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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原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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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早幸缓缓睁开眼,一直靠着的人已经不在了,何止如此,她对面坐着的,或是站着撑船的……都不在了。
梅提欧似乎能看穿浓雾,他执掌船桨后径直带她们到了山洞。那条山洞极黑,狭窄,洞壁上倒挂着黏稠如史莱姆的生物,滴下来的液体却透着令人头脑昏沉的芳香。
船挤过小径,向着前方泛着白光的出口前行,但等到出去后又是静谧的黑湖,来路被雾气吞食,去路却未可知。怀表显示外界的时间已过了一天,茫茫水色中无声地泛舟让早幸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便是这种情况。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落单倒不怎么叫早幸觉得害怕。她们会在玛西缇歌那里再相遇,现在只是一场暂别,一场需要她独自应对的冒险。
倒也不是一个人,早幸看着那个抱着船桨坐在离她最远位置的人,干涩的嘴唇抿了抿,试图呼唤:“格——”
“不可以叫那个名字,”格鲁克竖起食指,压在她的唇上,“那是我的宝物……不可以被魔境拿去。”
“……忘了给你想代号了,你想叫什么?”
格鲁克歪歪头:“这里只有我俩,不需要别的名字也能区分。”
的确。早幸点头,按下了他的手,小怪物又恢复成了黑发少年的模样,那只手细腻如丝绢,比她的还小上一圈:“你怎么还在?”
“在等你醒来。”格鲁克没有收回手,轻轻抠挠着早幸的掌心,“想和你再说说话。”
“你可以叫醒我的。”
“没有必要,睡眠对你来说很重要。”格鲁克微微坐正,又向早幸靠近了一些,“很多事对你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我不算其中之一。最近想到这一点就让我……难过,或许可以这么说?”
“你怎么自己也不确定啊,”早幸抱住他,下巴蹭着他的发旋,不知怎的,格鲁克说不清的情绪却在她这里十分清晰,“但依然很重要。我可以把我交给你,如果是被你吃了,或许我们能作为一个整体活在……”
“不行,如果难以区分你我,那我不存在,你也不存在了。”格鲁克推开她,一向平整明媚的脸起了涟漪,眉头打结,“这就够了。我已经明白了,而且我想你也已知晓,所谓爱是什么。”
爱这个单词出现得十分唐突,早幸抱着满怀的风愣神。但很快格鲁克把手中的船桨塞给了她,填补了这份空虚。
“你会划吗?”
“有理论但未曾实践……”
“也不要紧,只要你想着前进,脊柱会指引你抵达的。”
格鲁克站起身,翻出了船舷,水面于他是坚实的固体,他踩在上面,朝早幸挥手:“再见了,我最亲爱的人,请不要忘记我,永远不要。”
等等啊,早幸嗓子眼发紧,但静水不再支撑那具小小的躯体,水花泛起,格鲁克沉入了湖中。
怎么看也看不透的湖水合上缺口,早幸趴在船边,眼角涌出的水分打破湖面,又兀自愈合。
为什么这么难过也还要前行呢?这大概就是活着的意义。
她抓紧船桨,尝试着一左一右地拨弄湖水。停在这里无法到达任何地方,早幸咬住下唇,在难以呼吸的痛楚中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
幸而彼岸并不遥远,在胳膊也抬不起来之前早幸抵达了陆地。小舟自行返回,消失于茫茫紫雾,早幸靠着岸边的垂柳吃了点碱水结,再次上路。
依旧是一条孤零零的小道,夹路的密林却明目张胆地吵嚷着,里面间或有一两句王国语或精灵语,让早幸听了便觉得胆寒。
“祂回来了!”
“妈妈”
“我何时能得到安息?”
“复仇……复仇……”
草丛下伸出的影子扒拉着小道的碎石子,魔境比以前更躁动了,早幸小心地走在不偏不倚的正中央,捏紧袍角,不让自己被那些“东西”碰触。
只要想着前进就好。
鲁特琴的琴声从前方传来,小道上肆虐的阴影发出哀嚎,蠕动着退回了林中。早幸抬起头,前方隐隐绰绰不再是万年不变的紫色,金色的落叶也随风裹挟着琴音飘来,落在了她脚下。
她加快步伐,近乎小跑地朝那处冲去。
为什么会有琴声?是格鲁克吗?心里升起的些许期望,在看到那个等在栅栏后的人后重重落回心底。
包裹小木屋的银杏林金黄依旧,却有了衰败的迹象,叶片簌簌落下,但落在手中的金色叶片呈现铁锈色的卷边,黑斑侵蚀了叶柄。
玛西缇歌抱着鲁特琴坐在树下,惯用的木杖靠着树干,碎花布拼就的长裙散落成杂乱的一团簇拥着她高大的身躯,银色的枯萎长发用缎带松松捆住垂在脑后。她抬眼看愣在原地的早幸,眼神依旧不耐烦,似乎在说怎么还不过来。
早幸扔开银杏叶,走到了她身边:“玛西缇歌……”
这里怎么了?
玛西缇歌把琴塞给早幸,借助木杖撑起身子:“来得太慢了。”
早幸抱着琴跟在玛西缇歌身后进了屋。小木屋陈设未曾改变,但装饰物和灶台上都蒙了一层灰,一尊小小的光明神雕像被放到了窗边,沐浴着魔境不存在的阳光。
“要吃东西自己做。”
“玛西缇歌,”早幸把琴放在了一篮枯萎的艾因戈花旁边,“我还不饿……这里,和之前很不一样。”
玛西缇歌已经在躺椅上坐下,手指敲打着扶手上的雕花:“叫我玛丽试试。”
“玛丽……?”
这个请求有点奇怪,早幸还是照做了。听到她犹豫的呼唤,玛西缇歌闭上眼,嗤笑了一声:“不对,算了,你还是叫我玛西缇歌吧。”
会叫她玛丽的声音已经不在了,他耗尽灵魂陪了她千年,连回到秩序都做不到。
早幸拉了张瘸腿的椅子在玛西缇歌身边坐下:“我有很多事想问您。”
玛西缇歌却装作听不见,自顾自地转移话题:“你觉得得到永生和全知是幸运吗?”
“……要看是怎样活着吧,”早幸只得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至于全知,我没法想象。”
如果知晓一切她能改变些什么吗?如若改变了她以为是不幸的事,又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呢?
“你倒是很机灵,”玛西缇歌看向窗沿,那里挂了许多她做的风铃,被困于原地的永生实在太无聊了,只有风会与她说话,“我那时以为得到一切智慧,至少于‘我’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但不是的,重要的是感受与过程,若不是自己发现的秘密,又有什么意义。”
“但您的确知晓一切,是吗。”早幸抓住玛西缇歌的手,不再有忌惮和踌躇,“请您告诉我,我的两位友人,我该怎么帮助他们?”
“他们需要吗?”玛西缇歌没有挣开,“他们正走在早已书写好的道路上。你也是,你接受了使命,也就成了这段故事的一部分。”
“使命?道路?故事……?”
“福特道尔的血缘者,流星之子,他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便决定好了。来此之前的过往,皆是考验。”
*
梅提欧站在龙血树下,仰望一树碎银,身后的脚步声也无法打断他的遐思。
“陛下,”格鲁克却没什么眼色,直接走到与他并肩而立的位置,“你无法体会‘我们’的痛苦吗?不觉得魔境才是正确的吗?为何要让神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何无法接受不分你我的融合?”
梅提欧觑了他一眼,撇撇嘴:“别装了,你也明白吧,当你获得自我后,怎么可能还想回到魔境。”
但痛苦是真的,一路行来他也认可了魔境未降生的无辜灵魂亦是他的同胞,魔境并非邪恶,只是他比较自私,一直无法接受自我的消融。
对神的不满也是真的,为何他要遭遇这一切?但当把获得与失去放于天平两端,梅提欧却觉得释然:“神对我已足够厚爱。我想我还是幸运的,连最后一程都有朋友相送。”
“没有无缘无故的厚意,”格鲁克无情地指出,“让我来告诉你吧,魔境为何想要接纳你,那是因为你有足够的理由去憎恨秩序。”
夜莺的耳朵能听见每个角落的诡秘,但他只是倾听,现在也该说出来了。
“你的父亲在你出生时就想把你当作维持国土法阵的牺牲品来培养,好换得他一时半刻的喘息。”
“你的兄长因为嫉妒你在你八岁那年就准备把你杀死,若不是‘锋利’给予了你祝福,你早已埋于六尺之下。”
“正是因为你姐姐的怂恿,你的兄长才会在婚礼上做出如此愚蠢的陷害,以至于把唾手可得的王冠弄丢了。”
“而你的想法又真的被所谓朋友尊重吗?若真是朋友,他们大可以联合革新派拥立你为王,你想娶谁就娶谁,用魔王的力量,你可以吞并帝国,甚至能统治这片大地,凡生灵将莫不遵从你的意愿。”
“别说得这真就成了我的想法一样,”梅提欧将手按在树干上,树是活的棺木,也是将死亡转化为新生的子宫,“……好吧,说实话,我这样想过。这真是个诱人的未来,但会背弃我曾经的一切。”
“就算利用是真的,但爱也是真的。我的父母爱我,但也深爱着国家;我的姐妹……是比我更适合的王;我的朋友们,我甚至没和他们说起过这些想法,你又怎么能为此责怪他们?”
梅提欧狡黠一笑,转身按住格鲁克的肩膀:“你很羡慕我吧?光是得以降生在秩序之中,我就比你幸运许多。而且啊……她曾说要带着我逃跑,实际也真这么做了,已经足够了。正如你所说,没有祝福我在八岁时就该死去。既然得到了延长至今的生命,是时候由我来给予‘祝福’了。”
“……”格鲁克躲开了他的手,“我不断用称呼强化你的印象,但好像失败了,你根本不适合做魔境的王,梅提欧·冯·赫林戈。”
“那还真是对不起了。”
“我讨厌你。”格鲁克抱着膝盖坐到了树下,“你明明和魔境的我们一样讨厌所谓命运,为什么还要接受?”
“我倒是蛮喜欢你的。”梅提欧也坐了下来,“我们都知道,就算我接受这份命运也只是暂缓了消亡……但这样就好,让我爱着的‘故事’还能得到结局。我们终会融为一体,但至少现在,希望能作为彼此来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