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花花》笋沙丁

43、百香果茶

　　502

　　黎大开活下来的时间越来越长。

　　从七岁半开始，十八岁、二十岁、三十岁…

　　最长的那一世里，她活到了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仍与影后失之交臂。

　　她像走在莫比乌斯环上，漫长的前路看不见出口，渐渐的，连沿途风景也变成惩罚。

　　503

　　她也不是每一世都和钱花花做了朋友。

　　确定高考的答案全都背下来了以后，黎大开翘掉了高中课程，到各式各样的剧组里当起了群演，从不包吃住的龙套做起。

　　她观察别人的戏，也琢磨自己的戏，渐渐的，她开始被极小范围的演艺圈人所眼熟，在许多电视剧里出演了最美尸体。

　　有不出名的导演注意到她，从组里捞了个女五女六的角色分过来，原本是好意，结果因为黎大开长得太漂亮了，反而被资方剪掉了所有镜头。

　　“真可惜啊。”归莱说：“所以你还是得回去高考？”

　　她一边问一边把开水壶的塞子塞上了，转头看，黎大开半躺在行军床上，一边把旧浴巾当凉被盖着，一边用热水泡过的毛巾敷脸。

　　“嗯。”隔着毛巾，黎大开的声音很闷：“科班出身的优势很大。”

　　她这次跟的剧组在乡镇上，年轻的女龙套就她一个，其他演员拼拼凑凑找了个便宜的大通铺睡，她却不得不考虑自身安全，独自在车站旁租了个四平米大的房间。

　　房间很小，没有衣柜和桌椅，只能塞下一张行军床和一个小号的登机箱，墙壁薄得像能闻到隔壁的脚臭，卫浴是公用的，在走廊的另一头，每走一步都会听到腐朽的地板在脚下吱呀吱呀地叫。

　　明明是差不多糟心的环境，她却要比睡通铺的男人多花几倍的钱。

　　归莱第一次来看望她时，还以为这家旅馆是临时搭建出来的拍摄场地。

　　“你们在这里拍戏？”她站在门外张望。

　　“我在这里活着。”黎大开说。

　　于是归莱吐吐舌头，顶着黎大开沉默的视线笑吟吟地走进来。

　　“不过回学校也挺好的，那个小女孩见到你肯定很高兴。”归莱歪歪头：“叫…什么花来着？好像是挺随便的一个名字。”

　　“……”黎大开顿了顿：“钱花花。”

　　“你竟然还记得。”

　　“嗯。”

　　揭开脸上的热毛巾，黎大开从床上翻身起来，把湿润的毛巾拿到窗外拧干，动作熟练得像是已经做了上百次。

　　“我什么都记得。”

　　504

　　高三下期，黎大开结束校考，回到了学校。

　　这一次她进了A班。

　　走进教室时听到了同学们欢呼的声音，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只有好看并不足以得到尊重，真正让这群学生接纳她的，是她明明两年没来上课，却拿到了年级第二十名的成绩。

　　不高不低的名次，是融入A班最好的敲门砖。

　　国际学校规矩没那么严格，上不上课全凭学生自身情况，姜家提前打过招呼以后，班主任介绍她的时候就变得非常客气，说：“黎同学之前因为身体原因没能来到学校，现在好转了很多，终于可以回归咱们的大家庭了，来吧，大家鼓掌！欢迎！”

　　话音未落，起哄和掌声一股脑响了起来。

　　黎大开站在讲台上冲同学点头，表情精准地控制在得体和紧张之间，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表演，知道怎么让自己像个普通人。

　　隔着五排座位，黎大开扫视台下，看到了钱花花。

　　女孩的眼里尽是好奇与欣赏，和其她同学没有任何不同。

　　505

　　…钱花花。

　　黎大开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写着作业。

　　挺奇妙的，曾经隔着一个楼层都能偶然遇见的女生，如今坐到了同一个教室里，反而没有了交好的契机。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找不到接触钱花花的理由，而钱花花更不会主动来找她。顶楼的厕所事件早在上个学期结束，在黎大开忙着磨练演技的某个下午，孤独的钱花花独自处理了一裤子的经血，没有等来任何一个路过的好心人。

　　靠着自己，她依然摆脱了霸凌。

　　隔着三列座位，黎大开在这边坠着眼皮，寻着记忆解开了数学最后一道题。

　　“黎开，你写完了？”同桌的男生凑过来。

　　黎大开嗯了一声。

　　于是试卷被理所当然地抽去。

　　A班的学生不屑于抄，但会主动研究别人的解法。这道题黎大开是背过的，她知道自己的答案一定没错，但题型太偏了，很多人不了解。

　　同桌拍下她的答案发到群里，没过几分钟，排名靠前的几个学生就跳了出来。

　　“这个不对。”他们说。

　　黎大开没有回复。

　　第二天作业交上去，一节课的时间就被批改好了，数学老师占用了课间操的时间跑来讲题，在讲台上竖起两根手指，很是欣慰地说：“昨天发的最后那道大题哈！很偏！但咱们A班还是不错的，竟然能有两个同学做对了。”

　　然后喜滋滋地点名：“黎开！钱花花！”

　　这是这一世，两个人的名字第一次排在一起。

　　全班发出噢——的声音，黎大开在众人的注视里抬起头，往那边看。

　　钱花花缩在座位上，显然有点蒙。

　　她应该只是想随便写个错误答案上去凑个卷面，谁知道神秘的新同学是个学神。

　　眨眼之间，她成了新晋学神的第一个追随者。

　　506

　　从班群里点开私聊，黎大开给钱花花发了一条信息。

　　“你抄我作业？”

　　半晌，钱花花磨磨蹭蹭地回复：“谢谢菩萨。”

　　507

　　午休后回到教室，黎大开的桌上多了一杯百香果茶。

　　是菩萨的贡品。

　　508

　　百香果、橘子、苹果、番石榴、哈密瓜…

　　从那以后，每让钱花花抄一次作业，黎大开的桌子上就会出现一杯野生的水果茶。

　　此时的A班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新同学的奇妙之处，虽然基础不见得有多好，却好像考神附体，每一道被她仔细写过的答案，最后都在正式考试里见到了相似的题型。

　　渐渐的，全班都开始传阅她的试卷。

　　但只有钱花花会为此给她买一杯果茶。

　　黎大开面无表情地叼着吸管，就这么一路喝到高考，又喝到了高考后的聚餐。

　　她和钱花花没能成为朋友。

　　但她们谁也没有把这个小小的秘密公之于众。

　　509

　　散伙饭的那天晚上，黎大开终于找上了钱花花。

　　“为什么后来只给我百香果了？”她问。

　　周围的同学不明所以，纷纷在酒杯和菜肴的间隙里看过来，明明平时没见过她们两个讲话，怎么问个问题没头没尾的。

　　被拉住袖子的钱花花愣在原地，然后别开头，藏起来的表情里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我其实一直、一直在等…”她小声说：“等你什么时候问我这个事情…”

　　“没想到你竟然喝到了毕业。”

　　黎大开更加莫名其妙。

　　“所以为什么？”

　　大概是在第八杯果茶之后，整整一个学期，钱花花送来的果茶口味从轮流交换变成了百香果的专场。黎大开自认没有特别喜欢这个口味，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喜欢过任何东西。

　　她的世界是一条无法逃离的重复演出，在这样的闭环之中，所有的喜爱都会消亡，所有的偏好都没有意义。

　　想来想去，她找不到答案。

　　“就是因为…你好像不喜欢。”钱花花说。

　　黎大开愣了一下。

　　“没发现吗。”钱花花缩缩脖子，红着脸和她把距离拉开了，低声说：“你好像不太喜欢百香果的味道，每次喝都皱眉头，其她水果茶你一节课就能喝完，只有百香果要多放一个课间。”

　　三列座位不近不远，恰好是钱花花能看到黎大开的距离。

　　神秘的新同学好像自带一层透明的壳，谁也敲不破，谁也看不穿。

　　唯独当一杯小小的水果茶被放在课桌上时，她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困难。

　　钱花花是唯一一个，发现这条裂痕的人。

　　黎大开顿在原地。

　　过了很久，她上前几步，给了钱花花一个浅浅的拥抱。

　　“毕业快乐。”黎大开说。

　　510

　　那一世的最后，黎大开成功考上了电影学院，成了有名气的演员，她太忙了，一次也没有参加过高中的聚会，也就没有再见到钱花花。

　　听同学说钱花花一直都在关注她的戏，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客套。

　　反正根据社交账号来看，钱花花的日子还算不错，家庭美满且事业顺利，在妈妈的公司里找了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和一猫一狗住在一起，只是文笔迟迟不见长进。

　　黎大开被金奖宣布提名的那天晚上，钱花花短短地发了一条动态。

　　写的是：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

　　511

　　归莱再到剧组里探望黎大开的时候，整个环境已经和当初截然不同。

　　“你终于又住上豪华酒店啦。”她兴奋地换上拖鞋，在奢侈的房间里拎着裙摆转圈：“真好！这一世感觉怎么样？能成吗？”

　　“难。”黎大开放下剧本：“题材比对手差了一点，大概率会输。”

　　“哎呀。”归莱眨眨眼：“那怎么办？”

　　黎大开想了想：“去年有个小导演有些黑马潜质，下一世我去提前和她接触看看，争取拿到她片子的主角。”

　　“那你打算多久重开？”

　　“明天吧。”在金奖得主公布之后。

　　“行吧…诶你这次能不能别跳楼了啊，我看着都疼。”归莱说着靠过来用手指戳了戳她，语气逼真，好像自己不是罪魁祸首似的。

　　黎大开淡淡地扫她一眼。

　　“又瞪我。”归莱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不是已经试过了嘛，你杀不了我的，好好做任务吧，想想看等成功了你要许什么愿望…”

　　黎大开听到这里，才默默移开了视线。

　　良久，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早就把愿望想好了。