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岚山》断琴弦

1、第 1 章

　　古书云：“陆之以东南之向，曾存一千年盛朝。其据大陆之半，半面临海，地内有清河贯穿，地理绝佳，实为天庇之朝。且此朝曾以九大名门所盛名，周围小国所惧敬，拥其盛朝曰‘永盛之国’。”
　　夫蓝霍氏、云中温氏、许元柳氏、符清常氏、环亦晏氏、雀佑周氏、琦绛嬴氏、祁阳宋氏、永安历氏。
　　复师4年至复憬42年间，是九大世家大族的巅峰时期。
　　他们天生便下得一手好棋。
　　一个棋盘之内不应出现多个赢家，多余的，应该让其退出棋局。
　　那些操纵者站在顶端，将参与者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们以旁观者的姿态观看参赛者们自认完美的可笑博弈。
　　他们谈笑风生间、各色棋子交错之间，一个又一个的参与者被淘汰出局。
　　他们被毫不留情扔于棋盘之外、记忆之外，跟随他们的小卒被收归于赢家，失败者最终独留一人于世间，暗暗怀念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与珠光灯煌的点点记忆。
　　不会有人记着失败的参与者，他们的目光只会跟随那些赢家。
　　大陆的一切仿佛都只是赢家手下的木偶，而他们只需动动手指，以最漫不经心的姿态为众人上演一出最绝妙的戏。
　　这是独属于朝堂的戏码，独属于野心家的消遣方式。
　　高高的宫墙之内，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绝妙好戏。
　　黑夜笼罩云中，皇宫仍旧灯火通明。
　　烛光摇曳间，一场好戏登上了舞台。

　　复师七年的夏季，是立朝以来最热的一次。
　　半熟的胭脂梅挂在枝上，淡淡的清香被风卷起，清香瞬间扑满了整个小院。
　　一位身着群青色圆领袍的公子正坐在沉香木椅上悠然的品茶阅诗，而他的脚边，正窝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白猫。
　　“喵呜——”白猫轻轻蹭了蹭温舟雨的衣角，含糊的叫了一声便又翻身睡去。
　　精致的羊脂玉茶杯被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白牡丹的醇厚茶水在茶杯里轻轻的晃动，斜射在茶水中的光影被荡漾的茶水轻轻的晕开，衬得羊脂玉分外细腻。
　　“公子，大公子唤。”一名小厮跨进小院的同时呼唤着自家二公子，他小步走到温舟雨身旁，近乎耳语般的补充道：“宫里的锦衣卫来找，大公子说了，据情况而定，切勿不留颜面。这次是宫中来人，注意颐安公主那边的风声。”
　　温舟雨放下书，不急不慢的喝了一口茶后才淡淡的回应道：“嗯。”
　　小厮拱了拱身子：“公子尽快。”
　　小厮走后，院子重归寂静。
　　胭脂梅仍旧压在枝头，白猫轻柔的呼噜声如同一团绒羽，托起了被暖阳的愈发诱人的果香。
　　温舟雨用指腹摩擦着茶杯，慢悠悠的站起身离开小院。
　　热烈的阳光直射胭脂梅，顶部娇嫩的红色愈加诱人，青色的尾部藏匿在茂密的叶间，随着风轻轻摇动。
　　白猫翻了个身，望了眼消失在拐角处的群青色衣角便闭眼睡去。

　　“温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你家世显赫，是有胆量拒绝，”周唤澜靠在温匿山椅边，皮笑肉不笑的补充，“可是我区区一个锦衣卫，可没胆量空手回宫。”
　　温匿山浅笑着，漫不经心的勾住周唤澜的金链：“周大人……阴阳怪气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温匿山的食指勾着周唤澜的金链，中指则动了动周唤澜的腰封。
　　“温大人。”周唤澜一把握住温匿山的手腕，嗓音低哑。
　　温匿山刚要开口，便听见了敲门声。
　　“哥哥，我来了。”温舟雨站在门外，面无表情的问：“我可以进来吧。”
　　温匿山抽出自己的手腕并毫不留情的把周唤澜推到了一边，仿佛刚才挑逗他的是一个二下旁人，“进。”
　　温舟雨推开门，整个人逆着阳光，像是天上来的神仙。可他的气质却是冷冷淡淡的，仿佛一块儿无法消融的冰。
　　“见过周大人。”温舟雨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那双本身如死海般沉寂的双眼，在直面别人的一瞬又温柔如三月徐风，他扬起唇角问：“大人安好？”
　　周唤澜迅速回礼，金链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温二公子无需多礼。”
　　温舟雨点点头，坐在温匿山对面的椅子上后才慢悠悠的问：“大人可是有事？”
　　温舟雨的表情十分温和，语调很平缓，明知故问却不会让人反感。苍白的皮肤与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有些病态的柔弱。
　　随后温舟雨弯起自己天生便充斥着温和眷恋的眉眼，琥珀色的眼眸仿佛可以窥探到他的内心深处，令人不自觉的放下戒备与勾心斗角。
　　温舟雨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他利用自己可以利用的一切，然后得到他想知道的或他想了解的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利用他自己。
　　毕竟，如果连自己都利用不了，还有谁会利用自己呢？
　　周唤澜戏谑的看向温匿山，冷笑着说：“当然有事啊，不过……某人可不愿意呢。”
　　被叫做“某人”的温匿山眉毛一跳，笑容险些把持不住。为了掩饰刚才的失误，温匿山咳了一声后反唇相讥：“周大人口中的‘某人’可真是不懂人情世故啊。”
　　“对啊，不懂人情世故。”
　　他转向温舟雨，漫不经心的说：“下官此次前来是来寻温二公子的，至于下官为何而来……”周唤澜斜眼瞥了瞥温匿山，含义不言而喻。
　　温匿山站起身，仿佛不在意似的抖了抖衣襟，随后向周唤澜行礼：“突然想起府里还有些事要打理，先行告退，周大人可与舍弟细谈。告辞。”
　　温匿山站之后淡淡的看了一眼温舟雨：“招待好大人。”
　　温舟雨点头：“知晓。”

　　“公子应该听说云中最近的大事了吧？”周唤澜坐了下来，直入主题。
　　“略有耳闻。”温舟雨喝着茶，淡淡的回应。
　　“下官倒也知道一些，不如互相分享一下？这样的话，下官倒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周唤澜直视着温舟雨的眼眸，深沉的黑眸是明知故问的不礼貌。
　　温舟雨放下茶杯，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但他周身的气息明显变冷。随后他微微勾唇笑了起来，带着若有所思的语气缓缓道：“自复师四年起，周围小国便不断挑起祸端，霍氏独子主动请缨，于边塞征战三年之久，立下赫赫战功，被皇上封为将军……”
　　周唤澜笑了起来：“温公子知道的还不够多……啊，不是不够多，是很匮乏。
　　“霍氏独子——也就是当今的霍将军——数次领兵出征。皇上多次下旨慰问，可每次都会得到霍将军命人捎回来的一盏塞外沙土。
　　“皇上多次召见霍老将军，询问这其中的含义……”
　　周唤澜站了起来，微微嗤笑：“温大人可知道霍老将军说了什么？”
　　温舟雨抬起头，毫不避讳的与周唤澜对视。
　　周唤澜的眼中是没有隐藏的探究与质问。
　　温舟雨与周唤澜对峙着，云淡风轻的说：“塞外的沙土必定充斥了血腥，在那深厚的沙土下，不知葬了多少刀下亡魂。
　　“塞外的沙土，是霍将军对于逝者的惦念，也是对朝廷的提醒——这是埋葬我朝士兵的沙土，在远离朝廷的塞外，仍有纷争与祸乱。
　　“我想……霍老将军是提醒皇上要居安思危吧。”
　　周唤澜收回目光：“温公子说的不错。”
　　“在那塞外，仍有纷争。”

　　塞外的夜晚那么寒冷寂静，浓浓的血腥味儿让不少士兵感到了来自心灵深处得恐惧。
　　“报！敌军首领送来了求和信！”
　　“烧了，随我夜袭敌军。”
　　“报！我军已攻下敌军五座城池！”
　　“把他们的粮食拿出一半分给百姓，另外一半留给士兵。”
　　“报！三名敌方守将自刎！”
　　“找人帮他们收拾遗容，明日把他们的尸体埋在城外。”
　　“报！敌军大批士兵投降！”
　　“投降者，妥善处理。”
　　寒风呼啸，这名少年将军独自站在城门口，望着远方的云中出了神。
　　“将军，皇上命人带来了慰问旨。”
　　少年将军弯下腰并抓起一捧塞外沙土：“把这些沙土带给使者，待皇上看完后，把沙土给我的家人。”
　　少年将军望着月亮，勾起一抹幼稚却骄傲的笑：“让使者告诉家父家母‘他们的孩子——霍安晚，是一名好将领、好臣子。’”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嗯……‘骄傲吗？’”
　　副将接过沙土，踌躇了一阵后，低声说：“使者带来了令尊令堂的几句话……”
　　霍安晚眼眸一亮：“什么？”
　　见副将不说话，霍安晚急了：“说！”
　　“令尊令堂说……‘你学识甚是浅薄，除了带兵出征还会什么？’令堂还说，‘你如果让我发现你回来时学识仍旧那般浅薄，你就给我滚回塞外，不，就别回来了！’令尊还说……‘别再把塞外黄沙带到家里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东西。你若再拿把那些东西回来，等你回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发现饭菜不太适合人吃。’——将军？您说句话啊。”
　　霍安晚：“……”
　　他咬牙切齿的说：“我刚才的那些话，不用传达了。”
　　副将哆嗦：“是……”
　　霍安晚不开心了，转身嘟囔：“学习……学不进去嘛……”

　　塞外的风寒冷刺骨，卷起的黄沙形成一道屏障，隔绝了沙场与朝堂。
　　“我以为……他们会想我的……”霍安晚有点儿委屈，心里怪膈应的。
　　“将军——”副将看见霍安晚的表情，心里过意不去了。
　　空气凝固几秒，副将听见霍安晚深呼吸的声音。
　　“怎么了？”霍安晚虽然现在心情不好，但他还是尽量平复好情绪再去回应副将。
　　副将掏出三封信，表情心虚极了：“将军，令尊令堂其实写信了——不过他们说先逗逗您，看看您会不会有表情。”
　　霍安晚眼睛一亮，接过信后不由自主的笑了：“知道了，走吧。”

　　“陛下是让在下教霍将军学习？”
　　“是的。”
　　温舟雨温和的解释：“在下不才，恐怕——”
　　“您没有资格拒绝，”周唤澜冰冷的注视着温舟雨，“陛下问您便是最大的脸面。”
　　温舟雨仍然笑着：“那就麻烦周大人回话了，在下会准备好的。”

　　蜡烛的火光连连晃动，霍安晚的背影忽明忽暗。
　　这封信上是娟秀的楷体，还有点点泪痕：“塞外风寒，注意身体。”
　　霍安晚笑着吐槽：“我又不是小孩儿——您老这样，就好像我长不大似的。”
　　另一封信，是硬朗的颜体：“率兵出征，切记兵心不可乱，民心不可叛。有舍有进，谨慎却不可失魄力。”
　　“还是这么严肃——”霍安晚摇摇头。
　　最后一封信……
　　是谁写的？
　　打开信，入眼的便是精瘦的笔锋。
　　这是霍安晚一直想学习的柳体。
　　上面只有几句话，言简意赅:【在下温舟雨，云中温氏。陛下有意让您回京学习，还请霍将军考虑一下回京时间。在下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霍安晚拿起信，冷冷的看着信纸在烛焰的吞噬下，燃烧殆尽……
　　“云中温氏……”
　　黑色的灰烬飘散开来，短暂的遮住了霍安晚的双眼。
　　霍安晚抬起头，望向了远方云中的位置。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