
　　方竹摇曳生姿，轩子玉缓缓穿过方竹林，阳光透过竹叶温柔地洒在身上，如同情人的眼波。
　　有亭翼于泉上，亭中一个绿衣女子萎顿在地，如折翼的蝴蝶，轩子玉心中升起一种不祥之感。他迅速奔入亭中，见莫嫣然脸色苍白，手指割破，点点血珠滴在绿衣上，如飘零的桃花，满地皆是零乱的药罐。
　　“莫姑娘？”他扶起她，皱眉道：“你在试药？”
　　莫嫣然微微点头。
　　察觉她身子在轻轻颤抖，两鬓隐隐笼着一层黑气。他道：“我用内力帮你驱毒。”
　　“不”，她轻轻摇头，“我药量掌握的很有分寸，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轩子玉沉声道：“为什么这么做？”
　　她望向他，“轩公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自己的性命如此漠然”，见他双眉紧蹙，她目光变得愈发温柔，“但是…我把你当朋友，我不愿你受苦…”她叹口气，悠悠望向远方，“我救你回来时，你伤的很重很重…我根本没把握治好你…是你自己的求生意志唤醒了自己…你醒来时，我好开心…”
　　他低声道：“别再说了”。
　　“不，你让我说…”她缓缓握住他的手，“后来你宁可伤害自己…也不肯杀我…我好感激…既然你对别人都如此友善，为何不能好好对自己…”
　　“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他闷声道。
　　她又道:“我房间左手柜子里…有一张药方，是你平日吃的…”
　　“不要说了！”他不喜欢她这样，有一种交待后事的感觉。低头看她，她已昏睡过去，即使脸色苍白憔悴，仍掩不住绝美容颜。
　　他将她拥入怀中，平生第一次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

　　莫嫣然开心极了，她知道轩子玉肯让自己医他了。他主动配合她诊脉，按时服药，虽然，他还是没有告诉她生病的原因。
　　试了几个方子都没什么效果，莫嫣然又发起愁来。
　　晚风刮过，将书页翻开。
　　她起身关窗，目光瞥到爷爷生前的一本笔记上，那上面记载了种种传说中的药物。她脑中灵光一闪，急忙翻阅那本笔记。目光锁定在八角灵芝那一页。不错，爷爷曾说那八角灵芝可治各种不足之症。但这八角灵芝又到何处去寻呢？按照爷爷所说，八角灵芝喜湿又喜阳，如此说来，洞庭湖畔的忘忧山阳最适宜它生长，可是爷爷去寻过几次，总是空手而归…但不管怎样，我也要试试看。
　　次日清晨，她梳洗好，来到轩子玉房前。
　　“轩公子，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里？”他从房间出来，见她背着药筐，扛着荷锄。“是去采药？”
　　“是。”她笑笑。
　　“可要我陪你？”
　　“不用，你等我回来。”
　　“你自己小心。”
　　“好。”她笑着离开，他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洞庭一带群山莽莽，忘忧山较为平坦。莫嫣然沿着一条平素采药的小路缓缓上山，此山虽然不算高，但因离湖甚近水气颇多，是以山顶终年云雾缭绕。从山脚望去，恍然会觉得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莫嫣然走到小路尽头，拐向与平素采药相反的方向。这条路灌木丛生，脚下也是藤萝密布，她艰难前行。越往前行山路越陡，总算接近崖边。她用荷锄左右敲击，用手在可疑之地摸索，手几次给荆棘割伤，却一无所获。行至崖边，她在一块平地上放下药香，如果此地真有八角灵芝，那么必有毒虫猛兽窥伺在旁，必先将它除去。她点燃药香，很快袅袅薄烟缓缓升起，又散开，空气中也弥漫了药物特有的清香。这香是她从爷爷遗留的方子中改良而来，究竟能否有用，她心里没底。
　　她躲到一块大石之后，侧耳倾听。半晌，枯草中簌簌而响，一物从草中游来，空气中也弥漫了腥气。莫嫣然又惊又喜，听声音应该是大蟒，她这药对蟒最是有效。只听那蟒围着药香慢慢盘起身子，在药香周围蹭来蹭去，终于张开血盆大口将药吞下，不多时便开始挣扎摔打，过了一会儿，不动了。
　　莫嫣然心中一喜，来到突出的崖边，探出手臂，摸索一会儿，却一无所获。她好失望。
　　她终是不甘心，手握着崖边突出的大石，将身子探出去，向下寻觅。恍惚间有一物长在崖壁上，只碍于大石，看不真切。她身子再度前探，想看得更清些。哪知手一滑，身子便直跌下去。她惊呼一声，心沉了下去。危机之中竟有一只手握住她，紧接着，耳畔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怎地如此不小心？”
　　“我…”她不知从何说起，瞥到崖下，顿觉一阵眩晕。
　　“放心，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她微笑，他说不会掉下去，就一定不会掉下去。目光转至崖壁，果见八角灵芝在壁间摇曳生姿。
　　“等一下。”她轻轻拔下灵芝，再由他拉上。
　　“这个…给你。”她将灵芝递予他手中。
　　他蹙眉，“你就是为这个险些坠崖？”语气里有不以为然。
　　她轻轻道：“这可以治好你。”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下去。
　　他轻叹口气，接过灵芝，“多谢！”
　　她抬起头，却于与他对视的瞬间，再度低下头去，脸不自觉地红了。
　　西风漫漫，吹动荒烟衰草，也吹起二人衣袂。空气中有莫名的情愫流动。
　　“你…怎么来了？”说这话时，她仍是低着头。
　　“我不来你还有命在么？”
　　她抬头，见他也正凝视着她，亮如星辰的眼睛里是少有的柔和之光。她心砰砰跳起来，很想很想拥抱他…他轻抚她秀发，“回去吧。”
　　她静静跟在他身后，望着前方那清瘦挺拔的身影，忽而甜蜜，忽而羞怯。
　　蓦地，黑影掠过，她身子一个酿跄，脖颈已被人扣住。余目所及，是那人满是褶皱的手和陈旧的黑衣。
　　轩子玉听到风声，迅速回身，待看清眼前情景后，他清冷的脸如覆寒冰，“放开她！”
　　那人嘿嘿一笑，声音低沉而苍老，“想要她活命，拿八角灵芝来换。”
　　莫嫣然急道：“别…”
　　“闭嘴！”黑衣人手上加力，莫嫣然喉头一痛，咕哝两声，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轩子玉手按剑柄，“我凭什么相信你？”
　　“小子，你没的选择！你只要耽搁一会儿，我就在她脸上划上一刀，再耽搁再划，直到把她脸划花为止。我看你两个刚才挺亲密，你不至于不管她吧？”
　　轩子玉眯起眼，握剑的手不自禁收紧。
　　黑衣人望着他的手，笑道：“你别着恼，更别打什么歪主意。实话说，老夫盯你很久了，要不是见你重伤在身，我还真不敢明目张胆出来撩虎须。”
　　轩子玉微微冷笑，“你倒实在，拿去。”说着将灵芝掷于半空。
　　那黑衣人将莫嫣然往轩子玉身上推出，纵身一跃，将灵芝接到手中，旋即向西方奔去。
　　莫嫣然急道：“你快去追！把灵芝抢回来。”
　　轩子玉摇头，“我伤未愈，真气运行不畅，去了也讨不到便宜。”
　　莫嫣然跺脚，“那该怎么办？”功败垂成，她险些落下泪来。
　　“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可是…”
　　他望着她，定定道：“我轩子玉的命除了自己谁也休想拿走。”
　　她仰头，白衣干净犹如梦幻，荒烟蔓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这一人。
　　“嗯！”她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