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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日城破(2) ...

  •   夜中狂风更甚,扑面凄清,中庭地白,鸦栖寒树,冷露无声湿打桂花。

      亭中烛火摇曳不止,不明不灭,半枯半荣。

      院中清冷,谢书台与顾如期先后落座,前者斟了一杯茶,饮过之后又给后者倒了半杯,话音怅然:“三年未见,没想到再见时是这样情势。”

      顾如期把玩着金纹云底的瓷杯,笑问:“这情势不好吗?如今是在阿姐地盘,守在外院的那些人手里都是真刀实枪,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的人头随时可以落地。”

      说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如果谢书台不是很了解顾如期的为人的话。

      谢书台反问:“若没有十足的准备,你敢一个人入城?”

      “真不愧是阿姐。”顾如期凑近,他撩起谢书台一缕发丝,几乎贪恋地嗅着属于那人的味道,

      “阿姐当然随时可以杀我,但若明日午时之前我没回去,我的铁骑便会踏破整个岸止城——到时候无论老弱妇孺,一个都逃不出去。”

      谢书台默然退开,曾经在顾如期嘴里玩笑似的轻狂残忍的话落于实质,比脸上密密麻麻割人的风刀更冷,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轻咳一声,声音低得像在哀求:“我只想把伤亡降到最低,如果你能放城中其他人一条活路,那我的命……”

      那牺牲她一个,也不是那么让人不可接受的事。

      顾如期竖起食指点在她唇上,“嘘”了一声,语气轻佻:“这话我不爱听。阿姐,我记得你不是宁愿死战吗,怎么我一出来,你就改了主意?”

      谢书台报以沉默。

      她之前确实有过抗争到底的想法,但那是在毫无胜算的前提下,若叛军那个从未露过面的首领就是顾如期,那事情并非全无转圜余地。

      至少……谢家养了他这么多年。

      或许,他会看一点往日的情分。

      什么谢家威、谢家志,在岸止城数万百姓的性命之下,随时可以变成一句空话。

      谢书台闭上眼,颇有一点认命的意味:“只要你承诺放过岸止城的百姓。”

      顾如期笑了。

      他抬手摸向谢书台侧脸,正要提出条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快声道:“不好了城主,城东走水,已经连着烧了一大片,眼见着已经控制不住了……”

      谢书台急忙起身,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另一边传来仓促尖锐的声音:“不好了,城西起了好大的火,恐怕……”

      “城主,城北……”

      “不好了城主,城南城东\突起大火,两片火势相连,一时只怕灭不了了!”

      ……

      谢书台脸上血色尽数褪去,手中的茶杯几欲捏碎,喉咙仿佛也被火烧了一圈。

      她哑声开口:“顾、如、期!”

      顾如期脸上头回现出慌张,他连连摇头:“不是我,阿姐,你信我,真的不是我。”

      谢书台已经不想与他多说,就犹如当年她相信顾如期会同她一起守护岸止城,可这人到底辜负了真心。

      她匆匆披上外衣,身摇欲倒,顾如期连忙起来扶她,被她用力甩开。

      她甚至连理都没理睬那人,脚步虚浮地奔向城楼——那是纵览城中情势最方便的地方。

      她语调飞快:“先重点灭城南的火,那处最后走水,火势应当最轻,还有……”

      谢书台话音未落,自城楼方向拥簇而来的百姓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步履暂缓,对着众人大声安抚:“众人不必忧心,我已有灭火的法子,只待……”

      “城主!”一戴着灰色头巾的妇女上前一步,她眼眶发红,“我们都知道了。”

      一青年道:“城主,顾如期那厮就不是个东西。当初您对他多好,让他混上了十几年的好日子,我岸止城的百姓谁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他倒好,喝完奶骂起娘来了!”

      一老者道:“城主,只有是谢家守着,岸止城才是我们的家。牺牲恩人苟且偷生的事我们做不到,没有谢家的岸止城不是岸止城,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城主……”

      “城主……”

      “城主!”

      声声呼唤牵动着谢书台的心,她眼前模糊不清,声音悲怆:“那些火……”

      民众中有人声音高昂:“不止城主愿与岸止城共存亡,这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与岸止城、与谢家共存亡!”

      冲天呼阵浸透岸止城,谢书台喉中一哽,道:“众人何必如此?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再有两天……再有两天裴玉斐的援军就到了,只要撑过这两天……”

      她撂下未完的话头,脚步慌忙地冲上城楼。

      这里不是岸止城的最高处,却是能收览城中所有景物的地方。

      从前谢书台最喜欢在这里观赏岸止城的繁华,此刻入眼却只见四片大火各自从岸止城东、南、西、北四角蔓延,并逐渐相连,已然势不可挡。

      她的目中颊上映满红光,随风猎猎作响的红裙也犹如一片烈火。

      乌云掩月,子规啼止,天地万物都将要被这一片黑寂吞没。

      “阿姐——”

      身后骤然传来一道力竭的高呼,谢书台神情一凛。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只见城楼之下,谢若和浑身浴血地出现在夜幕里。

      他发丝凌乱,衣衫破败,身上皮翻骨现,除了一身脊梁犹然挺直,全身上下已无一处可以入眼。

      凌乱的火点不断向他涌近,叫骂声追着他的背影。谢若和站在距离谢书台百尺之远的地方笑:“阿姐,我不会再拖累你了。”

      “若和!”

      谢书台下意识往前一扑,一道力量从身后抱住了她:“阿姐,不要!”

      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谢书台神情麻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高在城楼之上。

      身前是追杀她遗留在世上唯一血脉至亲的刀剑铮铮,身后是漫天大火,试图吞噬她的所有过往。

      谢书台哪个都不想失去,却哪个都护不住。

      顾如期好不容易拖住谢书台,才分出心来冲着谢若和大骂:“谢若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逼她去死!”

      “啪!”

      猝不及防地,顾如期脸上挨了一巴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书台:“阿姐?”

      谢书台冷眼望着他,没有血色的唇一张一合:“顾如期,你怎么不去死?”

      顾如期心中一痛:“阿姐,我……”

      谢书台别过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我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父亲、大哥、二哥、小弟,还有整个岸止城,我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从前幼子同心,青梅作伴,郎骑竹马,父兄友人皆在,时而出城游猎,时而夜话闲谈,纵酒吟诗,好不自在。

      本以为生当如此,却不曾想只是一场大梦。

      看似美好坚固的水中花,颠覆起来,不过几个月的事。

      一支支长箭自后方贯穿了谢若和的脖颈、胸膛、腹部、膝盖。

      谢若和再也支撑不住,他膝盖一弯,强行扭转自己身体的方向朝着谢书台所在之处遥遥一拜。

      他声音极轻,再也传达不到谢书台耳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阿姐,我们来生一定还要做姐弟。”

      谢书台气急攻心,一大口血自喉间喷涌而出。

      顾如期看上去比她更急,他一面不顾谢书台的意愿强将人扶住,一面对城下大喊:“够了,住手,停下,都给我停下!”

      然而夜声杂嚷,沉云吞声,除了近在眼前的谢书台,没人能听见他在说话。

      一支支长箭如旧射出,谢若和浑身箭羽,他身上血气流尽,直到再也站不起来。

      谢书台眼泪流干,却仍有粘稠液体不断从眼中涌出。

      她声音干哑嘶鸣:“若和,若和……”

      顾如期仓促抹去她脸上血迹:“阿姐……你别吓我,阿姐!”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谢书台头都不用回就知道那是岸止城最高的揽月楼——此楼位于岸止城中心,东南西北四方同时烧起大火,遭殃不可避免。

      谢书台心内也有什么应声坍塌,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承认:回不去了,无论是她谢家,还是这座独立于王朝之外的岸止城,统统都回不去了。

      她满脸是血,宛若从地狱爬起来的修罗:“顾如期,你满意了吗?”

      顾如期不断摇头:“我错了,阿姐,我真的错了,你先跟我下去,你先……”

      话未说完,怀中骤空。

      谢书台借力从城墙的缺角处翻下,猝不及防的重量自顾如期手中脱落,一滴惊飞的血液溅进他的眼瞳。

      顾如期大吼一声,他奔向前,一抹红色飘带直直坠下,堪堪擦过他的指尖。

      谢书台人比衣红,她重重摔落在地上,身体各处传来异响,脸上的笑因身下的血泊而显得更加艳丽。

      自古逢秋空寂寥,何曾几度胜春朝?

      她生于秋,殁于秋,哪怕再爱不属于秋日的红色,也注定活不出那种让人一眼难忘的热烈。

      顾如期……

      空洞的眼神直直望着城楼上悲怆的面容,谢书台想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用最后的气音无声说:

      “顾如期,我永不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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