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有仁义老四蒙冤，受嘱托龟山送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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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郑老四不知道，但是碗妖知道，她正忙着哭呢，顾不上给郑老四解释，是以，老和尚去哪儿了，就成了悬案。
郑老四一边打量着怎么扒墙头进去，嘴里还嘟囔，“得亏是咱们命好，这都是运气，那老和尚也是会卡时候，他头前留那么大个躯壳搁那儿，是跟咱玩笑呢？”饶着走了大半圈，也没找到能爬上去的缺漏。
再往前走，就是曹府的侧门了，这会儿是早上，才起来，老话说得好‘木楞贼木楞贼，清早起来木楞贼。’忙活了一晚上的贼，该偷的也都偷了，就得趁这个点儿混在早起的人里赶着回家。人才起来那会儿，脑子不清楚，有收工的贼就有出工的，两班不是一伙，大贼偷夜班，瞧不上撂地儿那仨瓜俩枣。
小贼，就赶在人才起，都还木楞着呢，正是他们开工干活的时候。曹家角门里，门子探头左右悄悄，习惯性地露个脑袋，看没人就要回去和搭班的说话，大早上，都还没吃饭呢，饥肠辘辘，府里的嬷嬷婆子们出门儿也没这么早的。今儿个看一眼，脑袋缩回去，顿了有一瞬，又探出来了。
“嚯，大早上的，怎么还有来讨折箩的？”
折箩就是剩菜剩饭和到一起，有肉有鱼，一顿热一顿的，也叫合菜。汤汤水水那种的不是，那种叫潲水。折箩是人吃的，有些席上撇下来的几盘子几碗，菜色总不差。
他家才办完酒席，剩菜剩饭府里头不吃的，这种大户人家的奴才们每日伙食也比寻常老百姓家的强，所以府上的折箩头天就给大家伙分了，附近邻居们来讨点儿，有外头吃大席，回去要捎包的。
门子这会儿嚷嚷这句，是骂人呢，巷子通两头，两头各站了个人，一头街上来的是个男的，短襟打扮，瘦刀条子脸，瘦溜的两边脸像是叫人刨下去两块似的，腿上扎着腿带子，露出来的脚脖黢黑，一看就不是干净人。
门子当他是个花子，来讨饭的。
另一头站着郑老四，门子见过，但离得远，瞧不清，净瞧见一男的往墙头看，理所当然把他当贼了。
“哪儿还剩那些。”门里出来俩仨人，他们早起提防的就是这些，甭管是不是贼，多双眼睛盯着，人多，就是有贼心也被吓跑了。
郑老四那边离得远，没听见，还专心致志和碗妖商量着研究怎么翻墙进去呢，对过那人就扬起手打招呼了，“老夏！哎，可算找见你了，你儿子在路上叫车压了。”
几个门子见他态度焦急，不似作假，笑着对了眼神，看着他过门口往巷子里走，也就回去了。
这人走到郑老四跟前儿，还说话呢，“夏朝阳！嘿，你这人……”
郑老四皱着眉头连退两步，上下打量这人，不认识，一点儿印象也没。
瘦子扭头看角门那边窥探的几双眼睛没了，伸着打招呼的手擦着郑老四闷头朝前走去，郑老四顺着他的目光也回头，就见这人拐进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没了影，也没瞧见他口中的老夏在哪儿。
“癔症了吧。”郑老四当他疯病，并不放在心上。
那会儿这种人挺多的，早几年农村也有，好端端的人，受个什么刺激，就疯了，有钱了请大夫，没钱了请神婆，甭管什么神仙菩萨念一圈，好不好的全看运气和个人体质。加之当时的医疗水平不高，老百姓疲于奔几口嚼头，这种也就听之任之，外头且跑着了。
郑老四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翻墙大计。
不得其法，正要找个地方先歇歇脚，等会儿甭管是碗妖哭够了，还是半扎长醒了，总有进去的法子，至于曹家那边，再现编瞎话解释呗。都盘算好了，刚扭头，就听见有人喊他名子。
“郑老四，我当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来就这呀。”
挑衅意味极强的一句话，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讲，约等于：你，过来呀！
换个气性大的人，也就死了。现实里这种被气死的还真有，那老太太好像是我们隔壁村的，我小时候喜欢听故事，但当涉猎，来者不拒，农村流言蜚语聚集地有好几种，一是聚在一起剥花生的婶子们，二是聚在一起剥玉米的婶子们，后面就以此类推，大家举一反三就好。
非得是这个活不过脑子，光动手忙活，闲下来了，就有心思讲那些。
剥玉米那个比较累手，我只想听故事，倒也不是真想给人家干活，就搬着小板凳坐一边，一边剥一边吃，听她们唠闲白儿。其中就有一个婶子说起爬灰的事情，然后众人手头伙计纷纷一滞，说话的声都压低许多。
说是隔壁村老张家，老二媳妇生了个孩子，然后妈上长了个疮，张家属于没钱的那一类，请不起大夫，所以花点儿小钱去请了附近最灵验的神婆，神婆也是缺了大德，说是让老公公给吸了，就好了。
本就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一来二去，俩人还好上了，本来没人知道，然后有一天，隔壁跟着婆婆来拿东西，没敲门，给撞见了。婆婆当场就动了刀，没敢真砍。那老没臊同着看热闹人的面挑衅，说有本事就砍死他，没本事就忍着。
婆婆当时被大家伙劝住，回头越想越轴，当天晚上就挂树上了。后面张家办丧事儿，又有人同着二儿媳妇的面说了几句难听话，没几天媳妇下井里了。
张家二儿子恨得打了那老没臊的一顿，出去再没回来过，老大一家嫌丢人，也搬走了，就剩下那老没臊，才过了几天，他竟然想请媒人给再说个。几个婶子坐那儿骂了一下午，后面骂的太脏，小梅来喊，也就错过了后续。
说回这巷子里，万幸，郑老四是个豁达的人，听见有人叫阵，头也不回就先还一嘴：“怎么跟爸爸说话呢？不孝逆子……”
抬头往墙上看，曹家小姐正龇着俩大牙，笑的欢喜：“郑老四，你嘴巴真厉害，像我娘，骂的我心里踏踏实实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郑老四眼前一亮，顾不得寒暄，招手就烦她帮忙，“好家伙都能爬墙头了，你现在是不害怕了，能想个法儿把我弄进去不？”
“我给你使个术法？”曹家小姐偏着头问，滴溜溜的眼睛里藏不住的算计，“那我帮你一回，你可得还我。”
郑老四在墙外头都做好起飞的准备了，咬着牙，闭着眼，双手攥拳，听见讨价，两只手捂住碗妖，摆出戒备的姿态：“我们仨一伙的，给不了你。”
“我都不怕官印了，要她作甚？她……”曹家小姐嘴角不自觉瘪起，“他们都是贼，我也不稀罕。”
郑老四眼珠子瞪大：“要钱就更没有了！我穷光独汉一个，一个子儿也没！”
“我也不要你的钱，我现在就是曹若琳了，我有一盒子金银珠宝，我把它们都给你，郑老四，我给你做干女儿吧？”
“那更不行。”郑老四想也没想地拒绝，“我自己有闺女，我这次出来，就是为着我闺女，哪有闲工夫在路上认个？”
“你认不认！”曹家小姐眉目狰狞，隐隐有郑老四不从，她就要现原形的样式。
“我不！”郑老四抵死不从，人都贴在对面墙上了，一口银牙咬的坚定。
墙上忽然笑了起来：“不认就不认，你这么笨，我还嫌你呢。”曹家小姐从墙里丢出来一根绳子，“自己爬进来吧，我现在是人了，可帮不了你。”
得亏郑老四身手敏捷，有两膀子力气，拉远绳子，蹬着墙面翻了进去，站在院墙里头的花木从里，才瞧见搭在墙上的木梯。
曹家小姐指了指一旁树上挂着的风筝，“喏，够那个的，你力气大，把梯子搬回去吧。”她后半夜才被送老和尚一个法术送回来，不是有心等在此地的话，不能这么全面。
郑老四态度软了下来，给她解释方才的拒绝：“我家小玥儿独性，不高兴有姊妹弟兄。再说如今你是曹家的小姐，你也有爹娘老子疼，再认给我，不合适。”
曹家小姐也是个有脾气的，脖子一仰，指使郑老四道：“搬东西就搬，哪来那么多废话。”
丫鬟婆子们找来，看见郑老四扛着梯子跟在小姐后面走，只当他是被抓来做事的，跟着的婆子还赏了他几个钱儿，叫了个小厮领着他快些出去。
好容易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郑老四坐在椅子上，喝口热茶，好不唏嘘，这一晚上，可太热闹了。又是鬼又是和尚的，大火也烧了，杀人也见了，二哥的电影，搁现在没个一百四十八，看不了这么齐全的。
可算是能坐下来喘口气，歇歇了。
郑老四从怀里把碗妖拿出来，先把碗底儿的水泼了，还哭着呢，啜泣，偷偷流眼泪，没声音的。倒干净了，搁在桌上，再习惯性地摸口袋，要把半扎长也掏出来，出于职业习惯，钉子搁在瓷碗里，提防着找不着。
摸了两下，衣襟子反过来看，一根手指头从口袋里伸出来，再有第二根，缝口袋那根线撕拉拉，一溜就开了。豁然开朗，这下整个手都能从兜里绕出来，兜叉了。
郑老四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儿，垂着心口不住地咳嗽，磕磕巴巴同碗妖道：“小……丢了,小神仙，我给弄丢了。”
桌上这个正从陶瓷里往外渗水呢，太伤心了，师兄怎么就那么狠心呢，他们俩也算是同门师兄妹了，再往近点儿说，一根手指头上的骨头，一个占了肉身一个占了魂儿，该是亲密的好似一个人，怎么就生分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再想就更难过了。
碗妖这个错误的亲情观，咱们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了，后梁那位云萝郡主，也就是日后的安王。这位和太宗是姨表姐妹，自幼养在慈孝章太后膝下，跟亲姊妹无异了。安王为了稳定朝堂，招赘镇国将军张承平。
后斩杀将军府满门。夫妻恩爱，长命百岁，宠侍满堂。
安王和宠侍之间有点儿小雅趣，常以兄妹相称，无意间被碗妖听见了。刚烧出来的精瓷小碗啊，水灵灵的，懵懂无知，它出于器物的本能，就觉得兄妹间应该那么黏黏糊糊。
要说她对老和尚有超越亲情以外的情愫么？那没有，干干净净，烧制她的那位大和尚后面参悟坐化，是有大功德的人，碗妖打根儿上就没有过邪物，板板正正。至于那位安王更是大义，忠贯日月，披心沥血。
碗妖十根指头擦眼泪，擦不完。郑老四见她还沉醉其中，抄起一旁的水壶吓唬她：“我倒热水了啊。”
“别，别。”碗妖睁开哭肿的眼睛，抬头看他，“你说啥，谁丢了？”
“小神仙！”
碗妖脑子才清醒，听见这句，眼泪都给吓回去了，指着门口道：“老四啊，没了它，你今儿个可逃不了一遭皮肉之苦。”
“啥？”郑老四就要追问，下一瞬门口响起急促的拍门声。这边把碗揣怀里，装不了兜，兜叉了，理了理衣裳起身去开门。
曹家府里的奴仆丫鬟们郑老四认识的不多，大宅子里有大宅子的规矩，多听多做少说话，更何况是跟郑老四这种外头进来作活了的。平时引路送饭都是低着头，不打交道的。
但是，眼下门口站着的这位，郑老四认识。
才见过面，就在刚刚在院墙外头，嘴里叫着‘夏朝阳’闷头也不知道找谁的那位。
来人也认出了郑老四，笑着迈步跨过门槛儿，搂着郑老四的肩膀头往屋里走，脚下反勾着把门关上。
“老伙计，可算叫我找到你了。”老人一副哥俩好的熟稔模样。
郑老四也蒙了，人都是这样的，诸位想想，忽然打路对过来个人，一团和气地和你寒暄，你就算记不起他是谁，也得‘你好你好’的笑着聊上几句。
郑老四这会儿就是，面前这人不认识，但是看人家这态度，像是认识自己。郑老四打量这人的身量和手，默不作声，又把门给拉开，笑着问他，“老兄也来他府上作活呀？”
“嗨，交了好运，日子艰难，亏得是老伙计给介绍了个这府里的，恰好又碰见了你。”那人倒是不客气，自顾坐了下来，倒杯水，痛饮一口，啧啧舌，还感慨呢，“你说，这大户人家怎么连吃的水都是甜的呢？”
“谁知道呢，放糖了吧。”郑老四这会儿已经摸出门了，扥着门鼻儿攥紧了大喊，“抓贼呀，屋里来了个贼，快来人呀！”
外头喊，里头开始骂街：“日他奶奶，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怎么还冤枉人呢。”
里头骂，外头也骂：“冤枉？我冤枉你奶奶个攥儿，你小子脚底踩灰了，还想糊弄你爷爷我？大了个蛋，去你奶奶的吧！”
好，这会儿就有人问了，怎么脚下踩灰就敢断定这人是个贼呢？他往鞋底儿摸了灰。
三言二拍里的《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这一章就是专写侠盗的。有大名鼎鼎的‘我来也’，也有劫富济贫的懒龙。懒龙此人打小就能上墙走，书中原文：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
打这儿起传起来的秘诀，后世大贼小偷，凡有翻墙上梁的，都学会了这一招。至于有用没用，咱也没偷过，回头有试过的可以来说一声。
锅底灰那会儿不是稀罕玩意儿，许是厨房走走，脚下也能踩到，郑老四如此笃定，还有一样，这人走路踮脚。不是跳舞的时候后脚多在地上蹭一下那种，是像猫一样，整个后脚张起，只拿前脚尖走路。
即便这贼进屋的时候装的多熟稔，职业习惯骗不了人。
前头咱交代过，郑老四住着的旁边，就是曹府下人们睡觉的地儿。这一嗓子，不消片刻，就呀呀喳喳来了许多人。
“怎么了怎么了？哪有贼？贼在哪儿？”
先赶到的大伙儿手里都没带东西，一个个伸着脑袋，好奇宝宝似的来看热闹，紧跟着后头又来一波，提着棍棒长杆，拨开人群，凶神恶煞地质问：“贼在哪儿呢？哪个是贼！”
郑老四眼皮子耷拉，心下暗暗叫惨，大事不好。后来的这伙人分明就是为着抓贼来的，但头后一句，这贼抓住便算了，抓不住，怕不得拿人顶包。
这种事儿也常见，尤以是那种财主员外家，干活的都是长工，长工和家养的奴才还是有区别了，奴才是舍了良籍，身家性命连带着儿女子孙全卖给主家的，长工是每月从主家领钱，干的不好也能挪窝。他领一吊的工钱，就不能给你干出二两银子的活计。
两者还有最大的一个区别，打死了奴才，没人计较，告去衙门口也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儿，但是哪家员外爷府上死了个长工，没个几百两打点，可说不过事儿。再有区别就是，白身可使不起奴才。
得身上有功名，少说是个秀才老爷才有资格去蓄养丫鬟奴仆，明律法有言：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者,杖一百,及放为良。直到万历中，皇帝赏赐，还有官场情面等等，缙绅之家才有部分允许保留奴仆丫鬟。这条一直到清初，都在沿用。
曹家是有现任官的，所以曹家的奴才多是家养。长工有长工的懒事，家奴也有家奴的奸猾。
眼前这几个，就大有狗仗人势，抓壮丁糊弄的势头。
“屋里！屋里！几位屋里瞧，我把贼给关里头了。”郑老四慌忙开门，这会儿关键是得让大家伙都瞧见那个贼，就算是瞧见个影儿，也免得这些人把贼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房门敞开，几个家奴敲着门就进屋了。
“哪儿呢？贼在哪儿呢？”
几个人撇这个大嘴，一看就不是真心抓贼的样子。郑老四睡觉这屋里一眼通透，别说是藏人了，就是藏个碗的地方都没，他们在桌子板凳间敲敲打打，然后笑着拿棍子将郑老四抵在门上，“贼喊捉贼是吧，小子，你演得了别人，可演不了你爷爷我。”
几个人捆了绳子，不由分说，将郑老四押着去管家那里交差。
抓到了贼，看热闹的也都四散，附近没了动静，才从床底下掉下了个人，爬出来拍打身上的灰，不是旁人，正是和郑老四有过两面之缘那位熟人。郑老四瞧出他是个贼，把人关在屋子里了，抓贼的几个奴才敷衍了事，抓不到贼，就抓了郑老四顶包。
至于这个贼刚刚在哪儿呢，确实有点儿难找，从前老房子里不像现在，两米的大床，靠墙再配个床头柜，且不说千金小姐用的紫檀、黄花梨的跋涉床，吃喝拉撒一辈子就拘在里头了。郑老四睡的这个是架子床，结构简单，按理说底下藏不住人。
但是，耐不住来的这个贼，他瘦，脸颊子都凹下去了，前胸带后背，也没有床梆宽。往床底一藏，手脚蹬住四个角，只要不是趴在地上跟他视线平齐，找死也找不到他。
这贼也有名字，他叫夏朝阳。碰见郑老四两回，嘴里都喊的是夏朝阳，现在，都知道夏朝阳是谁了吧。
江湖上也有他一号，道上人称‘我是我’。
也不是混起的，大秦自太宗定天下，便叫各州立起了圣人祠，供奉的是孔圣人，专给地方穷苦人家孩子念书识字的，每年朝廷拨款，地方上再挤出点儿银子，拢做开销。圣人祠中有安王亲自持鞭，家中凡有儿女适龄，不叫念书的，衙门口便将人捆来安王面前行鞭刑。
所以夏朝阳虽然自幼家贫，但他念过书。自诩是侠盗，然旁人怎么评，可不一定。
有一年，他偷到了佛祖跟前，庙里的几个功德箱叫他掏了个遍，揣一兜零零碎碎，铜板银子挤在搭包里，咣铃咣铃响。
庙里今日当值的是个才出家的和尚，俗家时是个杀猪的，此生最崇拜唯有两人，一个是给太宗做君后的陈志高，以色侍人，最后成功入住皇陵。另一个便是梁山好汉鲁智深。杀猪赚来的第一笔钱，就买了个锃亮锃亮的铜镜，照见自己一脸络腮胡子，他就心道不好，凭美色嫁高门这条路算是堵死了。
冥思苦想之后，辛苦杀猪四十年，赚得万贯家财，留下两儿两女，以及三四房美妾，和一个能干的媳妇，叩拜双亲，他捐了一百两银子，剃度出家了。
今儿是他出家的第三天，庙里的青菜萝卜吃了一肚子，汤汤水水的，走路急点儿都晃荡，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百无聊赖，就想起榜样的诗了。从怀里掏出记诗本，全是他手抄的，字也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圣人祠里学出来的，只管认字，不管书写，至于作诗写文章，那都是私塾的活儿。
翻到潸然泪下的那页，掏出手帕，用磕磕巴巴的官腔诵读，“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然后一个大男人就佝偻着背，低头呜呜哭起来了。
夏朝阳正躲在大殿的横梁上往窗户那儿走，听见这句，觉得甚是有理，是呀，古有大贼‘我来也’，咱不能比人差了去。他久久苦于想不出一个响亮的大号，今儿个可算是碰上了。打那天起，夏朝阳再偷大户的时候，为了扬名，留下大号‘我是我’。
衙门口也查过，比着字迹嘛，叫差官里正挨家挨户的去对字迹，但是圣人祠念出来的学问，为的是识字，夏朝阳一手鸡爬叉，在里正那儿就被归为了不会写字的一类。衙门口下的令，里正自然而然先把他避开了。
今儿个偷到的东西不少，大金镯子，明晃晃的珍珠项链，夏朝阳挑挑拣拣，拿了最小的一枚银戒指，在衣摆上擦去手印儿，掀开床上的枕头，把戒指藏在枕头底下靠墙的一角。此举动有个专业的术语，叫做‘栽赃’。
生怕曹家从郑老四嘴里问不出结果，特意给留了个证据。
夏朝阳满载而归，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身手利落，跃墙而去，路上瞧见条野狗，都要给狗买俩包子，狗一个，他一个，心里更是乐开了花，虽说同样是贼，但咱连狗都可怜，真是何等的侠义啊！
他可是忘了，他可怜了狗，却是想要害死个人呢！
再看郑老四这边，被抓去审了一回，问不出话，但底下的小厮言之凿凿，咬死了亲眼追着郑老四回了院子，把人堵在门口抓住的。管家肯定是相信自己的人，又另叫了人，从郑老四住的屋里的枕头底下翻出了失窃的赃物，证据凿凿，只有郑老四牙关要紧，不肯认。
郑老四可不是曹家的奴才，他不认罪，要么交给官府去查，要么用些手段，让他交代出失窃赃物的下落，也能把东西找回来。
丢东西的事儿，大户人家要脸面，一般都不爱报官，问不出来，那就打吧。
上宽下窄的棍子，宽头泡了水，沉甸甸的，拿在手里有分量，打在屁股上也有疼劲儿，郑老四挨了两棍，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忽然来了个婆子，说是小姐不准这边动私刑，才将郑老四活着给救出来。
走是走不动了，大户人家少爷小姐们有藤屉春凳，郑老四一个做工的伙计不能用那么好的，拿两只条凳并排放着，把人架上去，抬的时候抬条凳挨着的两条腿，不稳当，但是凑合着能用。
抬着郑老四不能送去小姐那院子里，另给找了间屋子，把人抬进去，又给请了大夫来，开了伤药，金疮药、十灰散，曹家有钱，能用的都给用上，七七八八，开了一长串的方子。送走大夫，外头小姐就来了。
曹家小姐现在看起来不傻了，家里老太太就稀罕这个孙女，听说儿子把孙女怎么着了，老太太着急忙慌的借着做寿让人把孙女接回来了，家里老太太最大，小姐傻的那会儿也没人敢同着面说道，如今不傻了，更没人敢置喙。
她进屋瞧瞧门口桌子上的几盒膏药，又拾起方子，翻看两页，撇着嘴道：“哪儿请的蒙古大夫，这些可治不了。”再拿起膏药嗅了嗅，“这也没用，都扔远点儿。”想了想，叫人去附近村子里找几家猎户，讨些他们自用的伤药，给些钱财，多买几份也无妨。
郑老四不及道谢，脸上满是羞臊，低着头，趴在那里也不说话。
曹家小姐笑着过来讥讽：“哟，这是谁呀，一难接一难的，您搁这儿取经呢？栓个猴儿，牵个猪，明儿得到大法术，我也给您盖个庙，塑个金身。”
“我没偷你家东西。”郑老四分辨。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有仁义老四蒙冤，受嘱托龟山送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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