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花花》笋沙丁

45、镜中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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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讲快开始的时候，多功能厅里的灯唰地一下暗了下来。只一瞬间，大家都暂停了手上的事，把视线集中到了台上。

　　“什么情况？”学生们莫名其妙：“演个讲怎么还用上舞台灯了，专家要唱歌啊？”

　　“好黑…我刚把卷子拿出来……”

　　“诶我糖掉了！别踩！”

　　随着学生们的议论纷纷，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从后台慢悠悠走了出来。

　　准确点说，不是走。

　　他慢条斯理地坐在轮椅上，把自己推了出来。

　　“同学们好。”

　　轮椅上的中年男人憨态可掬地笑着，用短短的手指握着话筒，说：“今天，我想来和大家聊一聊自我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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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花花正忙于思考怎么哄人，不经意地往台上瞄了一眼，发现有点眼熟。

　　这是个后来非常出名的演讲家，靠着讲诉自己意外残疾后如何慢慢接纳自我的心路历程，在全国各个学校都开了专场，还出了好几本书。

　　钱花花上一世对他的演讲感受不深，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后来有新闻爆出这位演讲家把自己的大半收入都捐给了援助性少数群体的慈善组织，由此引发了对他本人的相关猜测。

　　其中反应最大的，是学生的监护人们。

　　-为什么要让这种人进入校园？

　　-他有没有趁机向未成年们传递不好的信息？

　　-不是歧视哈，但我不想让我家孩子去听他的演讲。

　　-这男的看着就没有阳刚之气。

　　诸如此类的评论一时间杀上热搜，沸沸扬扬吵了一周，才被别的新闻给冲淡下去。

　　如果钱花花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演讲家自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应。

　　倒是也能理解。

　　只是一想到他后来会被停止所有活动，再看看现在正于台上侃侃而谈的演讲家，钱花花就觉得有些唏嘘。

　　“黎小开。”她压低了声音往右边看去。

　　装睡的人当然不会回答。

　　“我跟你打个赌好不好？”钱花花慢慢靠过去，以不会被周围人听到的距离说：“这个人等下会抽你上台。”

　　肩头突然有了重量，黎开闭着眼睛，睫毛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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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开其实没有生气。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立场非常微妙，如果钱花花还喜欢上一世的自己，那想要把人换回来也无可厚非。

　　她们的故事像周六黄金档播出的百年之恋，前世、重生、宿命、误会…这些关键词被组合在了一起，既跌宕起伏又命中注定，在跨越了那么多的难关之后，她们终于即将迎来最完美的结局。

　　而这一世的自己，出现在二人分离与重逢的时间点之间，像一块尴尬的鸡肋。

　　食之无味，去之可惜。

　　只是，鸡肋也有想法，鸡肋也会难过。

　　在归莱和钱花花走进多功能厅的那一刻，看到心上人隐隐约约的笑脸，她好像突然预感到了结局。

　　下意识的，鸡肋闭上了眼睛。

　　从出生到现在，黎开第一次选择了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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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等下会抽你上台。”

　　钱花花说着，在黎开的肩膀上靠了一下，又很快挪开了。

　　呼吸的热度骤然拉近又远离，她动作很快，好像真的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听见。

　　什么意思？

　　上一世发生过类似的事？还是她只是随便乱说…

　　在逗我？

　　不知道被牵动了哪根神经，等了半天不见下文，黎开颤动着睫毛，忍不住睁开了一条缝隙。

　　不动声色地，她偷偷往旁边看去。

　　“醒啦？”

　　心上人撑着脸，在很近的距离笑着，把偷看的她逮个正着。

　　黎开愣了下，藏在长发下的耳朵突然发烫。

　　好烦…

　　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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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讲按照着流程推进，大多数同学都聚精会神。

　　这演讲家的表现确实不错。

　　草草听了一点，黎小开兴致缺缺地看着台上的胖男人，大概能推论出他的技巧。像这样一个人面对几百人的演讲活动，一根筋地阐述痛苦遭遇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在集体中会天然地对外部减少共情，反过来，如果能把悲惨的故事讲得有趣，人的防备心卸下了，就更容易主动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

　　台上的男人频繁和同学互动，与其说是演讲，倒更像是一场夹带鸡汤的脱口秀。

　　梗抛出来，钱花花听懂了，也会一起笑。

　　黎开靠在椅背上，在喧闹的台上与台下之间，默默地看着她的侧面。

　　“诶…”钱花花笑着笑着转过来，正巧和她的视线撞上：“你刚才听到没有？”

　　黎开顿了下：“什么？”

　　“他说要请三个同学上去。”

　　“嗯。”

　　“最后一个会点到你。”钱花花说。

　　语气太过肯定，像早在上一世就见过同样的事情发生。

　　黎开沉默一会儿，乌黑的瞳仁不再逃避，只是直直地望向她。

　　“你怎么知道？”

　　黎开看着钱花花。

　　名为重生的窗户纸，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她们从见到彼此的那一天就各自隐瞒着秘密，即便亲密相处也像隔着一层哑光的膜，不敢暴露也不敢靠得太近，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自己从来没有以真实的模样和钱花花相处过，那些快乐的记忆都是被她侥幸偷来的宝物，而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秘密总有一天会被揭开。

　　心里压着重石，她只是等着钱花花的回答，就已经快呼吸不上。

　　“因为——”钱花花开了口。

　　黎开在身侧握紧了拳。

　　钱花花说：“我会推荐你。”

　　黎开：？

　　还没回过神来，钱花花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

　　“黎开说她想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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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其妙在欢呼中走上了台，黎开沉默地用舌头顶了顶牙齿，感觉自己现在有点生气了。

　　聚光灯打在身上，她冷冷地朝着台下扫视，找到了钱花花的位置。

　　这人竟然敢挽着沈熙笑。

　　没看到沈熙一脸天要塌了的表情吗。

　　“好的，感谢三位同学自愿或者非自愿地来到台上…”演讲家坐在轮椅上拿起话筒，此话一出，底下又是一阵笑声。

　　黎开也配合地勾了勾嘴角。

　　尽管面上还在维持着体面的人设，但她的心里已经希望意念可以杀人。

　　“我想邀请你们做一个游戏。”

　　演讲家说：“很简单，我需要你们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你们也和我一样遇到了挫折——当然，不一定是伤到腿。想象一下吧，假如你遇到了难以面对的挫折，这个时候，你认为你的朋友会对你说什么。”

　　“…朋友？”台上的同学疑惑地重复了一次。

　　“是的，朋友。”演讲家说：“我这里有三块白板，请三位在上面写下你们的答案。”

　　伴着同学们嘈杂的讨论，三个人背过身去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再转回来时，一个男生笑嘻嘻的，立刻就想把板子转过来。

　　他的动作被演讲家打断了。

　　“好的，那么接下来，我想请你们邀请在台下的朋友，猜一猜你们究竟写了什么。”

　　同学们顿时议论纷纷。

　　演讲家笑着拍了拍手，解释道：“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做镜中自我，指的是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概念，很大一部分源自于你想象中她人对你的看法。在青春期里，大家日常接触最多的人就是朋友，所以我想看看，你所认为的朋友眼中的自己，和她们的真实想法是不是一致的。”

　　“什么意思…”有人不明所以。

　　“哎呀就是，如果你觉得自己漂亮，其实是因为你感觉到其她人都认为你漂亮。”

　　“那我如果觉得自己丑呢？”

　　“说明在你的想象里，其她人对你的评价就是丑。”

　　“噢…”那同学点点头：“有点意思。”

　　确认台下已经大概明白了这个概念，演讲家把话筒交给台上的同学，让她们点名邀请自己的朋友们来回答问题，于是第一位朋友站了起来、然后是第二位、第三位…

　　一开始或许还有些害羞，慢慢地，答案开始五花八门。

　　“我永远支持你”、“坚持就是胜利”…

　　“给你转了五百万不用谢”、“你辛苦了”…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的猫还在家里等你”…

　　“去吃火锅吧”…

　　台上台下的互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有人嘻嘻哈哈有人动了真情，起哄和欢笑接连不断。

　　舞台灯下，黎开淡淡听着身旁的热闹。

　　手中的白板逐渐被皮肤捂热，可那上面空落落的，一个字也没有。

　　这里的一切，好像与她无关。

　　“下面请第三位同学邀请你的朋——”

　　演讲家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有人用手围在嘴边做了喇叭，大喊：“哟！花开富贵！”

　　“花开富贵来一个！”马上有人接话。

　　“结婚！结婚！”

　　喊话越发夸张，有好事者不要命地从后排探过来推了钱花花一把，被沈熙一个断掌扇了回去。

　　幸好班主任们都在场下，一切玩闹都有尺度，没人喊出更加荒诞的话。

　　黎开不动声色地接过话筒。

　　她不是第一次登台，却是第一次发现舞台灯那么亮，亮得台上的人仿佛变成蜡烛，灯泡似火苗在屋顶上发着烫，再下来一点点就可以把她也点燃。

　　点燃了，再烧个精光。

　　像那个为了遇见钱花花被她一把火烧光的家一样。

　　多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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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小开想，我哪有多少自我。

　　她靠梦境活着，即便知道梦里的爱意不属于自己、梦里的成功不属于自己，却因为手中空无一物，而学着梦境里的自己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刚当听到镜中自我四个字时，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被识破了。

　　毕竟，她一直在照镜子。

　　整整十年，她一直在照一扇比自己更完美、更被爱的镜子。

　　只可惜，冒牌货是没有人需要的。

　　垂下睫毛，黎开的视线淡淡地扫过台下，看到钱花花正坐在第三排的座位上，仰头望向这边。

　　她张了张嘴，像在说话。

　　灯光太亮，黎开眯起了眼睛。

　　钱花花说的是：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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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讲家让每个人都邀请朋友来猜她们在白板上写了什么，尽管黎开什么也没有写，但还是按照钱花花的希望说出了她的名字。

　　几乎是众望所归的，果然，三个字一出口，台下又是一阵欢呼。

　　钱花花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

　　她好像还是不适应被这么多人看着，手指不住地捏着校服下摆，直到前排的同学依次把话筒传到她的面前，她才像有了实感似的，脸慢慢泛了红。

　　黎开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当着这么多同学老师的面，她猜不出此时此刻的钱花花想说什么。

　　总不能现在就让她给前世让位吧。

　　“啊…”钱花花举着话筒，紧张地望向台上：“谢谢你选了我…”

　　别说了。

　　“我其实…猜不到你在白板上写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写，我什么都不需要。

　　“我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你说一句话…”

　　我绝不会把身体让出来的，这是我的人生，没有人可以抢走。

　　“因为感觉当着大家的面说，会比较有可信度…”

　　如果连你也想放弃我——

　　“黎小开——”

　　我就不要喜欢你了。

　　“你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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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哄声差点把屋顶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