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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尼见到法拉奥的第一眼,遇见的便是那样一双眼睛。
他不是那样善于修辞的人,所以能找出的比喻相当有限,最直观的感觉就是那天的黄昏,有个人把黄昏装进了眼底。
那会儿他们稚嫩得难以想象。不过那个年纪的少年人都很把自己当一回事,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地成为某种模样的人,把自己塞进一个理想的样板里,但未来往往捉摸不定。
好在他们都成功了,那些小小的偏离对于整个人生而言只能算作是一点不足为道的遗憾罢了,或者说,惊喜。
简直是上帝包装稀烂的一份礼物,收到的时候谁都得感叹一句真是糟糕透顶,但这份“量身定制”不知哪天就会从不被注意的角落探出头来,就像某天早上路尼偏头疼发作的时候也会庆幸终于不再会听见琴声。
有那么多的意料之外——比如说再往前推二十年,路尼绝对想不到自己的生命里会有“法拉奥”这么个角色。
人生就这样蛮不讲理地往前走了,在人们尚且一无所知的时候,他们把这挂着命运纺线的东西称作“生活”。
路尼是很典型的优等生,有个别关系算是不错的朋友,成绩名列前茅并且稳定,没有什么懵懂少年少女们的情感悸动,早早就有了愿意为之努力的理想。除了脾气略微暴躁,几乎就是电视里给顽皮捣蛋的主角当对照组的完美配角。
至于法拉奥——路尼总说自从他请长假去准备某综合大学的音乐系入学考试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指精神方面。
法拉奥对此表示痛心疾首,拨起自己的琴弦,吵得路尼不得不闭嘴。
那时候,他们挤一辆摩托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种满冬青树的小路上,车轮碾过落在地上的烂熟透红的冬青子,仿佛给大地留下了一道腐烂生疮的疤。
他们试着一起做一些意义不明的事:逃课、冒雨骑车、被困在加油站的便利店只好同喝一罐可乐。
雨那样大,就好像这么下了许多年,从诺亚时代一直到此时此刻,而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看来是回不去了。”法拉奥坐在加油站的台阶上,卷起因为飙车溅水而打湿的裤管,带着雨水新鲜的潮气靠在路尼肩膀上,“希望我们的好前桌能够帮我们挡过麻烦的爱德华先生。”
无所谓,路尼不想被老师盯上,早就准备好了万全的说辞。
不是很冷的季节,法拉奥随手将外套搭在车座上,用已经湿漉漉的手掌去接一捧雨。
他扑上来,胡乱把水往路尼身上抹,被路尼扭送至摩托车座上。
雨那样大,每一滴雨珠都撰写了时光的刻度,从天际来,汇入了井盖的下水口中。
就和这个夜晚一样,这里电闪雷鸣,整座城市都不过是电光一笔。黑暗那样庞大,生活的范围或者人类本身都只在闪电的一隙夹缝中朝生暮死着。
像法拉奥胡乱写的歌词:尼罗河在你眼中干涸又泛滥,我是沉入河床的泥板,两千年也如此短暂。
他们如此短暂地活着。
稍微年轻一些的时候,路尼总把法拉奥当作是菜花蛇:又叫王锦蛇。一种相当常见的无毒蛇类,尽管体型庞大习性凶猛,但在一些民风彪悍的山区,几乎和人类打成一片。
但那只是玩笑。
法拉奥可以伪装得很好。他融入了热爱生活的大众中,热情、活力、生机勃勃,然而他到底不是荒野盛放的向阳花。
路尼自下而上地打量他那图坦卡蒙的黄金般的眼睛,出手扼住了法拉奥的咽喉。
“唔……”他的神色骤然古怪起来——路尼当然知道自己用上了多大力气,这会让他痛苦,却不足以折断他的颈骨。
很久以前法拉奥曾经提过窒息……前因后果路尼不怎么能记清了,只知道那时候法拉奥伏在他耳边,用刻意拈尖细的声音描述窒息的过程。他说那是亲自用双手而非外物去掌握对方呼吸的命脉,每一下心跳都成为囊中之物,所有反抗都不过是徒劳挣扎。
就像现在这样。
由于窒息,法拉奥连嘴唇都在打颤,即便如此他也并不露怯,而是生生熬到了路尼松开桎梏,才吐出一口气,“你想要我死吗?”
路尼拍拍他的脸颊,“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被暴虐与疯狂裹挟,最混乱的时候,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因为语言从来是最廉价的利刃。
纯粹是刻意的惹怒。路尼明知如此,也能看穿法拉奥的伎俩,却还是落入圈套。
他的愤怒被藏在蹙起的眉壑间,他知道法拉奥以此为乐。
“有时候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那大概是他们关系最为恶劣的一段时间,路尼可以确信自己真的对法拉奥动过一些触犯刑法的念头,但考虑到他们之间仇不至此,并且这也对他的事业无益,没有动手过。
可那一次不同。他扼住了法拉奥的颈脖,居高临下地看法拉奥的发丝铺散床单上,就像猛兽玩弄被困在利爪下的猎物。在这一刻,他是捕食者。
他的灵魂中也藏着那样暴虐的欲望,令他在窒息时刻与法拉奥接吻,仿佛是强迫他的情人依靠这一吻而残喘苟活下去。
“哈……啊——”法拉奥在被松开的那一瞬间便蛇一般缠上他,虽然乖顺,却没有藏住毒牙。他们再次接吻,更加热切、更加迷乱。
衣服不知道掉在了哪个角落,路尼掐住法拉奥的脖子,“少乱来。”
至于法拉奥听不听,那是另一回事。
他们更进一步地纠缠,以熟悉的姿态给灵魂系上结扣。在法拉奥舔舐他耳廓时,路尼将他扇得偏过头去,掌心都麻木,但法拉奥却没多大的反应,只是故作撒欢地哼了几声,扣紧了他的腰身。
不能更近。路尼用疯狂的吻压下自己的哼声,他享受着幻觉般的热度,并准许法拉奥的掠夺之举。
他在这一切即将结束之前摁住法拉奥,看情人因为苦楚皱起的眉眼,看那瓣在灯下水光润润的唇。
法拉奥向来没什么羞耻可言,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他的名字,说着求他的话语,五分真五分假。
他知道路尼会纵容,所以无所谓底线在哪。
“就像是要死掉了。”
他大口喘息,发梢还挂着汗滴,狼狈不堪。
“那就太不妙了。”法拉奥的眼中倒映着他清晰的身形,“我们会一起下地狱的。”
这是多么富有威胁意味又缠绵酥骨的字句,电影里穷途末路的反派这么说,与他共享欢愉的情人也这么说,就好像地狱没有门槛,学生证就可以半价七日游。没有谁被恐吓到,路尼从他眼中读到了希冀与雀跃,至于自己,从来不相信书中写的“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的地方,是烧着硫磺与火的火湖”之类的话。
因为他们靠近彼此,就已经是预定了通往火海的单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