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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烦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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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被乌云遮去,原本明亮的房间坠入阴暗。
远远的,能听到护士正在隔壁病房查房的说话声,钱花花试图让自己从地上起来,然而情绪的压抑超出她的想象,她感到有千斤重的石头死死压着她的肚子,五脏六腑都向着下腹坠去,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她用尽全力。
撑着膝盖,钱花花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心房如灼烧般疼痛。
全程,她没有碰病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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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查房的护士拿着本子走了进来。
“13号床黎开对吧?”护士低头翻页:“今天已经换过药了?”
“换了。”床上的人说。
“头还晕吗?昨晚有没有呕吐?”
“没有。”
“行,那就等着下午再输一次液吧,医生昨天交代过的,要给你消炎。”
“好的,谢谢。”
后面还有几十个病房要去,护士离开的脚步已经踩在门框上,忽然又回了个头,冲着钱花花挥挥手道:“那边的妹妹不要太担心了,小伤而已,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她这边好心安慰,那墙边靠着的女生却并不回答,纤瘦的肩膀勉强支撑着身体保持站立,摇摇欲坠间,脸上已经是一片苍白的死寂。
不知道的还以为病人得了什么绝症,再也回不来了。
年轻人就爱多愁善感。
护士不再多问,又风风火火地赶去了下一个地方。
门一关,病房重新归于静谧。
钱花花靠着墙壁将头仰起,只觉得脑袋里木木的,浑身都痛。
好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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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然,床上的人开了口。
“现在是第几世?”
“怎么才能换回来?”
钱花花也在同一时间提出问题。
一瞬间,两个人的声音像两把交刃的兵器,在空荡的病房里打出一道刺眼的火花。
连乌云也被凌烈的闪光照亮。
“你不知道这是第几世?”钱花花率先皱了眉,像暴戾的卫兵端着枪瞄准入侵者,吐出的语句是她连连发送的子弹:“归莱没和你串通好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一世的黎小开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怎么才能让她回来?”
气势汹汹,仿佛就要攻城略地。
“而且你不是已经…”
话没说完就让人打断。
床上的人仰头望了过来。
黎开说:“原来你说话的声音可以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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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钱花花想。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脑子里这么想着,但嗓子却被一阵酸楚噎住,什么也没说出来。
半晌,钱花花摸了摸发紧的喉咙,闭上眼:“叙旧就算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别观察我。
别观察这个新生的我。
别观察这个已经与你无关的我。
“……”
等不到和她的对视,黎开别开头,淡淡说:“好。”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
两米不到的距离,谁也没有拉近。
“我没有和归莱串通。”黎开整理了一下思绪:“如果你…”
“如果我什么?”钱花花说。
“……”
黎开闭上嘴。
说话中途被人打断的感觉并不好,她感到自己沉睡了很久,上一次闭眼之前身份还是拿到金奖的尊贵影后,再睁开时就突然被送到这里。思绪混乱,她垂下睫毛,有点不确定刚才是不是钱花花对自己打断她说话的报复。
“接着说啊。”钱花花冷声。
这让黎开确认了她的攻击性。
“你冷静一点。”黎开说:“如果你把情况告诉我,我们可以尝试解决问题。”
“嗯。”钱花花点头:“尝试解决你。”
黎开掀起眼皮看她。
这就是把冲突摆到台面上了。
她并不习惯这样的钱花花。
对话停滞,她们又跌进无底的安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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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钱花花死了很久。
乍一看这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黎开确实是这么感受到的。因为她能重生,所以哪怕有谁在她某一次的生命里死去了,只要她重启,那个人就会在新的轮回里活过来。
死亡是一种暂时状态。
她如此理解死,也如此操纵死,曾经有一次拍电影时她的导演脚滑跌入山谷,片场所有人都精神崩溃,只有黎开揣着兜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次的片子很有拿金奖的潜力,就随便跟着跳了下去。
几千米深的山谷,她仰面砸在谷底的巨石之上,连眼珠都被崩出来。
然后,她又变回7岁。
兢兢业业地重活十五年,再一次走进有几百人竞争的面试里,黎开讲完自我介绍,看到那曾失足的导演又一次在桌前生龙活虎地尖叫出来,高喊:“天呐!你就是我在等的演员!”
“你好。”黎开说。
再次为了拍戏爬上山顶,她若无其事地在导演背后拽了一把。
一个人的死亡就这么被延后了。
对于那个时候的黎开来说,在自己的世界里复活一个人,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直到在她即将达成目标的那一世,钱花花出了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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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开没有选择重生。
钱花花死后一周,她穿上黑衣,参加了钱花花的葬礼。
因为是从学生时代一路陪伴至今的助理,意外死亡后她怎么都应该去露脸才对。她还记得那天的葬礼上没什么人,只是零零碎碎地站了几位亲戚,偌大的灵堂里空落落地摆满黑色的椅子,钱花花躺在棺木里,听说今晚就会送去烧掉。
“那些钱……”钱花花的妈妈在葬礼上找到她,避人耳目地谈起那些欠款。
黎开摇摇头,说没关系,不用还。
反正这一世马上就要结束了,金奖的颁奖仪式就在几周之后,如果顺利,她苦苦挣扎了上百年的漫长人生,也将在这一世得到一个结果。
她再也不必反复地重生又死去。
也再也救不回钱花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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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有一个女孩死在了她的世界里。
死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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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开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醒过来。
晨光晃眼,四张十七八岁的面孔围绕着她,有人叫她师傅,有人叫她黎开,还有人只是红着脸不敢说话。她早就习惯了处理紧急情况,借着脑震荡的借口缓了一下,从她们的对话里整理出了思路。
“我去换药。”她说。
扶着沈熙的手臂下了床,她草草穿上鞋,在抬头时看到了旁边的陪护床。
有人躺在那里,满脸通红,额头上似乎有汗。
是穿着高领毛衣入睡的钱花花。
“……”
为什么要穿高领,不热吗。
黎开困惑地扫过一眼,抬腿便出了门。
床头柜上的手机被她一起带了出来,走廊里人来人往,她翻阅了机主和所有联系人的聊天记录,因为不多所以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很快,她确定了这是一个崭新的自己,没有继承重生的记忆,乍一看似乎和自己走的路径大差不差,但细节上,她会在班群里上传活动照片,主动接受校园采访,甚至还在朋友圈里发饭店广告。她还翻出了一份和房东的租房协议,在离学校和寺庙都不远的地方,她们签订了三年租期。
最重要的是,黎开发现,这一世的自己喜欢钱花花。
喜欢到只在和她聊天时用很弱智的表情包。
喜欢到在连解锁都会卡顿的破手机里,明明内存不足,还存满了从各种集体照里截下的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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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看起来很开心啊。黎开想。
职业病的原因,她看着这些痕迹就像看到一份剧本,从犄角旮旯的细节里分析出人物的喜怒哀乐,想象如果由自己饰演的话应该怎么控制表情,那种谨慎,那种期待,那种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不行的……
医生忽然叫了名字,她把手机放回兜里,走进诊室。
绷带被揭开,棉签沾着药水抹上去,一种窸窸窣窣的痛感在手臂蔓延。
忽然的,疼痛让她回过了神。
这一世的自己不是在演。
她真的很谨慎、真的很期待,她真的喜欢钱花花喜欢到不行,喜欢到在没有视线和镜头的地方也把生活填满她的影子,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钱花花也很喜欢这个自己。
莫名的,黎开感到了一丝烦闷。
而当钱花花开口问她“怎么才能换回来”时,那份烦闷的痛感变得更加笨重。
钱花花活过来了。
但好像不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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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信任你。”
钱花花靠在墙上,抱着双臂问她:“你要是不知情,怎么认出我重生了?”
黎开回答:“因为我见过很多个你。”
每一个都不一样,每一个我都能认出来。
但刚才的你和现在的你,我没有见过。
黎开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
这大概是钱花花和她都知道的事情,黎开没见过钱花花靠在自己肩头落泪的样子,更没见过她抱着手臂冲谁横眉冷对,她想不到这两份相反的情绪竟然在一瞬间就能转换过来,仅仅是因为钱花花察觉到了她不是她。
脆弱是给这一世的,冷漠是给自己的。
“你要是不信,”黎开说:“把归莱找出来,问问她就知道了。”
谁知钱花花沉默一下:“她不见了。”
啊。
难怪。
黎开忽然明白过来,重生后的钱花花大概是着了归莱的什么道,因为发现被背叛了,所以现在才会这么抵触自己。
心情些许恢复了一些,她缓慢地下了床,朝垂着头的钱花花走过去。
忽然,钱花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声呢喃:“我只见过两个你,但我竟然没分出来。”
那声音很小也很模糊,沮丧得很,不像说给她的。
很快,钱花花用毛衣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留下一句“我去洗脸”就出了门。
黎开想要靠近的动作顿在原地。
半晌,她坐回床上,又看起窗外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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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花花开始照顾黎开。
大概是因为警方找不到归莱的行踪,被遗留在此处的黎开就成了最后一条线索。
钱花花用心照顾她的身体,却不肯和黎开多说一句话。
她替她打饭、倒水,参与她的每一次问诊,哪怕困得眼皮打架也会趴在床边替她握着输液管道,听说这样进入身体的药水才不会那么凉。
“你累了可以去睡一会儿。”黎开说。
钱花花嗯了声,没动。
好像明明十分爱惜她的身体,却根本不在乎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说了什么。
袁罄听说黎开住院之后当晚就坐飞机赶了过来,黎开善于应付突发情况,把手机里的那个自己饰演得惟妙惟肖,一点也没让袁罄看出什么。
钱晚枝也来探望过,被钱花花拦在门外,不让见她。
黎开大概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她没去偷听,只是一个人在床上坐着,看着窗外的天气好像很快就要下雪,过了很久终于等到钱花花回到病房,通知她说:“我跟妈妈商量过了,你受伤了一个人不方便,明天出院后我会经常去那边照顾你。”
去哪里?黎开愣了下。
哦,这一世的自己有个独居的房子。
“好。”黎开说。
钱花花点点头,走过来确认一下她输液袋的余量,就出门找护士去了。
上一世,她们一起住了很久。
想到这里,黎开抬手握住受伤的手臂,虽然面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手上的动作却是用尽全身力气,连青筋也微微凸起。
她像没有痛觉似的,在刚开始愈合的伤口上狠狠一扯。
瞬间,鲜红的血液汹涌而出。
“直接搬过来怎么样?”
等到钱花花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床血迹时,黎开抬起头,云淡风轻道:“你也想监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