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行问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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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十六年，我十三岁。
那年我以不知名的身份，被太后召进宫。
不知名是因为，我虽像女婢要做事伺候人，同时也被下人伺候着。
其实在此之前，我进过宫，并且长留。
那时我五岁，在皇上身边做伴读。
进宫时，太后唤我：“小萍儿，还记得哀家吗？你小时候哀家还抱过你呢。”
有一说一，见我的三姑四姨上来都这样说，我哪记得呐。
可是阿母教过我，不许和太后和皇上顶嘴，我就只好用阿姊教我的那招，一直低头行礼。
太后慈祥地笑着，让我抬头，不要鞠谨。
我说：“谢太后。”
太后被我逗得开怀大笑。
见太后笑，我也跟着尴尬笑笑。
许是我嘴角翘得太奇怪了，我听见轻轻一声“扑嗤”。
我这才发现太后旁边站着一个没什么表情的男孩。
他一身黑如墨的龙纹御袍，浑身散发着冷气。
没办法，他脸太臭了，所以我会选择性忽略。
但他是谢谨行，他是皇上。
后来的日子里，我被安排住在慈宁宫。
这一住，就是五年。
我每天无非就是上午念书，下午学画，晚上则是陪谢谨行吃饭、聊天。
说实话我每天也就只有晚上才能见到谢谨行。
我能做的无非就是给他的生活找些乐子，美其名曰伴读而已。
刚开始我还不觉得无聊，每天能读皇帝读的书，有人会教我画宫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还有就是...画谢谨行。
各种各样的谢谨行。
站着的他，坐着的他，朝廷上的他，御花园里的他，乾清宫里的他，赏花的他，吃饭的他，睡觉的他，写书法的他...和我见面时在我眼前的他。
可日子久矣，总会心生无趣。
于是我会在闲假时抄佛经练字，把要和谢谨行聊天的话题写下来记住，偶尔陪太后说说话，和宫中的宫女玩，毕竟我天生就是贪玩的性子。
总之似是一定要有事干。
太后娘娘是我除了阿母以外见过最温柔的人，也是除了我阿姊以外最好看的人。
哦，至于为什么要记话题，是因为谢谨行每次都是让我讲，他听。
这深宫待久了，哪有什么素材。
我不能忤逆皇上，只得编。
谢谨行这人他够有毛病的，有时心情不好就检查我作业，抽背诗书。
这就算了，他还嫌我写的丑，画得难看。
画的再难看也是你。
嘁，整得您多厉害似的。
好吧，谢谨行他真的很厉害。
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上午上朝处理政务，下午学习政史，晚上也只能留出一点时间在我这消遣，因为他还有很多别的事。
好惨。
噫!我可怜他做什么?！
我每年过年都不能回家，还要在这里陪着他。
宫里过年的气氛很浓，很热闹，会有盛宴，还会放花。
每年年夜，谢谨行就会来找我放花，放完了我们就躺在落雪的屋檐上看着城外天空炸开的烟火。
火花四射，光打在他的脸上很好看。
不得不说，谢谨行是真的好看。
他美如冠玉，浓眉秀雅，鼻梁高挺，唇形绝美，脸庞白皙，棱角分明如鬼斧神工雕刻，如诗似画。但更美的不是他的五官，而是他整个人的气质。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美，高贵与优雅，风华与飘逸，同时又结合了深沉和内敛，阴郁和深邃……
他相貌本就生的极其温雅俊美，认真听我说话时神情舒展开来，刹那间仿若在暗处翻开大片姣白的花瓣，于洁净之中漂浮着抑郁又空灵的美。漆黑温润的眼眸好像夜空泛起星辰的波澜，安宁，深邃，美丽。
好看得让人惊心动魄。
每天晚上躺在屋檐上给他讲故事时，我甚至会盯着他被烛光映亮的侧脸忘词。
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皇宫里其实挺好的，天天都能吃到好吃的，谢谨行会每天派人给我送不同的食物，桂花糕，莲子羹，藕粉汤圆，冰糖蜜枣...样样都是我爱吃的。
有时我调皮，心生出一些想法，便挑剔着向宫里的人说我不爱吃这个，给我换掉；我想喝仙露琼浆，吃奇珍异味，反正是些不可能有的东西。
可从来没有人敢抱怨，这反倒让我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
不仅有好吃的，谢谨行和太后也会放阿弟阿姊来看我。
阿弟会和我说宫外好玩的，像是糖人，风筝，爆竹，各式各样的服饰面具等。
阿姊呢，则会给我带宫外好吃的，有些是阿母做的。
日子平淡也算美好。
可是我想家了，我已经五年没回家了。
令我震惊的是，我竟然因为思念之情哭了。
我甚至后悔因为一句"皇宫有很多好吃的”而进宫。
虽说进不进宫我说了不算。
我第一次如此大胆，哭哭啼啼跑去和太后说想回家，张嬷嬷拉着我说“姑娘不可”。
当时谢谨行也在我旁边，因为我记得他的脸色有多黑。
可是他答应了，他替太后答应了。
这是他第一次不问太后行事。
我欣喜若狂，当天就收拾好回家。
我去了乾清宫找谢谨行，想着与他道个别吧。
可是我没有找到他。
我又去御书房找他，还是无果。
无所谓，反正白天见过了。
可我走时，又分明望见他站在宫中城墙顶上望着我。
他肯定是不想见我。
他待我不薄，我又执意要出宫，他那样傲娇一人，定要生气。
我走就是了。
我走那夜，天空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快过年了啊。
谢谨行，今年没人陪你看放花了。
回到家里，我每天还是和以前一样，读书画画抄佛经，只不过再也不用为聊天话题而苦恼了。
生活丰富许多，当我想告诉谢谨行外面的糖人，首饰、风筝，服饰时，才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不过我有阿母阿姊阿父阿弟和太母。
就这样，我每日不亦乐乎，学有所成，玩得开心地过了三年，然后再次被召进宫。
上次是我是被送进宫的，这次是被召进。
宫里没什么变化，依旧红墙绿瓦，宫里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只不过，谢谨行不再嫌我字丑，我背不出也不说我笨，骂我画得难看，我的课程学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学琴，弹给谢谨行听。
每晚谢谨行要从慈宁宫回乾清宫时，我就会给他弹上一首琵琶曲。
听曲儿时，他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小小的眸中倒映着小小的我。
还好，我不至于被他盯得发毛。
我似乎还觉得不够，自己要求学厨艺。
总之不变的，是我在有空的时候仍会抄佛经。
十四岁时，皇家狩猎，我和谢谨行遇刺。
即便他武功高强，饶是对方那么多人，我们也打不过，
我死了没关系，可谢谨行不行。
他是百姓的皇帝，怎么说也比我高贵。
可是死好痛啊，我才不要死。
心是这样想，我仍为他挡了一刀。
昏倒前，我还听见谢谨行大喊“陈萍儿，萍儿...！”
呃，好傻，不用这么撕心裂肺，我听得见。
反正昏迷了有好几天，我终于醒了，可是却不见谢谨行。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为之忿忿然，以至于宫里面伺候我的奴婢有些害怕。
但后来我就听说了，谢谨行率领皇军，屠了邻国的城。
我问宫女他为何屠城，宫女回答说那次狩猎的行刺者正是邻国城主。
我又问此事太后同意否？
宫女摇摇头。
这大概是他第二次未经太后同意擅自行大事了吧。
谢谨行回来后连盔甲都未卸就跑到慈宁宫。
他看到我，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中刀的是我，怎么倒像是他傻了？
这刀伤我是养了大半年，期间不是吃饭睡觉就是看书。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如此认真看过书，即便是杂书
谢谨行仍会每天来看我，无论公务多么繁忙。
他不让我躺到屋顶上陪他聊天了，还好我还能陪他吃饭，饭桌上还能说话。
再不济，我还能弹奏一首琵琶曲。
伤养的差不多，我开始做手工，除了串好的佛珠，我都会拿让人拿去集市卖。
可我要那么多钱，在这皇宫之中有何用?
于是我停止做手工，只串佛珠，抄佛经。
上元节那天，谢谨行破例带我出宫逛街看花灯。
谢谨行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
他说那命工匠做些花灯放到宫里如何?
我寻思放着也是放着，能看不能吃，老话讲就是中看不中用，就摇摇头。
那天很快我就逛累了，因为看来看去其实一样，街我以前也来过，这次特别的是有谢谨行在而已。
我愿意多走几步也是因此。
回宫以后，我们躺在屋檐上看星星。
谢谨行突然开口，打破安静的气氛。他问我想不想当皇后？
我反问他不当可以回家吗?
他笑着没说话。
我知道是不可以了。
我说好。
及笄之年，我与谢谨行成亲，登上后位。
为了弥补我的及笄礼，加之这又算是封后大典，谢谨行给我准备了一场极其盛大的婚宴，可以说是有史以来皇朝排面最大的典礼。
全国上下，无一不知陈萍儿嫁给谢谨行。
一抹红妆，许你我相伴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婚书之上，帝后画押。
洞房花烛夜，太母传给我的手镯突然碎了。
那是我戴了好久的手镯，谢谨行第二天就命人给我做了个新的，很坚固，怎么都敲不碎。
婚后不久，我就要忙于后宫事务。
我帮他选秀，宫妃晋升，有嫔妃得子去探望，送安慰。
当然，也包括一些宫里勾心斗角处理。
一般这种都是白事，也不会办丧礼，皇家怕晦气，就只是托人找块后山埋了。
分位底下的秀女更是惨，只是通知家里一声，不要留尸便丢入乱葬岗。
而这些人家中大多都是父兄在家做官，臣子们自然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这般宫斗惨死的实着也不光彩。
可怖的莫过于没人会在意这样一个生命的逝去。
因为宫里没有爱多管闲事的人 。
我虽身为皇后，也不曾参与其中。除去每日的请安，我一般不会与其他妃子过度接触。
谢谨行莫名其妙，甚至会为我对这些事处理得太好而不满。
更不能理解的是，他每天只往华清宫跑，要不是我叫他，根本不会到别的宫殿里坐一坐，所以皇室得子少之又少。
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可不想落了一个妒妇名头。
在空余时间，我会玩弄花草，抄佛经串佛珠，用学来的厨艺煲煲汤喝。
由于好几次谢谨行来华清宫我都没搭理他，他便只好到别的妃子那去看看。
果然，约莫半个月后，锦绣宫传来喜讯，楚婕妤得子。
我让张嬷嬷给她送去慰问品，并晋升她为贵人。
九月后，楚贵人为皇室诞下第一位皇子，晋位德妃。
十六岁，我怀孕了。
同年，谢谨行派阿父做军师出战北国，阿弟做将军出征。
怀孕后，我愈发嗜睡，每日都是睡醒吃，吃了睡。
清醒的时间里就是抄佛经，串佛珠。
后宫的事，也交给德妃打理了。
十七岁，我诞下一女，起名安乐，
寓意安康快乐。
同年，父兄战死沙场，升爵位。
阿母受不了如此打击，上吊自杀。
阿姊则婚配楚王。
谢谨行问过我是否要回家看一趟，我说不了。
还剩什么可看的了？
谢谨行似乎是安慰我，这半年来他来华清宫的次数又多了。
约莫半年后，我再次怀胎。
期间喜酸好辣，太医告诉可能是龙子。
如果是，当是景春嫡长子。
我笑了笑，没说话。
怀胎四月，德妃在宫中豢养的毛犬冲撞过来，我不幸小产。
此次小产在入秋，加上风寒与刀伤复发，我一病不起。
谢谨行把先帝留下的决明子喂给我，以保持我的生命活动。
谢谨行还是每天处理完朝政第一时间来华清宫，在床头给我放了好多好吃的，这或许是我进宫以来最多吃的时候。
我依旧每天喝汤，但已经抄不动佛经了，串不了佛珠。
有一次，谢谨行问我爱他吗?
我苦笑了一下。
爱吗？
爱，怎么会不爱？
是什么时候开始?
是我和他逛灯会那夜?
是我为他挡刀那刻?
是我和他闲聊的时刻?
是我看他容颜那一刻?
是我一笔一画描摹他的时刻？
是他夸我的时刻？
是他为我落泪的时刻？
是他纳我为后，日日抽空陪我的时刻?
亦或是更早……
他冷脸站在太后旁冷笑，我第一眼看到他时。
谢谨行未来得及回答我无启声了。
我看着华清宫满墙谢景行的画像说:
“谢谨行，我累了。”
我爱你，但我累了。
为了践行这一句“爱”，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与心思。
我的时间和生命都悄无声息在这宫中流逝了。
我累的很。
谢谨行，你知道吗？我不想活了。
谢谨行他哭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哭。
我还是没有为他抹去眼泪。
是啊。
我知道汤里有毒，学厨艺也是为此。
我知道他派给父兄的仗毫无胜算，也深知他怀疑我们家，不然我也不会五岁就被送八宫中当人质，太后也不会召我入宫，当皇后已算保全性命的恩赐。
我知道帝王家生性多疑，楚德妃家族势力深得信任。
我知道让陈家解甲归田是无用之举，我知道我的小产不是意外。
我知道我的课程安排是谢谨行让我在宫中有些乐子，可我如此鲜活怎愿拘泥于此宫中。
我知道这世间已无任何留恋，诺大的皇城除安乐无一我血亲。
我知道谢谨行真的爱我，不然也不会把我留在身边这么多年，日日陪我，放我纵性，只为那一次膳，一句话，一首曲。
可是啊，谢谨行，我父兄二人的生命，我锁于深宫十年都换不来你的信任。
我在宫中十年，抄了九百一十一遍佛经，串了一千三百四十四串佛珠，从未上山拜一次佛。
我祈求家人安康，谢谨行顺遂，国泰民安。
我怕奢求过多，在佛祖面前显现我的贪念，求的不灵。
现如今，我已没有理由活下去了。
谢谨行，你的爱不足以支撑我存活。
若你不生于帝王之家，若你我在太平盛世，你我会是白发夫妻。
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说想要为谢谨行弹一首琵琶曲，祝他安眠。
谢谨行夸过我，他说我弹琵琶像“犹抱琵琶半遮面”；我却不然，反而觉得更像是“似述平生不得志。”
琵琶曲终，琵琶断弦。
顷刻，手腕玉镯碎地。
谢谨行送我的，也碎了。
再坚固又如何，该来的挡不了。
太后曾问我，萍儿是否有责怪过哀家。
我摇头。
我何尝不知太后的一番心思。
在这宫墙内，又有谁是真的如意的？
太后叹了口气，她帮我告诉谢景行，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如此一来，太医叫与不叫都罢。
谢谨行哭着喊着求太医救我，别说孩子，他比婴儿还闹。
这次我好想帮他擦掉眼泪，可惜无法抬手。
我开始害怕了。
不是怕死，是害怕他的眼泪，没人为他抹去。
以后他还会哭吗？
希望未来有位比她还爱他的温柔解语花常伴他左右。
至少，还不算孤独。
是哦，好可惜。
可惜体内的决明子，可惜到头来一切无成，可惜你的猜疑，可惜深宫的绝望，可惜你谢谨行生在帝王家，可惜我爱你...可惜你我不能相伴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初雪那夜，我没撑住。
谢谨行望眼欲穿也没能留住我，我也没能和他道别，像八年前那个冬天一样。
这次是真的，望眼也望不穿。
景春二十一年，我十八岁。
谢谨行，今年又没人陪你看放花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行问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